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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第 3 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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往常便也罢了,今日却因听了适才那番说词,心中不免起疑。忙推说更衣离了席。一路抢将出来,各处正屋别院,皆寻不见。夜间凉风迎脸一吹,酒劲尽数涌上来,免不了浑身躁热。又想到方才一番思量,心下愈疑,竟急出一头汗。
方欲抬手拭汗,却猛然顿住,低低倒抽一口冷气——
花荫树影间倏然伸出一柄长剑,耀眼如寒霜雪练,冰冷剑锋正抵住他咽喉。再差半分,也要血溅当场。
他斜眼瞅着那人由树荫中现身出来,将他从头到脚慢慢打量了几个来回,忽冷冷道:“你跟着我做什么?”
赵云笑笑:“末将不敢——不过是方才多饮了几杯,出来醒一醒酒,不期同将军遇见。听将军这话,怎么竟把我说得细作一般?”
马超冷笑一声,眯着眼望了他半晌,眼中忽闪过一道寒光,慢慢将脸凑过来。
他只觉喉间又是一凉,那剑锋贴着喉咙缓缓向上滑了三寸,逼得他不由仰了头抬起下巴。
那人鼻端呼出的热气微掺了酒醺的味道,直喷到脸上,钻进耳窝,微微地痒。
一时竟因了这酒香恍惚起来。
只听得他压低了声音,在耳边切齿道:“赵云!”
忽地撤了剑。
赵云喘了口气,摸摸自己喉咙,只见那人手握长剑退后几步站定,瞧着他厉声道:“拔剑!”
一怔。奇道:“将军这是何故?”
马超鼻中一声冷嗤:“你们一主一仆,绵竹关上做得好戏!当我瞧不出么?”
见赵云低头不语,又冷笑道:“赵将军斩将的手段,当日酒宴上已领教了——我的手段,想必将军却还不曾知晓。”
赵云听他口气,知今日这一战定然躲不过去。左右环顾一番,见一旁皂树下可巧倚着几条丈来长木杆,想是仆役日里清理园子落下的,便上前取了两条,回首笑道:“也好。只是一者,云平日不惯用剑;二者,大喜日子,万一你我有个失手磕碰,见了红也不好。不如今日就以棍代枪,陪将军切磋一番,可好?”
那人只道他露怯,心中暗笑,不屑道:“随你——免得叫人说我胜之不武。”
这厢赵云心中早已忖度妥当:必要略胜得他一招半式,挫一挫此人锐气,叫他知天外有天,往后才可安生在主公帐下听用。如若这般放任他骄横,日后坐大,必然生出事来。马超也一门心思只要赢他,出一出这口恶气。一时间二人皆使尽浑身解数,酣斗良久,竟相持不下。
心中皆暗暗称奇。
那人原本只道玄德军中善战者不过关张,不想一个小小的翊军将军也有这等身手,竟不在那张翼德之下。
赵云也知此人能与张飞酣战一日一夜不分胜败,必然有些过人手段。虽早有三分留心,此时也免不了暗暗惊叹:酣战这半晌,不但他招式一丝未乱,反觉其精神愈长,棒棒千钧。自己气力本就略逊于他,若不在巧字上求胜,再拖久些,恐怕吃亏。
正这般思量,未及转念,忽见马超身形略滞——想是一招使老,不及回寰,露出好大一个破绽。他心下甚喜,也不及细想,便一棍直扫过去。
谁想那人竟全然不知躲闪,也不招架。赵云心知不好,待要回招,已是收势不及。一棍正扫中肩后琵琶骨,将他掀翻在地。
慌忙长身辑手:“承让。”
心中却不免懊恼:原本只望磕飞马超手中长棍,一招将其制住,不料出这纰漏。虽然取胜,却驳了他面子。那人何等高傲心性——这个仇只怕又结下了。
却忽觉事情不对:只见那人伏在地上连挣几下,竟爬不起来。
赵云忙上前搀扶。未及开言,一眼瞥见他额头冷汗岺岺,只顾闭了眼不住短喘,一袭皂衣越发衬得脸上没了血色。
不由大惊失色。
情急之下无心多问,忙使力将那人半拖半扶起来,靠在自己身上。也不及分辨眼前是何处偏厅别院,就近捡了一间,踹开房门,扶他躺下,又捉了他手腕探脉。
他自知方才不曾下狠手,料那一棍不会打重,看这样子倒像是旧病复发的症候。
果觉那人脉象浮而无力,脉细如线,显是气亏血虚之症。这才猛然醒悟:怪道在绵竹初见便觉得他气色不甚好。那日阵前见他铅黄涂面,多半也是怕这副模样叫人看了去。
想到此又忍不住偷眼向他脸上瞧瞧。
怪道人都说“锦马超”——果然,生得好相貌。
那人却倏地睁了眼。
赵云心下没甚提防,骤然四目相对,唬得他一个哆嗦。
马超这会身上缓了些,情知方才自己一时体虚,竟在人前示弱,又尽被这人瞧了去,脸上早有气恼之色。气咻咻一把抽回手来,怒目而视,半晌忽冒出一句:“这一番须不算得你赢!”
