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烟火纪事》明吾

8、第八章

　　辛悦打了电话，电箱师父不巧今日请假早回了家，从家中过来至少需要两个小时。

　　辛悦问他应急灯和电源为什么不立时奏效。师傅说和他没关系，是当时通达装修团队走的蹩脚线路，长期通电容易烧，后期他索性将它变成了手动。

　　辛悦开了电闸，回到座位。高玟已经全然没了方才的慌张，翘腿坐在一角抿咖啡。

　　辛悦说：“高总，你先回去吧。师傅说要两个小时才能过来呢。我在这儿等他吧。”

　　高玟举着咖啡说：“我这两天被人跟着。你知道是谁吗？”

　　辛悦想起方才未完的对话，猜测八丨九是沈睿。一时不知沈睿是不是和高玟说过什么，登时面红耳燥。

　　“高总……我……”

　　高玟说：“我呢，有两点是不能接受的。一是公私不分，另一是以公谋私。其他什么的……我很开明的。”

　　辛悦压住了好笑，颔首不语。

　　高玟说：“……签名的事，你想好了吗？”

　　辛悦慎重应了一声嗯，“想好了。我觉得既然有机会可以证明，我应该承情。下周一我来签。”

　　高玟落下一颗心，从椅子上站起身，走了两步一回头问：“你为什么要坚持离开通达？”

　　辛悦端着咖啡，背倚在桌面，一时凝然。看在高玟眼里成了另外一番意味。

　　电压略有不稳，吊顶的灯光嗞嗞地闪烁着。高玟打了一个激灵，慌急慌忙地往回赶，脚重踢到地上的三角地插，牵动数股数据线，带翻了桌面的玻璃瓶，乒铃乓啷清脆一响，落地开花碎了一地。

　　辛悦忙放下了手中的杯，上前问：“没事吧？”

　　高玟摇头，辛悦说：“我拿扫把去——”

　　待转回来，高玟却还傻站着，辛悦觉得有些不对劲，轻声说：“高总，你在一边坐一会儿。别扎到你了。”话说着，就势低头一瞧，高玟的脚背一条细长的血口。

　　辛悦撇了手中的扫把，往柜里取了棉签和酒精，半跪着帮她处理。

　　高玟坐着一动不动瞧着。

　　辛悦说：“我以前很怕黑的。后来上学住宿，学校里的灯……把我的怕黑治好了。”

　　高玟说：“什么灯？这么厉害？”

　　辛悦说：“15瓦的小黄灯。”

　　高玟瞪大眼，辛悦说：“习惯了昏暗，会发现，黑暗也没什么好怕。尤其是，当有音乐的时候……”说着开了手机，手机里缓缓流淌出英格伦的《What A Difference A Day Makes》。

　　高玟眉头随着歌曲响起，轻轻一抬。

　　“怎么样，如果没有灯，气氛更好呢。”

　　高玟鼻子里哼笑了一声，抱手说：“屌丝才用手机听这种歌……”

　　辛悦微窘，傻着不知应对。

　　高玟立起说：“走吧，一起。”

　　“电工师傅……”

　　“等他做什么，让他白跑一趟，长点记性。”听着高玟高跟鞋的节奏又恢复了神彩，辛悦一摇首，淡淡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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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高玟车里响起《What A Difference A Day Makes》的时候，辛悦全身的鸡皮直立。

　　“好棒的音响效果……”辛悦由衷赞叹。

　　高玟说：“Burmester。”

　　辛悦啊应了一声，心里对这个单词的具体含义只停留在字面上。她怕话接不下去，说：“高总，你脚好点没？”

　　高玟嗯声应道：“你吃饭没有？”

　　“没有……”

　　高玟说：“我也没有。”然而话不往下说。

　　辛悦只好说：“那——高总，一起吃饭吧，不嫌弃的话，我知道有一家——”

