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尘缘》柳余香

5、第四章

　　祁单走进客厅，看到东方闻若被包扎得粗了一圈了腿，口中啧啧称奇。
　　“想不到你也有这么狼狈的一天。”祁单笑得毫无同情心。
　　东方闻若任他嘲笑，只问：“我要的资料呢？”
　　“不用急嘛。”祁单嘻嘻笑着，眼光扫视一圈，迅速地打量着每个人，“唔……我猜猜，这里有三位美女，到底哪个才是让我的好兄弟放弃了原则，甚至连命都不要的去救她，还为了帮她报仇拜托我去求爷爷告奶奶的欠了别人一堆人情的女孩呢？”
　　祁单的话一说完，东方闻若又成为众人注目的焦点。
　　“你不说话没人当你是哑巴。”东方闻若的脸上难得的泛起一丝尴尬。
　　祁单充耳不闻，继续笑着，一只手抚上下巴。“嗯……我想想看，这位小美女嘛，虽说漂亮又可爱，不过年纪似乎小了点，应该不是；据说吸血鬼的复原能力很强的，所以这位受了伤的性感又冷艳的超级美女呢，应该也不是；那么，就一定你了。”祁单含笑的黑瞳注视着逸尘，“居然能让象机器人一样无情的东方为你倾心，在下实在是佩服得紧。”
　　“我叫你过来可不是要听你说废话的。”东方闻若冷冷地说。
　　“好好好，言归正传。”祁单听到东方闻若的口气，已经知道应该适可而止了，否则惹怒了他可不是好玩的，忙整了整脸色，正容说出打听到的消息。
　　“首先，楚雄的确从那天晚上开始就没再露面，一般这种情况下，一定会有家族的另一个人出来取代楚雄的位置，进行□□的权力交替，但是楚雄这些年实在是做得太绝，把不服从他的人全部清除得一干二净，至于他手下的人，慑于他的淫威，在短时间内绝对不敢乱动，所以楚家现在出现了难得的一盘散沙的状态。”祁单边说边拿笔在桌面铺的白纸上画出方位图，“而巴特家族的人，正陆陆续续的或明或暗以各种名目潜入风城，目前在风城的有三十余人。别看他们人数不多，可都是以一当十的杀手，他们到风城来有两个目的，其一是打探消息，看楚家的实力究竟还有多少，第二个目的则是趁机除掉楚雄，然后取而代之。值得一提的是，这三十几个人的头领，正是现任巴特家的大家长老巴特最疼爱的小儿子——莫菲·巴特。”
　　东方闻若一直低头倾听，听到这一句时却突然抬起头来，目中闪出精光。“好，就选定他了。”
　　“你确定要这么干？”别人还没听懂他的话，事前已经了解到他意图的祁单先问了出来，“要知道，一旦做了，后果就不是我们可以控制的了。”
　　“早晚都是要发生的事，我只不过让时间提前了而已。”东方闻若毫不迟疑。
　　“喂，你们究竟是什么计划，现在可不可以给大家解释一下？”夜终于忍不住了，问出众人心头的疑问。
　　东方闻若淡淡笑了一笑。“这个计划很简单，说穿了不过是短短十二个字而已——挑拨离间、借刀杀人、浑水摸鱼。先找人在楚家和巴特家两方散布消息，比如对楚家公开巴特家族的杀手已经到风城准备暗杀楚家大老，对巴特家的人说出楚家现在是外强中干，而且楚雄无故消失的消息，然后引诱楚家的人出手杀掉巴特家的一个重要人物，现在决定的人选就是莫菲·巴特了，这样一来，无异于点燃了两大家族正面冲突的导火线。他们的火拼，一方面可以同时削弱两家的实力，无论是哪方获胜，楚家都必然元气大伤，警方在此时出手，轻而易举的就可以消灭掉风城的□□势力；另一方面，则一定会让不论是什么原因躲避起来的楚雄再度出现，到那时，趁着混乱取楚雄的性命也是易如反掌了。”
　　东方闻若的话说完，房内的空气有片刻的凝滞。
　　“你……想过这样做会死伤多少人吗？”半晌，冰阳才开口，声调中仍残留着震惊之后的不能置信。这可不是扮家家酒啊，一旦这两大家族火拼起来，恐怕风城要血流成河了。
