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尘缘》柳余香

9、第八章

　　放手，他必须放手。
　　她哀伤地看着他，绝望地看着他，仔仔细细地看着他，直到他的面容、他的形体、他的神态已镌刻入骨。
　　他的惊慌、他的焦急、他的关切与誓死不放的坚决，是她心中的最后一缕温暖，是她人生的最后一抹幸福。
　　狂风灌入耳中，却掩盖不了他用以支撑的树干处传来的喀喀喳喳的清脆的断裂声，那声音犹如丧钟，敲碎了她的最后一丝希望。
　　她松开了原本反握住他的手。她看住他，用眼光传达她的歉意。
　　不要离开我。能活一百年也罢，活一个小时也好，我只要和你在一起！
　　他急切地看着她。
　　她哀伤又歉然地闭上双眼。
　　指掌一寸寸地脱离，凝聚在心中的悲伤一层层地交叠。
　　泪水自眼眶中滑落，在呼啸的狂风中，她以只有自己能听到的声音低声诉说——
　　如果有来生，她将踏遍千山万水寻觅他的身影，倾诉她的爱情，即使他早已不复前尘记忆。
　　如果有来生，她将耗尽生生世世追随他的脚步，无论他是否在乎与关心，她会永远不离不弃。
　　如果真的有来生，她将用人的身份与他相伴，她要用尽毕生的所有弥补她此生所欠的——他的思念、爱情，还有珍惜。
　　然而此生，此生她已无法再活下去。
　　她松手，看到他绝望与心痛欲死的眼神，看到他的身影在转瞬间远似天涯，剧烈的痛楚撕扯着她的心肺，掩盖了她最后的意识……

　　“逸尘，醒醒啊。”一只小手推着她。
　　她慢慢地张开眼睛，眼前漆黑一片。当她适应了黑暗之后，看到了趴在她身边的小女孩。
　　“夜！”她惊讶地低叫。
　　“是我。”
　　“我……没有死？这是什么地方？”
　　“我也不知道，是莱恩捉我来的。你呢？”夜问。
　　“说来话长，不过大体也是一样的吧……”逸尘的声音突然顿住，侧耳倾听。
　　咚、咚、咚……
　　沉闷的声音回荡在寂静的空间里。
　　“那不知道是什么声音，从我到这里以后就不停地听到它在响。”夜说。
　　“不，除了这个，还有一个声音。”逸尘凝神细听，“好象……有人走过来了。”
　　话音未落，巨石移动而产生的相互摩擦的声音响了起来，紧接着是一个人的清脆的脚步声。
　　“很抱歉让两位受惊了。”温文尔雅的声音却让逸尘和夜同时一颤，两双眼睛慎戒地注视着那张彬彬有礼的微笑着的英俊的面孔与灰色的邪恶眼眸。
　　“看来我似乎不是很受欢迎啊。”莱恩收起笑容，做出一副烦恼的样子，“那可不好，亲爱的路还有另两位朋友很快就到城堡来做客了，我必须让他们知道你们在这里生活得很愉快才行啊。唉，没有办法，只好这样做了。现在，两位小姐，请看着我。”
　　他的声音突然变了。一样是原先的声线，却充满了无法抵抗的诱惑力，她们只能听从他的话，抬头看着他。
　　“很好。”莱恩微笑着，灰色的眼眸紧紧看住她们，低低的声音穿透她们的意识——
　　“你们是没有思想的吸血鬼，你们的过去一片空白，我是你们的主人，你们只能听从我的命令。知道了吗？回答我，回答我……”
　　激烈的挣扎渐渐平息，逸尘与夜的脸变得木然，毫无表情。
　　“是，主人。”

