下一章 上一章 目录 设置
5、玄天之域 ...
-
毫无疑问,面前这个长得和自己分毫不差的人是认识他的。
扑在长得和自己一模一样的人身上,这种感觉怎么想怎么诡异,江迟再怎么脸皮厚,也没厚到赖在人怀里不走。短暂的怔愣过后,他很快直起了身子,留下了一个足以温良乖巧的浅笑:“多谢了。”
和乐似乎有些惊讶,但良好的教养没让他把这些情绪表露在脸上,他微微侧身,在一群杂乱的桌椅中给江迟让了让路:“刚才一直没注意到,本来此次出来就是打算接你回去的,谁知竟然在这里碰见你了。”
短短几句话间,江迟就基本摸清了和乐的来路,他迅速收起了一刹那的疑惑,笑嘻嘻道:“这不就是巧了吗,我本想想消磨一晚上再回去,既然遇见了,那便一起回去吧。”
他还是不太习惯少年人的感觉,只能凭着残存的记忆勉强让自己的行为看上去不太违和,实在是有些疲累。
譬如三十八岁的江迟已经近三年没和人交流过,而十六岁燕之微却是个时常混迹风月场所的纨绔子弟。
好在和乐早就习惯了燕之微的反复无常,他礼貌又温文地对他一点头,并没有继续说下去的意思,见江迟左顾右盼了半天,才问道:“是有什么东西落下了吗?”
江迟尴尬地笑了笑,装作不经意地问道:“那个……就刚刚那位先生,怎么不见了?”
他此生最自信的一点便是记忆力极强,过目过耳皆不会忘,当年能在一众凡修中脱颖而出进入山海阴阳墟,靠的就是他这一身本事,他绝不会听错。
况且刚才低沉沙哑的声音辨识度太高,想听不出来是谁都难。
和乐道:“先生已经回去了,宗主怕你见了先生不自在,让他处理完这里的无常面就赶紧回去。”
江迟:“……哦。”
松了口气的同时,他不免有些遗憾,本以为还能看看那人的真容是否如自己所想,结果人家根本就不是过来见你的。
他也不知道自己到底是什么想法,见到的时候恨不得钻到地底下不让那人看见他,可真走了之后他又抓耳挠腮地想,奇怪得很。
待到他们走出拍卖场时,已经到了寅时了,月光穿过屋瓦,柔和地洒在大地上,隐隐照亮了一方青砖。十几个身着白布衫的奴隶并排站在阴影处,惴惴不安地绞着手指头,直到二人走到他们面前,才惶恐地抬头看了他们一眼。
和乐愣了愣,关切道:“怎么还在这里?”
他们相互对视了一眼,其中一个看上去年纪很小的孩子咽了咽口水,壮着胆子道:“你把我们买下来了,我们应该跟着你走。”
另一个补充道:“老板说过,在客人发话之前,我们都不能随便走。”
和乐哭笑不得:“你们当真是……若是换了旁人,早就趁着我们不注意就跑了。”
江迟干巴巴跟在旁边笑了两声,心里却很不是滋味。
他当然知道这些奴隶为何如此忠心地留在这里。
奴隶奴隶,重点在一个“奴”字上,这些奴隶大部分都是幼时就被家人或贩商卖到牙行的人,从小便养出了一身的奴性。他们刚被卖到牙行的时候,老板为了防止他们逃跑,都会在他们身上锁上好几条链子,几年过去之后,就算没人看着他们,他们也不敢轻易逃跑。
而且每个奴隶到了牙行的第一天,除了那些皮相精致的,脖子处都会被打上刺青。这种刺青需要一种极贵的药材才能祛除,即便他们跑了,也会因为买不起药而被认出奴籍,照样会被抓回去。
这些事情都是他母亲一点点告诉他的,他的母亲出身于牙行,倒手好几家,最后被卖进了青楼。江迟本该随母入奴籍,可他母亲为了保下他,硬是逼着自己连接了半个月的客,才让他入了一个平民籍。
所以在他成年前的很长一段时间,他都曾因为自己的出身而有些抬不起头。
小奴见和乐像是个好说话的,胆子也大了些,轻轻拽了拽和乐的衣袖:“我们很能干的,什么脏活累活都可以!”