　　“这场争斗归根结底是由人的贪婪欲望引发的，本就无可避免，即使我不插手，也只不过是迟点时间发生罢了。既然早晚都要打，为什么不干脆利用这一点来达到我们的目的呢？”东方闻若坚持自己的观点。
　　众人又沉默下来，他们知道东方闻若说的是实情，但真正要主动去引发两家火拼，却很难接受。
　　“不，我不同意。”逸尘的话打破寂静的气氛，“另想办法，我不同意这样做。”
　　祁单始终在一旁看着每个人的反应，听到逸尘的话，双眼忽然亮了起来，嘴角露出细微的笑意。他想他可以理解为什么东方明知道逸尘是吸血鬼也会喜欢她了。
　　“不同意？你还有更好的办法吗？难道真要过五关斩六将地一路闯进楚家，一个一个房间的搜查？”东方闻若反问，声调中添了抹讽刺，“没等你搜完，不是倒了一地的楚家喽罗，就是倒下的是你，楚雄一根汗毛也不会掉。”
　　“那不关你的事。”逸尘身子一僵，明知道他说的是事实，却不愿再听下去，迅速站起来走出客厅。
　　“可是，东方，真的按你的办法去做，死的人会更多。”祁单不留情地指出来，无法理解东方闻若的想法。
　　东方闻若唇边露出一丝微笑。“那是不同的，这是我出的主意，所以这些人的死是算在我的身上。我从来都不是一个仁慈的人，我在乎的人，是她。她要报仇，我代她报，她不想杀人，我代她杀，她的罪孽，我代她承受。”

　　“你要去哪里？”
　　夜在别墅的院子里拦住了逸尘。
　　“去楚家。”逸尘想绕开夜，却次次被阻挡下来。
　　“去楚家干什么，想到什么办法报仇了吗，或者你真的想硬闯进去？”夜挡在逸尘身前，随她的脚步移动自己的位置，口中慢条斯理地声明自己立场，“如果你有什么好办法，我让你过去，如果没有，那就对不起了，我不能放你。”
　　“是东方闻若让你守在这儿的？”逸尘问，心里却知道一定是肯定的答案。
　　果然，夜点头承认。
　　“为什么，你竟会听他的话？”
　　“因为他的话有道理，而且我也不希望平白失去一个伙伴。”夜走近她，小小的身体紧挨着她，远远的看去象是女儿挨在母亲的身上，但夜抬头看着逸尘的绿眸却闪着母亲看女儿的眼神，忧心而关切。“如果你够狠心，能毫不手软地杀人，我会让你去，即使是再多的人包围你，以你现在的能力也能全身而退。但你狠不下心，这一点，我明白，你也明白。所以这样贸然闯去楚家，你一定是回不来的了。我们是共过患难的伙伴，我不想看到你在生命的尽头还留下遗憾。”
　　“但我也不会用他的方法。”逸尘低声说。
　　“不论你是否同意，他已经开始行动了。”夜告诉逸尘她还不知道的消息。
　　“什么？他……”逸尘猛地回头看着东方闻若的房间窗口。
　　“是的，计划已经启动，所以，现在我们都没有选择了。”
　　“为什么，他凭什么这么做？！”逸尘恼怒。
　　“凭他爱你。”夜看着逸尘因震惊而突然僵化的表情，无奈地叹气，“你难道都没有发现？就象祁单说的，他为了你破了他要消灭所有吸血鬼的誓言，他为了替你挡子弹差点变成半身残废，他为了帮你报仇绞尽脑汁，除了他爱你之外，还能有其他的解释吗？所以我才能理解他为什么会做出这么一个足以让他死后被打入十八层地狱的计划。如果是我站在他的立场上，我也会这么做的。”
　　说最后一句话时，夜碧绿的眸子发出妖冶的光芒，象黑暗中幽幽飘过的两团磷火。
　　逸尘轻轻打了个寒战。她知道夜说的是真话，事实上，夜已经做过类似的事了。那个噩梦，他们三人同样的噩梦，她希望再也不要想起来。
　　“夜。”静谧中，传出路的声音。她们同时转首望去，路正朝她们走来。
　　金发飘散，路的神情也象那飞扬的发一般张扬着痛苦，逸尘从没见过平和温柔如一弯清月的路有过如此强烈的感情外泄。他朝她们走来，蓝眸看的，却只是夜一人。逸尘知道自己该离开了，该留给他们一个独自相处的空间。她悄然退离，走回房门内。