　　“夜！”
　　靠坐在清泉边闭目养神的路突然跳起来，惊慌地游目四顾。
　　他的叫声惊醒了睡梦中的冰阳，她揉揉惺忪的眼睛，慢慢坐直。“干什么啊。”
　　路没有回答，只是怔怔地站着，脸色苍白。“夜……在叫我……”
　　“叫什么？”听不清他低喃的冰阳索性站起来，靠近他问。
　　“我听到她的叫声……她的声音……”依旧是浓雾缭绕，在雾中美丽的人却不再象天界的神祉，只因那一身浓郁的痛苦。
　　冰阳没再问下去，只靠近了他安慰似的拍拍他的肩。“不要再想了，我们一定可以救出她的。”
　　他没有答话。他怎能不想，尤其是听到夜的声音之后。她的痛苦的叫声，一句句叫着让他快逃。
　　冰阳没有开口，只是怔怔地瞧着他，眼中藏匿着淡淡的悲哀。
　　脚下突然出现“沙沙”的响声，她不经意地朝下看，突然惊叫一声，飞快地窜出去，象只无尾熊似的挂在路的身上。
　　路也是一惊，反射性地抱住她不让她摔倒。“怎么？”
　　“……蛇……”小小的颤抖的声音从她的唇间逸出，一脸青白。
　　蛇？路愣住。
　　朝她刚才站的地方看去，正瞧见一条青蛇蜿蜒着爬过，只不过是拇指粗细的小蛇，而且明显无毒，竟能把冰阳吓成这个样子？整日捉鬼，轻松就可以击倒四头怪兽的冰阳，竟会怕一条小蛇？
　　“你那是什么表情？”冰阳不满地看着路，然后回头看了看地上，见已经消失了蛇的踪迹，忙从他身上跳下来。
　　“没什么，只不过没想到你会怕蛇。”路忍住到了嘴边的笑意，前一刻的忧伤因这段插曲而渐渐消散。
　　“是女孩子都会怕蛇！”冰阳不服气地反驳，此刻的她已不象是那个镇定从容的驱魔人，而恢复成了正常的女孩，带着嗔意瞪住路。“你……”
　　一个字之后，她的嘴突然被路捂住，堵住后面的话，而她也在同一时间听到了远处传来的脚步声。
　　有人！
　　路知道她也发现了前方的人声，于是松开了手，同她一起看向声音发出的地方。那里，在灰暗的迷雾中，有一个光点在移动，光点之后跟着的，是人类，而且是一群人，慢慢地走着。
　　那是什么？冰阳疑惑地看着那里，再看看身边的路，却发现路的表情变了，变成喜悦与愤怒交杂的感情。
　　“我们找到正确的道路了。”路俯在她耳边低声地说，“那里，那些人走过的地方就是。”
　　冰阳心中也是一喜，跟着路朝那群人走去，却在接近时突然又停下脚步。
　　很诡异的气氛。
　　有几十个人走着，但除了脚踩在地上发出的沙沙声之外，再也没有其它的声音，而那群人走路的样子，身体挺得笔直，连腿都不打弯，根本就不象是正常人走路的样子，而更象……幽灵。
　　似乎知道冰阳在想些什么，路在她耳边解释：“那是送到城堡去的食物——他们没有死，只是被迷惑了心智。”
　　以人为食？冰阳看着前方的人，目光冷冽。
　　“前面和后面用黑色布巾裹住全身的那两个，是城堡里的吸血鬼，负责把这些人押送到城堡里去，最前面的那一点亮光，就是‘引’，只有它才知道怎么找到正确的穿越迷雾森林的道路。”路边解释边带她更接近那群人，“现在的办法，就是混到这群人里面去，跟着进城堡。”

