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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彷徨海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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请原谅我这样厚颜无耻地将自己称为神明,请原谅我这样卑鄙地向自己祈求生机:
神啊,就这样让我溺死在这永无止境的彷徨的海里吧,不要睁眼,不要醒来,永远沉浸,无需介怀。
做了这个梦之后我其实一直很稳定,只是偶尔会幻想自己是战无不胜的神明。
那么现在就应该捋清楚,我到底做了什么梦,构筑出了什么幻境。
第一重幻觉,是我见到太宰治。
第二重幻觉,是我跑到横滨。
无迹可寻,自己也不知道是什么东西。尽管嘴上说着要查明真相,大脑却还是跟不上那些想要的东西。
我其实可以去问江户川乱步的,但我不想。并且没有必要。
我不是惜命的人,自己的性命怎么样运作都好,虚度光阴也是我的爱好。我只是不想再这样苟且地活下去,不想再做行尸走肉的亡灵。
为此我甘愿赴死。
这一天很快过去,我没有和太宰治说话,也不是很想说,因为心情委实很复杂。
心情复杂的我得出一个结论,是我应当搬出这间公寓。也不是没有钱,总是赖着像什么话,有损家族名誉。
顿了顿我又想,什么狗屁家族名誉,家族名誉和我有什么关系。
我做了一个梦,梦里就应该所向披靡,管这些磨磨唧唧的东西做什么,实属自找没趣。
侦探社的专属宿舍也不是很贵,太宰治今天不在家,他和敦君国木田一起出门工作了。我找了同事宫泽贤治帮我搬东西。
宫泽贤治是个十四岁的放牛娃,但他有异能力,叫「无畏风雨」,饿肚子的情况下力大如牛,抗打击力也获得迅猛提升。
他现在就挺饿的,所以我拜托他来帮我搬家——虽然只是搬到隔壁去。
我和宫泽贤治客套了两句,又下楼请他吃了顿饭作为回报,然后就窝到被子里开始想一些不知所云的事情。
讲道理,在我的世界里,太宰治和我待在一起完全是因为他没有地方去。而我如今有地方去,能自力更生,所以才离开他搬到隔壁。
我们两个心境不大一样,虽然是一类人,但为人处世总归不同。
临近下午的时候,我听到了敲门的声音。
那声音不疾不徐,是沉着冷静的敲击,敲门的人手指曲起,指节极有规律地叩击。
他的房间里没有人,陆知遥的一切都被抹净。
这一刻太宰治居然冷静地想,这是理所应当的。陆知遥不属于这里,随时消失也合乎情理。
只是有一件事。
她所推理的两重幻觉是悖论。真正的幻觉……不出意料的话有三重。这一点只有太宰治知道。
因为他在第一重幻觉中看到了一些东西。
比如《人间失格》,比如《罗生门》,比如《细雪》,再比如《山月记》。
这是只有太宰治掌握的情报,而这个秘密被他保守得很好,没有任何人知道。
可是陆知遥不在这里,又能有什么意义。
头脑是前所未有的冷静,冰凉的东西覆盖了每一处神经,让他能感受着刻骨冰寒,镇定地考虑时势。
太宰治去侦探社转了一圈,问谁看着陆知遥了。
结果宫泽贤治说,遥小姐搬到了隔壁。
一瞬间那些冰冷的东西被撤了下去,取而代之的是『太宰治』这个个体从未感受过的热度。是炽热的,灸灼着内心。
他以为他能克制得很好。
太宰治一向是很冷静的人,他的骨肉和躯壳由虚无构成,没有人能为他的身体填补色彩。
心脏的悸动停止了。他依旧很冷静,却无法避免地感受到了恼怒。
缘由是什么他也知道,只是不愿意去想。这是很罕见的事情。
太宰治敲响了隔壁的门。
陆知遥推开门看他。
女孩儿的表情很冷清,这才是她应有的模样。这样才算是一如既往。
她没有说话。良久掀起眼皮儿,葱白的纤长手指搭住眉骨,她轻声地叹息,眼神却冷得死寂。她说:“我已经下定决心要退出这个荒谬的东西了,为什么你还……”
他打断她,从嘴角边勾出微笑,却能感受到自己瞳孔中漫延出无光的深色,“知遥似乎总是很擅长惹我生气。”
她的声音缥缈地传来,似乎微微提高了一个音:“什么?”