　　另两个人完全没有在意她的动作，他们只是相对看着。从路一出现开始，他们的目光就没离开过彼此。
　　“小夜。”路站在夜的身前，轻柔地叫着她的名字，然后蹲下身，想抱住她。她迅速地躲开了。“小夜！”他低喊，痛苦愈形明显，其中更夹杂了恐惧。
　　数十年来保持的假象，如父女般亲近、朋友般自然、亲人般和谐相处的假象，在这一刻全然崩溃。
　　“不要叫我小夜。我并不小，你是知道的。”她说。“回不到从前了，我不能再欺骗你，也不能再欺骗自己。看到东方闻若，我才知道这些年我是白过了，他为逸尘做的事情，我也可以为你做，他对逸尘的爱有多深，我对你的爱也是一样，他敢于表白自己的感情，可我却一直让假象蒙蔽住我们的眼睛。我不要再这么下去了，我很明白自己，我知道自己想要的是什么，可我不能确定的是你的心，所以请你告诉我。告诉我，你爱我吗？”
　　他与她的双眼平视，叹息：“你知道的，你明知道的，小夜，我是爱你的。”
　　“父亲对女儿的爱？”
　　他无语。
　　“为什么我会是这样的？”她的声音很轻，凄然的味道却很重，“这头发、这身体、这模样，象个娃娃，路，我已经六十七岁了，你知道吗？可我看来还是象个娃娃！象个娃娃！”她突然大叫起来，“我恨他！恨他！为什么把我变成这个样子！”
　　“夜！”他抱住她小小的身体，紧紧的，似乎这样就可以阻止她歇斯底里的发作。
　　但她的泪很快地滴到他的身上，冰冷。
　　“我总是嘲笑着人类的脆弱和愚蠢，但我宁可是愚蠢的人类，宁可经历生老病死，至少我成长过。”她的声音低下去，双眼一眨不眨地看着他，泪从眼眶里不停地滚落，“至少我可以用一个女人的身份面对你。”
　　“对不起！”他看着她，眼中是同样的痛苦。他抬起手，温柔地替她将面颊上的泪拭干，她的泪不停地滴下，他的手就不停地替她擦拭。
　　“对不起！对不起！对不起！！……”
　　她听到了他的不停的道歉，哭泣渐渐止了，面上慢慢地泛起困惑的神色。
　　“为什么说抱歉？”她问，用一种温柔的，却让路感觉到莫名寒冷的声音轻轻地问，“那只是他的错，是他把我变成了吸血鬼，就象把逸尘变成吸血鬼一样，不是吗，你为什么要说抱歉？”
　　“我爱你。”路说，握住她小小手臂的手紧了一紧，然后松开，“你是我最亲近的家人，也是我唯一的伙伴，我不想失去你，所以……所以我……”
　　“所以什么？”夜问，她的脸色突然苍白起来。
　　“我隐瞒了一些事……”他低声说，然后突然站起来，背对着她，不敢看她，“我和他是从同一个地方逃出来的，之后我们两个相依为命地共同生活了几十年，但慢慢的，我和他有了分歧，我不愿再吸人的血，但他却把杀人当成了一种乐趣，我很多次设法阻止他，有时候是成功了，但更多的时候是失败，因此我们争吵不断，关系开始接近水火不容。然后，那一天，我说我要离开他，他不许，趁着我睡觉的时候把我关了起来，一直关了两天。等我出来的时候，已经饿得发狂了，我到处找着食物，但他把我在冰库里保存的血袋都扔掉了，周围甚至连一个活的小动物都看不到。直到我走进一间房子里，看到床上躺着一个七岁的小女孩，她是那么的美丽可爱，就象一个小天使……”
　　“于是……你吸了她的血？”夜僵直地站着，碧眸迷惑又空洞。
　　“是的，我不想，但我忍不住……”路低声说，他闭上了眼睛，深吸一口气很快地接着说，“我吸了她的血，听到小女孩的心跳越来越弱，我以为她会死在我手上，但他拉开了我。他把我推到一边，割破了自己的手腕，把他的血给了那个濒死的女孩……”
　　“然后那个女孩就变成了吸血鬼，那个女孩就是我，是你杀了我，对吗？”她轻声地说，神情遥远又冷漠。
　　“是的。”他承认，依旧不敢回头，不敢面对她。
　　死一般的寂静，他如同法庭上等待审判的死刑犯，等着她的反应，等着她骂他、打他、恨他……