和乐摇头笑了笑,无奈道:“我真的不能把你们带回去,我……”
他解下了自己腰间的钱袋,放在手里掂了掂,然后将钱全部塞到了那个小孩子手里:“这些钱大概够你们用一阵子了,去个远些的地方做点营生,总好过在别人家做奴隶。”
那几个人一见钱袋子,吓得连话也说不清楚,支支吾吾道:“公……公子,这……这些钱,都是给我们的?”
“当然,以后小心些,不要再被别人卖了。”
闻言,他们一下子跪到地上,连连磕头道:“谢谢公子,谢谢公子,公子真的是好人啊!”
江迟皱了皱眉,将离他最近的那个拉了起来,状似不耐烦地把自己的钱袋子往他手里一拍:“行了行了,你们拿着这些钱赶紧把刺青祛了,省得走了之后再被抓回来,让我们白花这钱!”
这件事情就算了结了,等他们走出很远的时候,那几个人仍在感激涕零。两人从驿站处借了两匹马,老板一听是玄天之域的人,爽快地把马给了他们,还说就当是送给宗主的,感谢他这么多年来守护一方平安的恩情。
鉴于还不甚了解和乐的性格,江迟一路上说话都小心翼翼的,没敢多问,只能从燕之微残存的记忆片段中扒出来一些无关紧要的内容,有一搭没一搭地同和乐聊天。
和乐被教养得很好,举手投足间都带着一股温润公子的感觉,他怕江迟回去之后不适应,特地讲了些这三个月发生的事情,的确贴心。
江迟望着眼前俊朗的青年,不由得看出了神。
好看,真的是好看。
怎么以前就没发现自己一旦穿上这种纯良的衣服,气质一下子就能不一样了?
自己从未在脸上多下什么功夫,尤其生命的最后几年,他的脸因为惯用邪术而被反噬得腐烂不堪,早就忘了自己原来长什么样,如今一看,当真是能迷倒一众少女。
他忍不住啧啧两声,对和乐笑得令人浮想联翩:“和乐,你长得可真好看。”
正说得带劲的和乐被突然这么一夸,忍不住红了半张脸:“还……还好……”
“岂止还好,简直是人间绝色!”
如此一说,和乐更不敢抬头看他了,一字一句道:“燕……燕公子,我……我在辈分上算是你师哥,你不可逾矩。”
江迟心道不妙。
聊了半天,他差点忘了燕之微是个时常出没于风月场所的浪荡子,这么夸和乐好看,难免不让人家想多。
即便这副皮囊和自己长得一模一样,也要克制自己,不能多夸。
他主动闭上了嘴,和乐也不再说话,两人慢悠悠骑着马,第二天天明才回到了玄天之域的山脚下。
熟料大清早的,山门前就根正苗红站了一人和一个团子,站在守卫的弟子之中,甚是高调。
这少年相貌不俗,放在人群里也是扎眼的好看,眉峰高挑,凤眸狭长,墨发高束,只不过稚气未脱,也就是十六七岁的年纪,长得斯文雅致,眼底那些个刻薄自负一览无余。
再扫一眼他的装扮,江迟不由得抽了抽嘴角。
孩子长得不丑,就是品味不怎么样。
脸蛋和相貌皆是出挑,可偏偏要穿上一身红底紫纹袍,腰间再缠上一盘金质蹀躞,走起路来叮叮作响,脚底下的靴子又以金线织边,在太阳底下晃得人眼疼,生怕别人不知道他家里有钱似的。
明明五官看上去应是个风雅之人,起码也应该用“清古冶艳,秀润天成”这类的句子来形容他的长相。
可惜穿上这一身衣服,颇有一种仙风道骨之人穿金戴银的气质。
江迟“咦”了一声,发现这人曾在记忆片段中出现过。
不出意外的话,他应该叫这位孟公子一声“兄长”。
此人名为孟戎,是玄天之域的少当家,比燕之微大一岁,从小在蜜罐子里长大,恭维话听了不少,虽不骄纵,可多少有些自负。按理说他的天资是比不过燕之微的,可此人要强,天资不够勤奋来补,加上有名师指引,他短短三年结丹,颇令众人称赞。
而且他还很好的担起了“兄长”这一责任,燕之微每次逛窑子,十次有八次都是他逮回来的。
只不过每次碰上燕之微,他都改不了用鼻孔看人的毛病,白眼能翻到天上,这次能屈尊降贵在山门前等了这么长时间,绝对是燕之微三生有幸,非跪拜无以为报。
在整个修真界里,孟戎和燕之微绝对是一对反差最强的兄弟,同一个时间里,孟戎在跟随师长修习仙术,而燕之微却在不同的勾栏院里流连忘返。
从某种程度上来看,在这一点上江迟和燕之微还是蛮像的。
与正儿八经循规蹈矩结丹的孟戎相比,燕之微的金丹是靠自己一身天赋摸爬滚打稀里糊涂结出来的,并且在糊弄着结丹之后迅速隐退,努力几年的成果变成了他跟妓子们炫耀的资本,把孟戎这个兄长气得不轻。
原主记忆中最深刻的就是孟戎的一段经典说教:
“燕之微,你瞧瞧你这个废物模样,真是丢尽了我孟家的脸。”
但现在落在江迟眼里,他觉得孟戎此时像极了一只炸毛的公鸡。
还是一只红紫相间的杂毛公鸡。
见了二人,孟戎先是恭恭敬敬给和乐行了一礼,然后才大发慈悲地把目光分给了江迟,道;“回来了?”