　　吸血鬼城堡。
　　没想到是这种样子的地方。
　　用青色石块铺成的路面，和同样质地石头砌成的巨大的堡垒，宏伟壮观。三三两两走在街道上的人，欢笑着，谈着话，贵族式的高雅姿态，和迷人的绝色美颜，纵然是在同森林一样的灰色雾气笼罩下，依然如阳光般的耀眼。
　　充斥着吸血鬼的地方，和吸血鬼的特性一样，外表美丽，内里却是肮脏、丑陋、自私、罪恶……
　　突然又想起路在谈论城堡时的话语，他说的应该是真的吧，可是，在看到这么多如此美丽的人的时候，她却很难想象这会是个布满罪恶的地方。
　　他们一群人在街道中央走着，两边的人似乎已经见惯了这种场面，只当作没看见的做自己的事，直到前面突然起了骚动，所有人才看过去。
　　长长的一队士兵，分成两列，簇拥着中间的一个人。
　　一个有着一双灰色眼眸的人。
　　冰阳悚然一惊，拿眼瞥着在前方走的路，却见路身形丝毫无异，只是将手一挥，让身后的队伍停下来，在路边一字站开，让道给城堡主人。
　　两支队伍交错而过，冰阳的心悬了起来，尤其是在莱恩走过她面前的时候。
　　如果莱恩认出了他们，只需要一挥手，今日就成了她的末日。纵然她是驱魔人，纵然她可以杀掉一个两个、甚至十个二十个的吸血鬼，却绝对抵挡不住上百个吸血鬼的攻击。
　　但什么事也没发生。莱恩似乎在想着什么事情，丝毫没有注意到身边的情况，只是微垂着眼沉思着走了过去。
　　她轻缓地吐一口气。
　　将那些人带进了城堡里的牢房，然后退出。外面的房间的桌子上，放着两瓶血浆。
　　路看着那两个瓶子，有片刻的出神。
　　“怎么了？”冰阳看着他，眼中透出担心。
　　路微笑着摇头。“还记得我给你画过的城堡地形图吗？”
　　冰阳点头。
　　“我们的计划改变了。”路说，“你进去莱恩原来的房间。在他当上城堡主人以后，那个房间就空置下来。你在那里，应该不会被人发现。”
　　“我在那里，那你呢？”冰阳很快抓住了他话中的重点。
　　“我去和他谈判。”路说，拦住她要出口的话，“听我说，这是最好的办法，如果是在风城，我们或许可以和莱恩一较长短，可在这里硬拼，就算我们获胜也必然会付出相当大的代价。谈判却不同，如果成功，你们就可以安全地离开这里。你在那间房里等两个小时，如果我来接你，就说明谈判成功，如果我没有来，那么下一步营救夜的工作就要依靠你来完成了。”
　　“可你要拿什么和他谈判？”冰阳心生不祥。
　　“我自然有我的筹码。”路淡淡一笑，转身离开，“记住，不要轻举妄动，等我两个小时。”
　　冰阳微微垂下眼帘，遮去眸中的神色，等路的脚步走远后，才站起来，避开巡卫穿过长长的走廊，走到尽头的一扇门前，并快速地打开锁住的门，闪身进入房间。
　　无声地关好并锁紧了门，她转过身，然后愣住。
　　一柄匕首正对着她，利刃的森森寒气刺痛了她的眉心。