　　心弦随着时间一分一秒的延长而愈绷愈紧，终于达到极限而绷断，在清脆的断裂声中，他听到她飞快地转身跑开的声音。鞋子与地面碰撞的急促的声音在寂静黑夜里荡漾开，一阵风过，又将它吹散。
　　路站在原地，竟无法动弹。他应该马上去追她并且追上她，告诉她无数个对不起，告诉她他不想失去她，告诉她他爱她。但他没有动，他的双腿重逾千斤，没有办法，没有办法移动脚步。
　　等到他终于能动的时候，夜已经消失了踪迹。

　　夜不停地跑着，冷风如刀，迎面吹着，她的心痛得象要裂开。
　　除了跑，她不知道还能有什么反应，她只能逃离。
　　全心全意爱着的人，居然是造成自己最大痛苦的元凶，如此残酷的事实，她怎能不跑？
　　他们把她变成了吸血鬼，变成一个永远长不大的怪物！她恨他们，恨他们两个！
　　突然，她停了下来，浑身一阵颤栗。
　　一个声音，一个听了几十年，在终于摆脱了之后又在噩梦中出现数年的声音，此刻正在她的耳边响着。
　　“做回一个真正的吸血鬼吧，为什么要学路去压抑自己的本性呢，去吸血吧，感受人类的生命的消失，你就可以体会到身为吸血鬼的优越感，那会让你好过很多。去吸血吧，去吧，去吧……”
　　如同咒语般重复再重复的声音中，她脸上的神情变了，极剧的痛苦渐渐褪去，戴上一张没无悲无喜的面具，绿眸中的人性被杀气取代，她仿佛又变回到了几十年前初为吸血鬼的时候的那个死神娃娃。
　　僵硬的眼珠机械化地移动着，扫过身边街道上的一排商店，时间已经很晚，许多商户都关上了门，只有少数几家还在继续营业，她的目光停在其中的一家。
　　明亮的灯光从画着圣诞公公和驯鹿的玻璃门窗透出来，路上的行人可以清清楚楚地看到里面橱窗上摆放的各式各样的玩具。
　　夜的目光上移，看着门上用银光装饰的招牌——叮当玩具店。
　　她推门走了进去。
　　一个少女正站在梯子上整理架子上的玩具，听到身后的脚步声，回身露出可爱的笑容。
　　“欢迎光临。”
　　少女沿着梯子走下来，双手撑着膝盖弯下腰对着夜，圆圆的苹果脸上明亮的大眼睛眯成了弯弯的月牙。“好漂亮的小妹妹，你是想买玩具吗？”
　　夜愣愣地看着少女的笑脸，那是张甜美的、有生气的、有灵魂的笑脸，她可以感觉到当女孩靠近时那种充满活力的让她渴望接近的魅力。然后久远之前的记忆在脑海中苏醒了。她跟着那个把她造成吸血鬼的人走在阴暗的街道上寻找猎物，她用孩童的外表、让人心疼的茫然神态吸引人的注意，她戏弄他们，编造各种故事，用最惹人心怜的声音支使那些人为她买各种各样的东西，直到自己厌倦了，或是时间不够了，她才带他们到偏僻的地方，结束他们的生命。有一段时间她乐在其中，因为那样做可以让她减少自身的痛苦，可以让她觉得变成象她这样的怪物也是有好的一面……
　　夜的脸色变了。她点头，现出属于七岁女孩子的乖巧单纯的笑容：“是啊，今天是我的生日呢，妈妈说让我先来这里挑生日礼物。”
　　“生日快乐啊。”少女笑着祝贺，然后问，“你想要什么礼物呢？”
　　“我也不知道呢，姐姐可以帮我选一下吗？”
　　“当然啦。”少女爽快地应允。“那么，你是喜欢娃娃呢，还是机械玩具，或是魔法工具？”
　　“魔法工具是什么？”
　　“就在那里啊，要不要过去看一看？”少女指着商店最偏僻的角落。
　　“好。”夜随着少女走过去。“这里只有姐姐一个人吗？”她注意到整间店铺除了她们两个再没有第三个人。
　　“是啊。”少女随口回答着，然后在最后的一排货架前站住，货架上贴着一个铭牌，上写“魔法工具部”，少女清点着里面的玩具，“这里就是魔法工具啦，你喜欢哪一个呢？有魔法书、魔杖、魔戒、魔药、水晶球……”
　　被少女抱在臂弯里举高以便看清楚最高层货架上物品的夜看着少女一样一样点着，碧绿的眼眸发出幽光。她慢慢地靠近少女的颈项，少女黑色的头发散发出淡淡的清香，她慢慢张开嘴，锐利的犬齿在灯下闪光。