本着寄人篱下就要夹起尾巴做人的态度,江迟没敢和这位脾气不怎么好的兄长呛声,狗腿子腿得那叫一个熟练:“回来了,劳兄长久候真是不好意……”
孟戎不耐烦地打断了他:“我不是来等你的。”
他低头瞅了瞅抱着他小腿肚的团子,脸上露出了难得一见的尴尬身色:“他总是哭,你……你帮我哄哄他。”
江迟这才注意到孟戎脚边的团子,小孩儿长得粉雕玉琢,约莫两三岁的样子,一看便知出身于富贵人家,只不过两颊挂着泪珠,看上去甚是可怜。
和乐“噗嗤”一声笑出来,问道:“这是哪家的孩子,怎么哭成这样?”
不知怎地,孟戎的脸上飘上了两朵红晕,他轻咳了一声,道:“姑母这两日有事,托我娘帮她照看几天,谁知今天带他出来玩,就闹成了这个样子。”
和乐蹲下身,对小孩儿拍了拍手,张开双臂道:“不要哭了,来哥哥这里好不好?”
小孩儿仰起脸,看看脸黑成锅底的孟戎,又看了看和蔼可亲的和乐,咬着手指迟疑着。
然后,他就径直扑到了江迟的腿上。
……
……
半晌,江迟才从木鸡变回了活鸡,两只手不知放在哪里,跟小孩儿大眼瞪小眼,犹犹豫豫地伸出手,想要摸摸小孩儿柔软的发旋:“这……这怎么哄啊,不哭了哈……”
他向来就对小孩子没辙,如今更是手足无措,松了一口气的孟戎活动了一下脖子,淡淡道:“抱起来哄就可以。”
江迟忍不住怼了回去:“你这么懂刚才怎么不哄!”
孟戎负手而立,一阵风吹过,仪态十分超凡脱俗:“我哄过了,轮到你了。”
“……您老可真厉害。”
和乐有些看不下去,伸手想把小孩儿抱过去哄,谁知这小孩儿似乎看中了江迟,死死扒住江迟的大腿不松手,小嘴一张,嚎得更欢了,整个山谷中都回荡着他哭嚎的声音,简直比鸡鸣还能催人起床。
一时之间,山门口混乱至极。
“怎么回事?”
这声音沙哑含磁,若是在人耳边,定要听得人心尖发颤,只在响起的一瞬,江迟的大脑就彻底空成一片,只剩下了这个声音在他脑子里来回打转。
只是这时他没工夫去琢磨这个声音,和乐起身回望,恭敬道:“先生,这孩子哭得厉害,实在是哄不住……”
“是吗?”
来人缓缓迈步走近,腰间云铃随着他的动作发出了清脆的响声,他微微俯身,一双瞳仁中跃动着在柔和不过的光芒和笑意:“来,让我看看。”
江迟被这小孩儿哭得心烦意乱,他匆匆瞥了一眼来人,不经大脑就把话秃噜了出来:“小师尊!看在我们认识这么多年的份上,快来帮我哄哄这孩子!”
话一出口,他就后悔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