他按住她的手腕,加重了力道钳制。而她依旧面无表情,像是丧失了知觉,感受不到任何疼痛。
良久她说,“鸥外先生说得很对。我不应该有软肋,你也不应该。”
“是吗?”他笑了一下,自己也清楚这是个假笑,还是盛怒之下生出的产物,“你又和森先生见面了啊。”
她抬起下巴,眼神一瞬间有了波动,在他看来却是愚蠢的样子。
“如果我告诉你,”他轻声说,嘴唇贴在她的耳畔,就这样挤出低语,“森先生才是你的幻觉呢?”
陆知遥猛然抬起了头。那双漂亮的、没有任何光泽的浓黑的眼睛死死瞪着他,生出了一星愠意。
然而这个姑娘也是强压情绪的一把好手。她咬着牙,厮磨了嫣色的下唇,又突然笑出来,那样生动明丽的笑意。
“那又怎么样?”她说,神情近乎是蔑然的,“你以为我想要的是什么?”
“你应该知道,也应该承认,”他温吞地说,“没有人比太宰治更了解陆知遥。知遥,我们是同类。”
“是呢。了无生趣地沉浮在污浊的彷徨的海里……这就是『我们』。”陆知遥轻声说。
她抬起那双没有光的眼睛,墨色直对着他,是前所未有的冰冷。
太宰治在心里想,这是一双氤氲着风暴的眼睛。
“这是人类的劣根性。”
他最终说,平淡地定下结论,“无需介怀,因为也没有介怀的余地。你是知道这个道理的,知遥。”
他平静地说,就这样把多年以前的伤疤撕裂、就这样毁坏了理想的隐忍,“没有东西能让我们就算忍受着痛苦也要坚持着活下去。什么都没有,任何东西都不会。”
这是一场因情感爆发的争吵,两个人都败得彻底,是因为无可奈何。
“佐佐城信子是导火索。”陆知遥说。
她微微偏过头去,同时邀请伫立在门口半天的青年进屋坐下,又主动斟了一杯茶。
“请用。”她说,“不是什么好茶,没有我家的白茶好喝,凑合凑合吧。”
太宰治啜饮了一口,然后被烫到了,他吐了舌头,抱怨似地说好烫。
他又说:“知遥,你这是在报复我吗?”
“哎呀,这是什么话。”陆知遥用流利的、极富大小姐腔调的日语说,“热茶才是经典。再说了,刚泡出来的茶当然是滚烫的了。”
“好吧,那我们步入正题。”太宰治说。他放下了茶杯,眼神冷却下来,鸢红色的眸子微微一敛,其间光色就尽数散去,“你的推理是错误的。这一重幻觉是森先生,而不是你所认为的『世界』。”
女孩儿只是不咸不淡地应了一声,连眼皮都未曾抬起,“理由?你这么说的依据是什么?”
“我的依据是『我』。”太宰治露出一个微笑,“现在你所经历的这个世界是『我的世界』。在和你相遇之前,我一直在这个世界生活。”
“是吗。”她终于蹙起眉头,纤秀眉间皱出浅浅沟壑,“可连你本人都是我的幻觉……既然如此,这个世界也应该……”
『也应该同样是我的幻觉。』
“一个人的幻想还没有强大到这种地步。除非我是你分裂的人格。”他说,又顿了顿,把未竟的话语补全,“当然也不是没有这种可能性,只不过这是最坏的结果而已。”
“嗯,我知道。”女孩儿卷了耳鬓边的黑发,手指撩搅,头发缠成几圈,“但是这种可能性……确实太小了,可以忽略不计,还没有幻觉来得实在。”
“那我们就不考虑第三重幻觉的可能性。”
陆知遥突然说,“……等等。”
她缓慢地抬起头,微光之下是稍含震惊的一双眼,“你说……幻觉有三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