　　“喵——”
　　夜闭上了嘴，绿眸盯着不知何时站在货架上的黑猫。黑猫琥珀色的眼珠同样瞪着夜。
　　“叮当，不要吓着我们的客人。”少女拍拍黑猫的头顶，笑着，转而对夜说，“别怕啊，它是我的朋友叮当，这间店就是以它命名的呢。对了，我帮你选了一样，你看看这个好不好？”她把夜放下，伸出手，手中是一个小小的圆筒。
　　“这是什么？”夜问。
　　“它叫快乐万花筒，在你不高兴的时候，可以通过它看到让你高兴的东西。”少女把圆筒递给夜。
　　让她高兴的东西？夜好奇地伸手接过，把圆筒的一头放在眼前。
　　一开始，她看到的是五彩的光芒，慢慢的，迷离光雾消散了，一张美丽的脸逐渐清晰。湛蓝的眼眸，微蹙的双眉，忧郁哀伤的神情……
　　男子坐在她的身边，微笑地看着她：“我是路，以后我们就要生活在一起了，我希望能成为你的父亲、你的家人、你的朋友和伙伴，也希望你和我生活的日子能够快乐，我更会努力把这种希望变成现实。”他即使在微笑，脸上还是带着那种美丽的哀伤。
　　眼前的场景一变再变。她在路的怀中入眠，她躺在床上听路讲故事，她坐在路的腿上弹着钢琴，她与路在音乐中起舞，她在路的臂弯里旋转，欢笑声与华丽的裙摆一同飘荡、飘荡、飘荡……
　　泪从她的眼中流下。
　　她曾经快乐过。为人的七年已经从脑海中消失，但路带给她的快乐却从没有从记忆中抹去。她毕竟曾经快乐过，即使之后有太多的痛苦。
　　“任何事都是必须付出代价的。记住这句话，可能会让你好受点。”少女俯身看着夜，轻声说，“这个万花筒，就算是我送你的生日礼物。去吧，好好想想。”
　　夜震动了一下，抬起双眼看着少女。少女却不再看她，抱起身边的黑猫轻轻抚着它光滑如缎的身体，慢慢走回柜台。
　　任何事都是必须付出代价的。如果一切可以重来，如果可以选择，她是希望成为正常的人而终身不可能遇见路呢，还是宁愿成为吸血鬼以换取留在路身边的日子呢？
　　夜走出玩具店，愣愣地站了好久，然后突然动作起来，朝别墅的方向跑去。

　　“又有人死了？”逸尘从座位上站起来。
　　“你已经听到了，也看到了，又出现被吸血致死的人，死亡时间是今天凌晨一点钟左右。”祁单指着报纸上头版大标题。他来别墅的原本目的是向东方闻若说明他们计划的最新进展情况，但现在却变成了向昨夜罪案的嫌疑犯求证，“而且死者只是一个普通的职员，和□□拉不上一点边。”祁单不再摆出嬉皮笑脸的外表，神色严峻，盯住逸尘和路。吸血鬼不再找□□的人，反而把手伸向平民，这一点认知使风城居民立刻变得人心惶惶。
　　“不是我们做的。”路说。
　　“我也希望如此。可现在我只知道你们几个是吸血鬼，你们的嫌疑最大，所以我必须见到证据。”
　　“逸尘昨晚没有出门，我可以作证。”东方闻若先开口，目光直视祁单，却可以感觉到逸尘怔了一下，看向他。
　　“路也没有出去过。”冰阳接着说。
　　“还有一个小孩子，那个叫夜的小女孩。”祁单提醒。
　　“她……不在。”路说。
　　祁单挑眉：“不在？她昨晚就出去了吗？”
　　“是，她昨晚出去，一直没有回来。但是，那个人绝对不是她杀的。”路强调。
　　祁单却不管其他，径自追问：“她是什么时候出去的？”
　　路的脸一寒，没有说话，旁边的冰阳已经回答了祁单的问题：“昨晚十一点多。”
　　“昨晚十一点多？”祁单看着路，“也就是说十一点以后她做过些什么事你们是不知道的，那么你又怎么可以肯定人不是她杀的？”
　　“我肯定，因为她承诺过不再杀人，我相信她。”
　　“我也相信她。”逸尘说。
　　“你们的看法呢？”祁单蹙眉，转而问另两人。
