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叹·尘世妄言》卜茕

12、谊

　　她生来无名无姓，不过沧海一粟罢了，偏有人对她念念不忘，执迷不悟。
　　——尘《你所不知道的梦与尘》

　　在渡尘的记忆中，翊和惟一样，都是孩子。
　　即便此刻，翊怒发冲冠的样子在旁类眼中显得格外可怖，在渡尘看来，却有一丝欣慰。
　　“你长大了。”
　　“咳咳……”翊被渡尘这幅超然物外、浴火成诗的模样呛到，一口老火卡在喉咙里，铁青的脸咳得面红耳赤。
　　渡尘上前，伸手拍拍他的背，好心帮他顺气。
　　“咳咳咳……”翊咳得更厉害了。
　　无名站在百尺开外，瞧着山主周身幽蓝的冷火，心中觉得痛快……可这份痛快转瞬即逝，它察觉到一股莫名的难过在吞噬着它。
　　“我只是把剑而已。”无名擦了擦额头融化的汗，一如往常安慰自己。
　　渡尘的冷火取自【地狱之眼】，六界唯有【天心真火】可与之匹敌，魔尊血脉虽自带火种，可傲视一方，但翊对于渡尘来说仍修为尚浅，此时被渡尘压制心有不甘，却无可奈何。
　　渡尘拍着翊的后背，轻声安抚：“天帝历劫，你们要乖一点。”
　　“够了！”
　　翊挥开渡尘，回头狠狠地瞪着她：“你留下！作为交换，我放过他。”
　　“你杀不死他。”
　　“你不信？”
　　“我不想挑起战争。”
　　“一千年。”翊伸出一个手指，“对你来说，一千年应该不算什么。”
　　渡尘摇头：“一千年，足以让天界对魔域发起攻击，你最好重新考虑一下。”
　　“一千年都太少！你属于魔域！别说是一千年，一万年又如何！”

　　渡尘摇头，转身欲走。
　　翊变了脸色，上前一把抓住她，当场改了口：“好，一百年。”
　　一百年的光景对渡尘来说，不过是昆仑山一成不变的时光罢了。
　　渡尘转身，把手从翊的爪子里抽出来，尽管对方化出原形，握的力气是那样的死，她却无动于衷，还是一副面无表情的样子。说到底，她根本不在乎这点伤害。一支人形的手对她来说，也不过是可有可无的一种形态罢了。
　　她可以做另一尊石像，一尊真正的石像，就守在魔域的门口，直到百年的约定过去。
　　无名追随自己的主人，立在渡尘脚边的焦炭里，化为一尊冰雕。
　　翊对渡尘的改变根本无计可施，一气之下，他向一旁的无名发难，然而无论是暴力拆除，还是蒸炸烧烤，都不能将无名从渡尘身边赶走。
　　“本尊要的是你留下来陪我！不是让你像颗石头一样对我！”翊几乎抓狂，“一百年！根本不值得我放走他！”
　　渡尘形状的冰雕直视前方，面对诉控，丝毫没有动摇。

　　昆仑山，山脚，一人一兽已安全着陆。
　　辰瞧着梦貘，和她吃着在山泉里冰过的凉瓜，脸上笑嘻嘻，心里卖麻批。
　　“你是魔族人，进不了昆仑山。”
　　“可是……是渡尘姨娘让我来昆仑山找她的。”
　　“你现在进去也不是不可以，如果你对自己的实力够自信，那么在山主回来前，你的尸体没准还热着。”
　　“啧，你说的是人话吗？”
　　“我本来就不是人。”梦貘吃饱喝足，打了个滚，“总之，没有山主罩着你，你肯定会死的很惨，我劝你不如在村庄找个住处先住下，从长计议。”
　　辰扫了一眼那破落的村庄，打消了这个念头：若是在这山脚下如贫民一般过它个一二百年，还不如死在魔域算了。
　　“梦貘，谢谢你，如果不是你，我现在恐怕已经在我舅舅的肚子里了……”
　　“好说好说，你要是想谢我，就让我吃你几个梦。”
　　“你什么梦都吃的吗？”
　　梦貘不好意思地笑了：“什么都吃，不挑食。”
　　“那你把我的梦都吃掉吧，让我当一个真正的普通人。不用揪心没为母亲讨回的公道，也不用担心宫墙外无休止的追杀，什么烦心事也不去想，就平凡的活着。”
　　梦貘撇嘴：“那我不吃了。”
　　“你不是不挑食吗？”
　　“你死后必生怨，我可不想惹麻烦。”
　　“救人救到底，你怎么着都要帮我，你不帮我，我就只能再回魔域送死去了。”