　　“好。”高玟答的干脆。

　　坐在拉面店，辛悦为高玟拆玄米茶包，高玟推手拒绝，“我不喝这个。”

　　“高总喝什么？”

　　“白水吧，除了菊花我喝不惯别的。”

　　辛悦一面应承着，一面小心翼翼观察着高玟脸上的细微末节。她觉得高玟不如丁贤好相处，待了一会儿又有不同结论。高玟外冷内热，相处下来，除了有些高高在上的孩子气，是个容易被理解的人；丁贤却截然相反，似乎人都可以靠近她，然而走进她内心的……

　　想到这一层，辛悦不禁陷入沉思。

　　“你在想什么？”高玟持着筷，望着一脸忧郁的辛悦。

　　“有些事……想不通。有些迷惑。”辛悦含糊说。

　　“比如呢，说来听听。”高玟一面说，一面唤老板再加一份天妇罗。

　　“比如……人和人怎么这么不同。”辛悦笑。

　　“人和人都一样，有什么不同？都是一扇扇门，打开的方式不同，抓住这些小区别，就像掌握着打开大门的钥匙。”

　　辛悦觉得这话的理论很新鲜。“那如果你喜欢一个人，又不靠近她，是为什么呢？”话说完，看见高玟的神情，登时想锤头咬舌。

　　高玟道：“那无疑就是，对方无法让你靠近了。”

　　辛悦心下一动，感叹高玟就是高玟，这小矛盾虽抓不准，大方向居然是对的。能坐到这个位子上，到底有些敏锐性。如此一思量间，脸上不免露出许多崇拜来。

　　高玟眯眼笑似不笑问：“辛悦，你到底怎么回事？”

　　辛悦听着她的语气古怪，有点嗔怪，却不是严肃。一时无法回答。

　　高玟道：“我听说，你喜欢女生，是真的吗？”

　　辛悦僵住身子，只听着外面淅沥沥哗啦啦一阵由弱渐强的喧响。

　　辛悦揭开帘，伸头朝外张望，“下雨了，好大雨啊。”

　　一片一片的大雨斜着从橘色的灯光下倒豆，红宝石黑车身对着的檐下，有个身影正对着车头低头抄写，辛悦喊了一句“糟了！”飞箭冲进雨中，拉住那人的手道：“警察姐姐，手下留情，我们就走了，现在就走了！”

　　那黄条姐姐说：“这里不能停车的，你不知道？”

　　辛悦忙道，“知道知道！”

　　黄条姐姐道：“知道还在这里停？”

　　辛悦说：“不知道，不知道，这不刚才知道——”

　　黄条姐姐不依不挠，“吃一堑长一智。这次就当教训！”

　　辛悦苦着脸道：“我们这就走还不行……”

　　黄条姐姐还待说话，后面有人道：“行了，抄就抄了，人家大半晚上加班加点来做业务，怎么好让人空手而归？”

　　辛悦回头，高玟撑着一把黄色的伞，站在雨帘底下，霓虹光从伞布透射在她脸上，连笑容都变成了金色。地上的水映着五颜六色的光，宛若梵高的油画。

　　“你，要在雨里呆着么？”高玟举前了伞。

　　辛悦手搭凉棚掌在头顶笑着上前，“高总，你吃好了？”

　　高玟举起手上的盒子，“喏。”

　　辛悦说：“我不吃宵夜的。”

　　高玟道：“谁给你了，我给你看看。我打包回家自己吃。”

　　辛悦傻笑着，接过高玟递过的伞，随高玟钻进车里。二人说着笑着，全未察觉就近停着一辆玛瑙灰的车，车内坐着一个人，一推方向盘，靠在座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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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高玟加了辛悦的微信，晚上发讯来：“通达有个子公司叫百得利，专门负责配套商品相关。现在PD内缺一名翻译组长，我看了一下，你可以胜任，工作有些忙，但晋升空间相对大些。积累几年，费耀德、绥蓝、特维奥斯特丽丝、埃默洛德、布莱顿、加梅嘉……通达六大主市可说是随便你挑。”