　　巨大的城堡，广阔的森林，是属于他的。
　　可如果能得到渴望已久的爱，他可以毫不犹豫地放弃眼前的一切。
　　莱恩站在城堡的最顶端，灰眸凝望着天际翻滚的浓雾，仿佛可以看到浓雾之外的清朗天空。
　　曾经，这里的天空也是清朗的，没有浓雾遮蔽日月，也没有地面之上的这座宏伟的城堡。他们住在地下的洞穴里，简陋而潮湿的地方，更狭小又拥挤，唯一的优点是可以遮去阳光，他们只有在日落之后才能出去觅食。
　　那是一段长久的困苦的日子，直到他设计并且制造出“活力之源”，直到浓雾掩蔽了所有的日光，他们才开始了地上的生活。而他，也因此成为他们的主人。
　　是的，在这里，没有任何一个吸血鬼能有他这样强大的能力与智慧，他总是凌驾在他们之上的。他曾因此而满足与骄傲，因此而意气风发，直到在一次偶然的机会遇到了路。
　　路的外表，让他惊艳；路的智慧，让他钦佩；路的善良，让他在可笑与不屑的感觉之外，更添了一种模糊的奇异的感情。后来他才知道这种感情是爱。
　　他一直在观察着路，看着路一次次的在无法抗拒地吸食人血之后痛苦的模样，看着路为尝试绝食，尝试戒掉吸血的本能，看着路因饥饿而疯狂，于是他找到路，带着路离开了城堡。
　　他知道，一旦离开，就意味着必须放弃手中的一切权力，他的座位，有无数的吸血鬼都在虎视眈眈，他离开，不仅丧失作为城堡主人的地位，而且很可能会遭到其他害怕他回来而准备斩草除根的吸血鬼的屠杀。
　　但在他的眼中，所有的权力都不及路重要。
　　可在路的眼中，他只是同伴，只是一个吸血鬼。
　　路不爱他，并且要离开他。
　　这让他发了狂。他疯狂地把路锁了起来，疯狂地逼路又一次吸了人血，疯狂地将牺牲者变成了吸血鬼。因为路要离开的话而痛苦的他希望看到路也同样的痛苦，可当真正见到痛苦的路时，他才知道自己的心痛不仅没有减轻，反而更加剧烈。
　　看看她吧，这是我们的女儿。我很想知道呢，她将来会变成什么样子，是被有着愚蠢善良的你教育成吸血鬼里的圣人呢，还是被我教养成杀人魔王。
　　他用讽刺而尖锐的口吻说出威胁的话，他的脸上甚至还带着冰冷残酷的微笑，但只有他自己才知道，那只不过是他绝望的挣扎，他悲哀的乞求。
　　用夜留住路，已经成为他绝望之前的最后一根稻草，他宁可让路恨他，只要能天天见到路，他已满足。他成功了，成功地使路留下来，也成功的使路恨他，当他把逸尘也变成吸血鬼之后，他可以感觉到路的恨意更深了。
　　可他没想到，那恨竟足以让路看着他濒临死亡而不去救他。那时，他的身体被火焚烧，他的心却冰冷入骨。他甚至希望自己就此死去，但他毕竟没有死。
　　他挣扎在死亡线上，迷失在迷雾森林，逃过一批批吸血鬼的追击，最终夺回城堡主人的宝座。他重掌大权，然后再次搜寻路的踪迹，设下陷阱。
　　他所做的这一切，为的只是把路留在身边而已。

　　“你来了。”
　　听到身后的响动，站在窗前俯视众生的人转过身，灰色的眼瞳对着一如记忆中美丽的湛蓝眼眸。
　　“你早知道我来了。”路淡淡地说，“从在城里你经过我们的时候你就已经确定了，或者更早，有可能那两个猎食者也是你故意安排带我们进城的。”
　　莱恩赞赏地点头。“你能猜到，我一点也不意外，倒是很意外你敢就这样大方地面对我。难道你是来和我谈判的？”
　　“我是。希望你能放过我的几个朋友，夜、逸尘、东方闻若和上官冰阳，不要再找他们的麻烦。”
　　“哦，你拿什么来交换呢？”莱恩饶富兴味地问。
　　“我。”路看着莱恩，“如果你答应并且遵守承诺，我也承诺我永远不会离开。”
　　莱恩没有说话，仔细地看着他，慢慢地，嘴角露出一抹微笑。

　　匕首顿住。
　　朦胧灰暗的雾气中，低沉略带沙哑的声音响起。“冰阳？”
　　冰阳也惊讶地挑起眉。“东方闻若？”
　　“是我。”对方回答，同时，寒气从冰阳的眉心撤离。
　　“你……”冰阳想问他怎么也到了这里，但发觉这个问题根本不是一两句话就可以答得完的，于是改口，“你见到夜了吗？”
　　“没有。路呢？”
　　“他……”冰阳轻轻撇开眼，“去找莱恩了。”
　　“他找莱恩？”东方闻若一震。他站起身，却立刻被冰阳拉住。
　　“是，他要我们等两个小时，等他谈判的结果。”冰阳口吻清淡却坚定，“我们必须等。”
　　可是他已经没有几个小时的命，怎能再这么等下去？东方闻若看着冰阳，唇动了动，最终仍是闭上。
　　他们没有等两个小时。半小时后，路推门走了进来。
　　“走吧，逸尘和夜在外面等着我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