　　“烦死了烦死了烦死了烦死了……”梦貘气得四只爪子在空中一阵挥舞。
　　它只是无聊溜出来玩玩而已，怎么就这么倒霉遇到了这等差事，渡尘使唤她也就罢了，眼前这小子，拿着渡尘的羽毛当令箭，竟还不觉得脸红。
　　“你！无赖至极！”
　　梦貘的样子滑稽又可爱，辰被梦貘样子逗笑了，“呵呵，算了，不逗你了。”他起身告辞，摆出一脸正色：“救命之恩，辰今后必定涌泉相报。”
　　“诶？你去哪？”
　　“进村。”辰望着村口的方向，“你若遇到什么事，到村口报我的名字，我必出现。”
　　“我能有什么事找你帮忙吧……”
　　“那更好。”辰见梦貘没有离开的意思，催促它到道，“你也快回家去吧，别让你哥哥担心你了。”
　　“这里就是我的家。”梦貘翻了一个白眼，“梦貘一族寄居昆仑山数百年，从未离开，这里是昆仑山境内，自然是梦貘的家。”
　　辰闻言，离开的脚步有所迟疑：“你……不会是离家出走吧？”
　　“什么？！”
　　梦貘跳了起来，“我才不是离家出走！你才是离家出走！”

　　辰在一刻忽然有了一个念头，他返回来，对着那头梦貘道：“喂！既然你也不想回去，不如和我一起，浪迹天涯。”
　　梦貘眼珠一转，“倒也不是不可以……”
　　一道虹光闪过，辰被晃了眼。
　　光晕散去，眼前的梦貘摇身一变，变出一幅人类女子的模样——该女子双眸剪水，目无所畏，肌肤胜雪，青丝如瀑，一身白衣素裹，端的是仙家风骨，清新脱俗。
　　辰看痴了。
　　原来这就是母亲心心念念的渡尘师姐，原来她长得是这幅模样，原来她救我的时候，这么美。
　　梦貘伸手去捏辰的脸，揶揄道：“哎呦？还脸红了？羞不羞啊！‘我’可是你姨娘！”
　　辰扭脸，躲开梦貘揪自己脸的手，“你别闹了！”
　　梦貘更觉有趣，双手一起捏，不料这下惹恼了辰，辰抬手戳中梦貘的痛处，梦貘烫伤未愈，当即破功，惨叫一声变回原型。
　　辰瞧着眼前撒泼打滚的梦貘，心里空落落的。
　　他知道，他这辈子可能都再难见到渡尘了，不管她是他的恩人，亲人，还是其它的什么人，此生大概都很难相见了。
　　她的出现，对他来说本就是个奇迹，而奇迹是不轻易相见的。

　　天色如辰的心情一般，说阴就阴了下来，辰察觉异样，不过抬头望天的瞬间，天已一片漆黑。
　　“梦貘？”
　　辰眨了眨眼睛，使劲地眨了眨，甚至上手摸索着自己的眼睛，无休止的黑暗，他不敢相信自己就这么瞎了眼，“梦貘？是你搞的鬼吗？别闹了！”
　　得不到回应，辰伸手凭空捞了一把，果然什么也没捞到。
　　“梦貘！你在哪？”
　　辰听到自己声音里的颤抖，他还是年轻，不足以将人生看透。
　　慌乱中，一个声音在暗中响起：“放心，失明只是暂时的，你按照我说的方向离开，一日后便可恢复正常。”
　　“你是谁？你在哪？”
　　辰试图寻找声音来源，但他最后发现这个声音竟然来自自己脑中。
　　对方已经冷漠地下起了命令：“向前五百米。”
　　辰根本没有要离开的意思，质问对方：“梦貘是不是在你手里？”
　　“向前五百米！”
　　“你们是不是抓了它？”
　　辰几乎已经把对方判定为敌人，并且已经认定是他们挟持了梦貘，才引发出这般让人心生绝望的结界，“放了它！你想要什么我都可以答应你！”
　　“你快走吧！”梦貘发出的一声惨叫，堪比杀猪，印证了辰的猜测。

　　“让我走可以！但我必须带上你！”辰一边高声喊着，一边亮出身后的翅膀。对方似乎对他的身份有所忌惮，加深了结界的恐惧感，但辰并不为所动，继续喊道：“你方才从魔域拼死救了我，我怎么可能在此时弃你而去？你不用怕，我这就来救你……”
　　辰胡乱飞了一通，撞个了头破血流。
　　对方似乎见他可怜，遂和他展开交谈：“你想要梦貘，得拿你的眼睛来换。”
　　“我的朋友，凭什么还要用我的眼睛来换？”
　　“凭我现在就可以吃了你。”
　　“吃我？”辰亮出十根利爪，“我怕你不好消化。”
　　对方见辰不肯离开，自知口头威胁不够凶狠，于是在梦貘一声又一声的惨叫后，慢悠悠地舔了舔嘴唇：“先吃你开胃，再慢慢折磨这只魔兽，如何？”
　　“你不能吃它！它是梦貘族仅存的血脉，你现在吃了它，虽然没有梦貘族找你报仇，但昆仑山山神渡尘绝对不会放过你。”
　　“昆仑山山神擅离职守，天劫马上就到，她自身难保，哪还有心思顾你们。”
　　“灭族之仇不共戴天！你若吃它，你的天劫也不远了！”
　　“呵呵呵呵……”对方被他的话逗笑，整个结界都为此动摇，“不过一只魔兽罢了，也敢妄言天劫。”