赵云一怔,见他这会居然还惦记这等小事,说出一句话来倒像小孩子家斗气,几乎失笑。又怕他再恼,忙好生赔笑道:“是是,这个自然。”
那人脸上这才有些好颜色。正翻身待起,却忽捂着肩膀“哎哟”一声,又躺下去。
赵云忙道:“可打重了?”见他伏在枕上皱了眉,额头又渗出汗来,心中甚急,道:“将军少歇,我去唤个医官来瞧。”
那人只是不允。
赵云已知他生性好强,多半是怕吵闹起来惊动了外人,又免不得在人前示弱,便道:“既如此,我只唤小将军来便是了。”
方欲迈步,马超却“腾”地由榻上翻起,一把死死攥住他手腕,低吼道:“回来!”
他怔愣瞅着他急了一头的汗,慢慢放开手缩回榻间,垂头喘息半晌,低低道:“又不是大事,平白惊动他做什么——他又不能替了我,徒惹揪心罢了。”
赵云瞧着他,想他方才还因那等小事跟自己争强计较,忽又变了另一副样子。
——想起那个总是不离他左右的少年,满面未脱的稚气,人前总硬挺了胸脯扮老成。每每提到自己兄长,便忽地一扬眉,孩气毕露,一脸欣喜模样。
当真有些恍惚了。
人都道他背父弃子,又好杀生,最是天下一等一的无情。
忍不住想问他:那血洗成都的话——可是真心?
当真,是这等无情的人?
……
瞧着他黯然侧脸,终是开不了口。
那人早止了喘,安生合上眼,睡去一般。
一时无言。
忽听得门外一阵纷乱急促脚步声,有人一头撞进门来。赵云闻声回头——却是马岱。
马超睁眼望见,心下着慌,忙翻身坐起。那孩子早扑上前来,瞧着他苍白脸色,一脸惊惶。
方才半天找不见兄长,便离席来寻。听巡夜军士说恍惚见赵将军扶了一人往这边来,想起那人大病方愈,不由心慌。如今果见他这副模样,刚唤了声“大哥”,也顾不得有人在旁,眼眶早泛红了。
那人强打起精神,正色佯嗔道:“这又是做什么?说过多少回——堂堂丈夫,又学那小儿女姿态,不怕人笑?”
那孩子忙拿手背胡乱抹抹眼睛,一手却揪住兄长衣袖不放,颤声道:“大哥这会可好些了?”
马超皱眉:“你听哪个胡说?不过是方才多饮了几杯,见风上头,赵将军搀我进来躺着醒一醒酒,有什么要紧?”
马岱脸上仍是七分不信,一转脸来瞧赵云。
“正是——”赵云眼角瞥见那人可劲朝他挤眉弄眼、乱丢眼色,只作不见,忍笑正色道:“小将军看我可像个扯谎的么?”
马岱举头瞧瞧这个,看看那个,半晌瞧不出什么破绽,这才举手摸着后脑,咧嘴笑笑。
马超叹气,伸手拿指节轻轻叩他脑门:“性急。”
他于一旁微笑看这兄弟二人,瞧着那人眼中慈爱神色,只觉方才萦绕心头的焦虑、疑忌一忽间烟消云散。
便知有些话,不说也罢。
又转过几日。
赵云自当日宴罢送了那人回府,一直惦记他性子好强,又生怕幼弟忧心,必不曾延医问药。终是不放心,便找了个借口去他府上探望——好在他那日不过是一时气虚,安生将养了几天,气色反比前时好些。只是还为那一棍怄着气,初时仍板了一张脸爱搭不理,同他讲上十句,方勉强应付得一句半声。后来见赵云言语颇为恳切,说出话来条条在理——便是自己语带讽刺,说了些重话,他也不恼——又心知他是一片好意,脸上神色才略放缓了些。赵云便提议对弈。
马超本也穷极无聊,又懒待说话,便应了。二人摆开棋局,一来二去,不知觉间竟过了大半日。
那人脸色本还不善,后来棋至中盘,渐渐入了道,一门心思都扑在棋局上,早把怄气这桩事忘个干净。见自家渐落下风,直急得额头见汗。此时三指拈颗黑子,早磨蹭许久,又吃不过对座那人连声催促,踌躇半日,迟疑着落了子,抬头却见赵云忽地一扬眉,满面喜气,心中“咯噔”一下,便知不好。眼见白子落地便再无寰转余地,情急之下一伸手扯住那人衣袖,不叫他落子,口中一迭声道:“慢着!方才这步是我一时分神走差了,待我重来。”
那厢不依:“落秤生根乃是古有的规矩——青天白日的,怎么竟好悔棋?”