　　“我不能肯定。”冰阳沉吟着说。她只是理性地分析情况。从时间和夜的身份来说，有大半的可能是夜做的，不过没有任何证据说明夜是凶手或不是凶手，她也不希望那是事实。虽然夜对她的态度从来算不上友好，但是她不想看到夜成为被追辑的对象。
　　这时东方闻若说话了。他没有表明自己的立场，而是提出了一个建议。
　　“如果想知道是不是夜做的，还有一个办法，就是把昨晚发生的事情再回溯一遍。”他看着为夜而焦虑忧心的逸尘，垂下的手紧紧握成拳，似乎下定了一个决心。
　　众人面面相觑。“可能吗？”看到过去发生的事，谁能做得到？
　　“我做不到，不过有人能做到。”

　　“嗨，大家好，我是小鱼。”少女挥手，大声地自我介绍着。
　　一年一度的圣诞夜，玩具店的门前的小广场上搭建了一个简易舞台，此刻舞台上站着一个二十岁左右的少女，圆圆的脸，甜甜的笑容，舞台前聚集了几十名孩童，大声地回应：“小鱼姐姐好！”
　　“现在我们要看到的剧集是‘吸血鬼的叛徒’。看完以后姐姐有礼物送给大家啊。”小鱼宣布，立刻，舞台下响起热烈的掌声，伴随着孩子们的欢呼声。
　　伴随着小鱼走下舞台的噔噔噔的脚步声，剧幕拉开。在一个巨大阴暗的森林城堡的背景图画下，一个男孩子扮演的吸血鬼走上场。吸血鬼从头到脚用黑色的斗篷包裹着，只露出一张惨白的脸。
　　吸血鬼抬头望着天空。“吸血鬼是什么？一个不事生产只知掠夺的种族，一个以剥夺人类的生命来延续自己的生命、剥夺人类的青春来保持自己的青春的种族，有任何存在的必要吗？只能生存于阴暗笼罩的地方，一个又一个的黑夜是生命的全部，美丽而又致命的晨曦成为永远真实却触摸不到的渴望，这样的永生，有任何存在的意义吗？看吧，这个充斥着吸血鬼的城堡，贪婪的劣根性在这里发挥得淋漓尽致，那些人，在拥有了永生之后要得到的更多，他们将自私、狡狯、恶毒、凶残当作理所当然，他们勾心斗角地争权夺利与相互残害，一切的欲望因不死之躯的存在扩大了数十倍。但我不要，我不愿成为他们之中的一员，我不愿堕落沉沦在地狱里，我要离开，离开这个城堡，离开这群罪恶的族人！”
　　这时，另一个男孩扮的吸血鬼上场。
　　“看吧，那个可怜的家伙又在多愁善感了。他无疑是愚蠢的，身为吸血鬼却努力地保持人才会有的善良，那只是自讨苦吃。但是，这也正是造成了他与众不同的美丽的根源，他有吸血鬼的生命，也有人类的灵魂，他是生动的、温暖又鲜活的，他的身上散发着无与伦比的魅力，他是令人渴望的，他是这个城堡里的唯一的亮色。我想，我爱上了他，虽然我现在是城堡的主人，但是我愿意为了他抛弃手中的权势，为了他放弃目前得到的一切！”
　　……
　　舞台前聚集的人渐渐多了起来，不止是孩子，更多的是大人，男人、女人、老人，经过这里的人纷纷驻足，看着舞台上的表演。稚嫩的演技，简陋的服装布景，却演绎出一段惊心动魄的故事。
　　吸血鬼城堡的主人爱上了吸血鬼的叛徒，他们一同逃离了城堡，来到人类的中间。他们共同地生活了几十年，但城堡主人的本性渐渐显露出来，他仍旧渴望权力、喜欢杀戮，他不停地杀人，从一开始的隐蔽到后来的明目张胆，吸血鬼叛徒终于发现了，一次次地阻止，一次次的失败，于是善良的吸血鬼叛徒无法忍受地要离开同伴，后者暴怒，把一个无辜的小女孩变成了吸血鬼，用这个小女孩牵制住了吸血鬼叛徒。他们三个又一同生活了几十年。后来，小女孩发现自己也爱上了吸血鬼叛徒，但是，同样发现自己的身体是永远永远长不大的孩子的模样。倔强的小女孩为了报复而设计杀死了城堡主人，但吸血鬼叛徒也为了救小女孩与城堡主人同归于尽，最后的场景是小女孩抱着吸血鬼叛徒的尸体一起面对初升的太阳。
　　“下一世，我希望以人的身份遇见你。”当晨光初升的一刻，小女孩紧紧抱着心爱的人，许下了最后的愿望。