　　辛悦发讯感谢。高玟说：“谢你自己。”便不再说话。

　　辛悦便就高玟的朋友圈查看，屈指可数的5条，有3条是在晒一种名为“红薄荷神仙”的宠物鱼。这种鱼又名君子仙，成人手指长短，红白黄三色相间十分美艳，肉食性。多栖息在陡峭临海礁石之极深水地带，捕捉很费工夫，价格十分昂贵。若非辛悦曾为水族馆做过海水鱼相关的翻译工作，单凭高玟的一张图片，几乎无法得知。剩余两条分别是两年同一时间晒出的香水百合。

　　辛悦因此越发确定这个时间是高玟的生日。和历任上司处好关系，是现代人情社会必修的课程，辛悦将高玟的生日放入手机备忘，设定在提前一天，提示内容是：“高总生日，别忘了。”

　　为尽快适应熟悉新工作，周六一早，辛悦专程骑车前往确认了地铁公交等位置。

　　阳光和煦，醺然使人醉。辛悦预备锁了车在附近闲逛，遥远被停车边上小报亭里的《Couleurs》的封面吸引——那是一个极美的法式混血美人，眉宇间英气与柔媚完美交融，有种即冲突又和谐的奇异美感。黑白照片上的美人穿着一件宽大的麻料西装，屈膝坐在高脚木凳上，灿然露出一口皓齿。健康的肤色仿佛从黑白的画面上显现出来。辛悦捡起那本厚厚的杂志，标题是：《天才设计师TUNG和她的NAZO》配图是一瓶莫比乌斯环式金色的香水。

　　略略揭了几页，了解到这个叫做TUNG的设计师，叫做童言，毕业于佛美，出身艺术世家，正是NAZO香水的设计师。望着扉页上人物工作室的生活照，辛悦不禁感叹：“这气场……女人看了都心动啊……”

　　报亭老板见她只翻不买，拖长了不满的尾音：“你买不买先——”

　　辛悦回神，有些不过意，问：“哦，多少钱？”一面说一面翻过背面看价格，“68？也贵了一点……现在一本杂志要这么贵了么？”这话以为只在心里想着，嘴上竟守不住嘀咕出声。

　　老板不耐烦说：“不买迈抄啦，你抄我抄，巢噻皮！”

　　辛悦悻悻然放下，心里暗念，怪道这老板在这里卖报纸，出路上限也只能是卖报纸了！

　　商场转了一圈，大饱眼福。辛悦不敢乱花钱，医保不能包揽所有费用，外还有看护费和一家的生活开销。她弟弟也逐渐成人，父母的这套房子是单位分下来的，将来辛尚娶媳妇肯定需要。她总不能让一家四口连一个新娘子挤在一间老房子。

　　柜台展示屏上“NAZO”的广告，展架上“NAZO”的海报，金色的纸片堆成的莫比乌斯环。辛悦觉得那就是金钱。

　　身旁走过两个女孩，一个说：“你那天看见没有？66楼外的LED求婚？”

　　“我知道！说是学上年伟业的太子向TUNG求婚的！”

　　“切，一点儿新意也没有！我就不喜欢这样儿的！”

　　一千七百八的“NAZO”是辛悦从不曾考虑的牌子。此刻，突然引起了辛悦的好奇。怔怔前往柜台，问：“NAZO……”

　　柜台小姐笑道：“对不起啊，NAZO现在没货了。或者您可以看一下其他的……我们新到有几款……”

　　辛悦心里一阵庆幸，继而恍然若失，摇摇头说句算了，就往外去。

　　耳后传来熟悉的声音：“谢谢。”

　　辛悦稍稍回首，柜台小姐笑容可掬对着一个背影点头道：“丁小姐慢走，有新货我给您发信息。”