　　膝盖骨一阵刺痛，逼辰单膝跪地，他跪着，忍着痛，强撑起精神与敌人周旋，只为争得一丝生机：“你若伤我，昆仑山神即刻从魔域飞回来杀你。”
　　“昆仑山山神是你什么人？”
　　“是你惹不起的人。”
　　辰直起身子，身形膨胀数倍，势必要把结界撑破，他已经做了最坏的打算，如果交涉失败，没有救下梦貘的性命，那么凭借自身的体型优势，或许他还能拼死一逃。

　　结界一点点碎裂，梦貘眼泪汪汪地望着身边的黑衫男子，小声嘀咕：“他是个好人呢……”
　　“你见过几个人。”
　　“我虽见的人不多，可也知道此时他在拼命救我。”
　　“你还为他说话？”
　　黑衫男子一手拎起梦貘的尾巴，一手狠狠地拍在它的屁股上，打得它再次发出杀猪般的叫声：“哥！我错了！呜呜呜……”
　　黑衫男子有一双黑漆漆的眼睛，无比深邃瞳孔，折射出无比透亮的光线，正便是【通天眼】，梦貘族族长特有的能力，据传此法练到极致时，世间有眼之物，皆可由梦貘控制。
　　“族长！我再也不敢乱跑了！你大人有大量！快放我下来吧！”梦貘伸出小爪子，勾住哥哥的衣领子，这才从左右摇摆中停下来，“还有那孩子，他是惟的儿子……”
　　“惟？哪个惟？”
　　“百年前，渡尘因她冲冠一怒的那个惟。”
　　通天眼闪过一丝诡异的光，破碎的结界重新坚固如初，他若知道这只魔兽是惟的孩子，他绝对不会这么轻易地放过他。

　　辰听不到对方的回答，又接连听到梦貘的叫声，心下慌乱不说，面上强装镇定，决定再次试探对方的需求：“你想吃什么？这里离村庄很近，有牛羊，有村民，只要你放过它，我都可以为你取来！”
　　族长冷眼看着妹妹，一笑：这就是你说的，好人？
　　梦貘咂咂嘴，翻了个白眼。
　　族长再次开口：“我要活人，你也取来吗？”
　　“想吃活人很久了吧？”辰并没有畏惧，相反，他感觉自己找到了一个突破口，“你是昆仑山的妖怪……对吗？山主在时，你们不能下山杀生，现在山主离开了，整个昆仑山就是你们的，别说杀生人，就是活人，又有何不可？”
　　暗处观察的梦貘们惧是一愣，他们这时才意识到，自己的处境有多危险。
　　这番话，也让他们的族长心生一丝忧虑，他怎么也没料到，山主弃他们而去，救来的竟是这么一个恶性的小子。
　　不过走神的功夫，辰察出破绽，向着最后一次听到梦貘叫声的方向冲来，那副不管不顾的样子，当真是在赌了。
　　族长反应极快，把妹妹往怀里一搂，闪身逃离原地。

　　那对充血的翅膀不同于其它魔兽铁青丑陋的体态，所过之处，如划过阳光制成的湖，撒下一片银光粼粼，可惜最终以辰不辨方向，撞到石头上结束。
　　更可怜的，是那副锋利如刃的羽翼，带着巨大冲力卡进巨大的山石里，抽离不得。
　　“该死！”
　　辰快被自己蠢哭了。
　　族长低头扫了一眼被划破的衣袖，恼羞成怒，直接将妹妹扔到地上，骂道：“你个妮子！本事不小！竟敢跟魔尊之子来往？”
　　“我都说了，他是惟的儿子啊！”
　　梦貘懒得和哥哥解释，见辰还在石头缝里挣扎，一边觉得丢人，一边忍着笑想要上前帮忙，可是辰陷入了慌乱之中，另一只翅膀甩来甩去，让好心的梦貘不得近身。
　　“别怕！是我！”
　　“谁？”
　　梦貘再次变换成渡尘的模样，甚至连声音都模仿的几乎一样，但辰并不认得渡尘的声音，他只觉得有一丝熟悉，根本想不起是谁。
　　梦貘扭头喊道：“哥！放开他的眼睛！”在遭到暗处中的族人们的拒绝后，她绷起脸面，既感到失望，又为此着急：“山主即刻便回来！你们若伤了他，到时候就是我也无法为你们求情！你们根本不知道！惟对于山主来说意味着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