　　帷幕落下，久久，舞台前的观众群中没有任何的声音，然后，清脆的掌声响起，一个人、两个人、越来越多的人，直到所有的人都鼓起掌来。掌声热烈，舞台的灯光映照出一双双眼中闪动着的泪光。
　　“路！”
　　人流逐渐散去，逸尘叫着仍陷入恍惚中的路。他们一早就到这里来了，从第一幕直看到最后一幕的结局，而路也就从第一幕开始一直保持着僵立的姿势和惨白的脸色。
　　听到逸尘的叫声，路渐渐恢复了正常，四肢柔软放松下来，但蓝眸中仍是迷离而哀伤。
　　对于路的异常反应，其实其他人都不意外，因为这个剧目实在和他们现在所面对的情况太接近了。一个善良的吸血鬼，和一个永远长不大的小吸血鬼，他们之间的故事，是否真如戏剧中所演的那样，只有当事人才知道了。
　　东方闻若看着最后一个孩子从小鱼手里接过玩具跑开。“走吧，我介绍小鱼给你们认识。我说的那个人，就是她。”
　　这时，小鱼也直起身，侧着头微笑地看着东方闻若，朝他招了招手。

　　“不好意思，因为要准备舞台戏的服装道具，还有给孩子们的礼物，所以店里面一团糟。”小鱼边打开玩具店的门，边说。
　　果然，一进门就看到各式的娃娃和电子玩具散了一地。小鱼毫不在意地拿扫把把它们扫做一堆，终于腾出块空地来，再找出几张凳子，终于让客人们坐了下来。
　　小鱼给他们每人倒了杯茶，才落座，轻轻呼出口气，笑着说：“为这场戏忙了一天，真的累坏了，也没心情再打扫卫生，你们可别见笑啊。”
　　“那个剧本是谁写的？”路问。
　　“是我啊。”小鱼微笑答道，随即指着路和逸尘手中的茶，“怎么不喝呢？没关系的，我泡的茶谁都可以喝，你们也不会例外。”
　　路和逸尘惊讶地对视一眼。这个叫小鱼的少女已经知道了他们的身份吗？微微迟疑地，路试着将茶杯移向唇畔，轻轻抿了一口，清茶的香气由口腔沁入心底，没有任何不适的感觉。
　　“是吧，你们也一样可以喝的。”小鱼得意地说。这时，喵的一声，一只黑猫从柜台底下窜了出来，跳到小鱼的膝上。
　　“为什么想写这个故事？”惊讶一闪而过，路接着询问自己急欲知道的答案。
　　“本来准备的不是这个故事，而是圣诞老人的传统剧目。不过昨天晚上我遇到一个吸血鬼小女孩，真是个可怜的小家伙，她的身上背负了太多原本不应该存在的痛苦。”小鱼叹了口气，“所以就趁夜写了这个剧本拿出来公演了。”
　　一夜之间写成这么长的剧本，而且一天之内就让那些演员熟记了所有的台词并成功的演出？这在一般人听来绝对是匪夷所思的事情。但现在在座的几人都不是一般人，他们见过太多诡异的事情，反而见怪不怪了。现在他们注意到的是小鱼口中的那个吸血鬼小女孩。
　　“你昨天遇到的那个吸血鬼是什么样子的？”东方闻若问。
　　“嗯……外表看来大约七八岁，红色的卷发，碧绿的眼睛，很可爱的模样，穿着一套绿色的裙子……”小鱼回忆。
　　不需要再多的描述了，他们都可以确定小鱼所说的是夜。
　　“你是什么时候见到她的，现在她还在这里吗？”路问，心中一阵激动。
　　“她大约十二点左右到我的店里来的吧，我看到她闷闷不乐的样子，就送了她一个快乐万花筒做礼物，然后她就走了。”小鱼说得简洁明了。
　　“走了？”众人面面相觑，同时问，“什么时候走的？”
　　“不到一点钟吧。”小鱼有问必答，手轻轻抚弄着腿上趴着的黑猫，双眼却看着东方闻若，眼中含笑，似乎在等待着什么。
　　“昨天夜里发生了一起凶杀案，有人被吸血鬼咬死，你应该听说了。”东方闻若缓缓说着，直视小鱼，黑瞳含着不甘愿却不能不为的无奈，在见到小鱼点头时才接着说下去，“现在我想请你帮着找出凶手。”
　　小鱼微微地笑：“你决定了？”
　　“是。”东方闻若不再迟疑，斩钉截铁地应声。
　　“既然你这样说了。”小鱼耸肩，站起身走进货架最里面，摸索了一阵从魔法工具部里面拿出了一个方形的小箱子。箱子紧锁。小鱼将箱子放在桌面上，拿出钥匙插进锁孔里。啪的一声轻响，箱盖弹开。在红色的锦缎铺就的箱底上，放着一个晶莹剔透的水晶球。