　　辛悦莫名地紧张，一扭身将自己藏身在柜台侧边，眼看着那个高挑身影的九分黑色连体服上罩着一件灰白的长款皱纱外套，挽起的灯笼袖下露出两层细致的金色桃心手链，自在随意中透露着一丝不耐烦。她握着一个朱红的手包，悠闲漫无目的地在商场左张右望。

　　那人气场压迫，所经之处目光随行。辛悦握着胸口，站定了不敢动。心里琢磨：“上去打个招呼不会死吧……”对着透明的玻璃门上下打量了一番自己，没来由生起气来。“我若有童言那样的气场，谁还怕谁啊！”

　　丁贤余光里瞧着一边的小妞犹豫了半晌终于还是悄悄走了，呆在原地看着手里的“NAZO”，张口无言，暗忖：“我特么是脑抽了才回到国内买Tung的香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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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周天高玟传讯辛悦，告知她周一下午就可往百得利上班。

　　周一一早辛悦便候在办公室。高玟破天荒也来了一个早。辛悦正在吃早餐，看见高玟窘得很，公司不许外带早餐。规定还规定，没几个当回事儿遵守。今日这样早，辛悦着实意外。正要拿了东西去外面楼道吃，高玟叫：“干什么啊，我是狼还是老虎？你吃什么呢？”

　　“煎饼，鸡蛋，豆浆。”

　　高玟说：“你不用吃那么多的，分我一个鸡蛋吧。坐我办公室吃，别让人看见了。”

　　辛悦低着头拎着早餐随着高玟往办公室去。高玟哼着小调，吴侬软语那类，心情似是极佳。笑着说：“看我对你多好。”

　　辛悦注意到，高玟抓了头发，化了精致的妆，棕黑色的眉毛染的根根分明。驼色的西装外套，简洁的条纹衬衫——很有些帅气的味道。

　　辛悦坐在一边小心翼翼地吃早餐，高玟忙碌着煮咖啡，开电脑，给一边的盆栽浇水……一转眼注意到辛悦在观察自己，夸张一撂发，道：“怎么样，是不是被我迷倒了？”

　　辛悦含着一口饼，抑住了呛入气管的危险，慢慢咀嚼吞下，迟迟颔首笑说：“是挺好看。”她以为这话是顺着高玟说，话落看见高玟微红的脸，不自然的神情，忙道：“高总，那个——你的草，桌面那盆，要少浇，多晒太阳，不然会容易烂根。”

　　高玟收起笑，取了文件，撂在会客几上，“喏。签了早早回去，说不定还能补一个眠。”

　　辛悦签完，“不补了，我直接去报道吧。”收拾了东西，将鸡蛋放在垫着的纸巾上，开了门，回头招呼道：“高总，那我走了。”

　　高玟举着草立在窗边，淡淡嗯了一声，又叫“辛悦”，辛悦扭过头，才道：“拜拜。”

　　辛悦嘴角弯起一个礼貌的弧度，握着半掩的门一转身，呆在原地——

　　高玟手边电话“嘟噜噜”地响，她拿起电话，沉静听了片刻，说了句：“好吧。你把资料发我邮箱，好好休息。我另找人。”

　　辛悦怔看着近在咫尺的丁贤，棱角分明的眉宇，冷凛的神色，余寒未消的黑色的缎领外套，早春已至的亮银色的打底T，一只手提着一个紫黑色皮包，一只手闲闲地插在外套口袋，半阖着慵懒的眼，轻声说：“先别走。”

　　这三个字，命令得分外轻柔。却听得辛悦莫名生畏。话早已说完，仿佛还抹过一串无穷的回音在耳边。

　　办公室内响起高玟的声音，“辛悦，你留一步，唐伤了脚，你帮忙替她几天。”话音越靠越近，门随之开了。

　　高玟眼中的错愕一瞬沉入眼底，缓缓抿起唇与凝眸浅笑的丁贤四目相接，刹那间，辛悦仿佛看见了二人之间的一串星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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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有话要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