马超只捉了他手不放,急道:“且看那日你一棍打翻我的份上,饶这一子与我,两下平账,也不算你吃亏。”
赵云咋舌道:“这叫什么道理——如此,你在关下射我一箭的账又怎么算?”
那人期期艾艾憋了半日,索性强赖道:“我那一箭须不曾射中!”
——险些叫他噎得倒仰。
这边方纠缠不休,可巧马岱正练罢枪法,顶着一头汗打门口经过,听见争执,伸了颗脑袋进来窥看。见这光景暗暗称奇,心道兄长早间见了此人还一副冷脸,怎么这会反倒拉扯起来,没半点生分模样?忍不住插言道:“这是做什么呢?”
未待二人应声,一眼瞥见棋局,心中早明白七分,笑道:“大哥又赖人家棋?将军不知——家兄平日里棋品最差,赢了还好说,输了便定要抵赖着恼,可恶得很。”
马超早涨红了一张脸,怒道:“找打!”
马岱见事不好,忙脚底抹油,“呲溜”一声逃得没影。
赵云笑笑,瞧着那孩子一路跑远,回头见马超早撒了手,一副气咻咻模样,笑道:“倒险些忘了,说到令弟——那日三将军与他在阵前过了几招,回头私下里赞不绝口,说他小小年纪有这般武艺造化实在难得。假以时日,必定不是凡品。”
马超皱眉。
这桩事不提则已,想起来便隐隐后怕。当日明明嘱咐他不许私自出阵,又派人暗中看住,倒底还是叫他钻了个空子。后来听说与阿岱对阵那将就是张翼德,险些吓杀了他——若不是人家手底留情,他这条小命还保得住保不住?回头将那人狠狠训斥一番不提。
如今听得这话虽心中欣喜,转念想到他平日顽劣行径,又不禁气苦,摇头叹道:“什么凡品极品——也不指望他日后如何光耀门楣,只盼安生少惹些祸也就罢了。只是这孩子过了端午就该满十六岁,眼看便要加冠成人,还老是这么毛毛躁躁,没半点安稳样子,叫人怎么放心?”
赵云点头,随口问道:“冠字可取得了?”
那人却低头不语。
半晌忽长身而起,负手立于檐下,远目良久,低低叹道:“是我误了他。”
赵云一愣,正不知这话从何说起,忽又听他低声道:“便取个‘谨’字——只望他谨记半生来路风雨,凡事多个思量,慎之,慎之。莫再如我这般……”
听得他心头一颤,似一块大石压在心口,闷得透不过气,微微地疼。
低头思忖片刻,忽站起身来,缓缓踱步檐下,与那人并肩而立。
“依我看,倒不如改作‘怀瑜握瑾’之‘瑾’:一则喻美玉之光采,望他日后成栋梁之才,二则须知过犹不及——往事固然应当谨记在心,与日后做个借鉴。却不可只一味困在此间,反叫它蒙了眼,束缚了心性。”
抬手轻轻扶了他肩:“孟起……来日方长。”
马超沉默半晌,终转过脸来,一双亮盈盈眸子里满满映了那人影子。
便是当日那眼神,不差半分。
得之,幸也。失之,命也。
如此——
当初险些被那人一箭夺命之时,怎么会想到,终有一日他竟会与他促膝而坐,互倾衷肠。
些须几日不见,便想得慌。
固然还是时常感慨壮士一去不复还,如今却大不同。
皆因有他。
——便是他,年少初征天下闻名。
便是他,潼关一战,杀得曹贼胆战心惊。
便是他,背父弃子,枉送了一家百口性命。
便是他,暴虐桀横,为一己之怒血洗历城。
便是他,那日在关下箭射了他,冷眼笑望,满目狰狞。
便是他,只一眼,早在他心头打了一个结。剪不断,理还乱,终费了一辈子的工夫去解。
后来他每每想念那人,总想不起往日知交温存。只牢牢记得当日他在关下望他那一眼,星子般眼眸,罗刹般模样。
却又倏地回转身来——竟是锦面玉颜。
一个翩翩少年。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