　　众人目瞪口呆地看着这个水晶球。“这个……管用吗？”祁单问。这不应该是个玩具吗？
　　“当然。”小鱼挑眉，“不过它只能恢复前一天同一时间，也就是整整二十四小时之前发生的事。所以我们必须等。”小鱼的手与水晶球隔着一寸的距离缓缓划过，水晶球中慢慢的浮现了图象，并渐渐清晰起来。他们首先看到的，是玩具店门前的广场。“我把巡视范围锁定在以命案现场为中心的方圆一千米的范围内，因为那个人的死亡现场距离这里不过两个街区，所以这里也能在水晶球里面看得到。”小鱼解释。
　　路抬眼看了看墙上的挂钟，指针正指在十二点上。
　　“夜！”逸尘突然低叫出来，路一震，看向水晶球。
　　球内浮现出绿色衣裙的小女孩，站在距离玩具店不远的街道上，雪白的脸上是令人心碎的茫然。然后，渐渐的她的脸色变了，变成路所熟悉的，在很久以前看到过的她杀人之前的死神般毫无感情的神色。路的心揪紧，看着夜慢慢地、机械化地把头转向玩具店的方向，然后走了过去。
　　“她想杀你？”东方闻若看着夜走进玩具店的大门。夜脸上的杀气他们即使是透过水晶球也都能感觉得到。
　　“或者吧，不过她没有动手，如果动手了，我就不可能还和你们坐在这儿聊天了。”小鱼轻松地说。她的手又在水晶球上方抚过，球中显示的图象变成了玩具店里面的情景。
　　他们看着夜与小鱼的交谈，小鱼带着夜走进魔法工具部，夜露出牙齿准备咬小鱼，叮当的出现阻止了她，然后夜对着万花筒看着，流着泪……
　　“你给她的是什么东西，她为什么会哭？”路的心揪紧。
　　“那个叫做快乐万花筒，从里面可以看到自己一生中最快乐的日子，至于她为什么会哭，那要问她自己了。”小鱼耸肩，看着路的眼中却盈满深意。
　　一生中最快乐的日子……
　　路不再做声，他知道夜看到的是什么，事实上，如果让他看，他所看见的，也会是与夜看到的一样——他们初见时的那一段时光。
　　“她走了。”冰阳突然说，看着水晶球显示出夜放下万花筒茫然地走出玩具店的大门。
　　墙上挂钟的时间逐渐接近一点钟，众人的心揪了起来。水晶球里的场景随着夜的动作改换为玩具店外的街道上。
　　夜在街上呆呆地站了一会儿，脸色突然从茫然变成激动，她跑了起来，向着别墅的方向。所有的人在这一刻不约而同地吐出闷在心底许久的空气，她没有朝命案现场跑，那么就可以肯定命案不是夜做的了。
　　但很快的，大家的心再次悬了起来——夜又停住了。她的体内似乎有两道力量在相互争斗着，她的神情时而柔和缱绻，时而杀气凛然。最后，她转过身，朝相反的方向走去。
　　他们的心沉了下去。
　　之后发生的事已经在他们的预料之中。夜走到了发生命案的街道，蹲在路边电线杆下面哭泣，有人走过去，问着她什么，那是个三十来岁的女人，他们认得，这张面孔正是在一早报纸上出现的满脸恐惧绝望的那一张。女人把夜抱起来，走向阴暗的巷子里，夜趴在女人的肩上，微微咬着唇的牙齿闪亮。
　　“真的是她！”冰阳低声说。
　　“不，不是！”路指着水晶球。
　　水晶球中反映的情形急转。夜并没有咬女人。她的脸上突然又出现了极剧的痛苦挣扎的神色，然后她猛地推开了女人，跳下地面，朝外跑去。跑了几步，她停下，有两人从巷子口走进来，慢慢地接近她们。夜看着走来的人，碧绿的眼眸充满了恐惧。
　　“楚雄？！”
　　冰阳看清楚了其中一人的面孔，震惊地叫出声来。
　　确切地说，应该是已经变成吸血鬼的楚雄！
　　而路和逸尘却没有做声，他们在看着另一个人，如遭雷殛。
　　那个人看着夜，微笑着。
　　“我又回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