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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第 2 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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却说刘玄德这边听说马超兵犯葭萌关,一时间文臣武将也是面有忧色,议论纷纷,皆言马超神勇。
颇有人人自危的意思。
独他听了这话,只淡淡一笑。
一将功成万骨枯。
犹记得十四岁那年他离了家乡,怀一腔救国救民之心,与乡人一道投奔河北袁绍麾下,却发觉此人不过是个空负虚名的见利忘义之徒。后来离了袁氏,于路阴差阳错结识了白马将军公孙瓒,又跟着他起事——谁想不过又是一个目光短浅的袁氏,终不是成大事之人。
便如盲眼的鸟,于路迷茫之际,偏生遇见命里的明君。
他自认没有那等成王霸之业的才情,却有一双识人的眼。跟在那个人身边出生入死,心中忽有个声音道:是了。
从此死心塌地跟定了那人,同众弟兄一道,刀山火海也走得,腥风血雨也过得。间或闲下来,二将军总爱捋着他那三缕长髯,灯下读夫子春秋;三将军模样虽粗卤些,却写得一手好字,每到一处必抽空寻访当地古迹碑文,拓字临摹。独他一介武夫,闲时虽也常捧几卷书消遣,读得却不甚精,偶尔提起,总觉面上讪讪。倒是军师很是喜欢,常笑道:“子龙读书,就观其大略这一处,倒有些像我。”
——真是受宠若惊。
虽略识得几个字,终究是个粗人,如何能跟军师比肩?他倒也不指望由书中得什么功名利禄,也不敢望如那人一般天文地理无所不晓,只是爱那书中的道理。有些言语,初读时总不明其中意味,待到此后因缘待会,终有一日拍案顿悟之时,方知它是金玉良言。便如他,每每转身回望来路,想到当年那一干心怀壮志的少年如今皆不知归处,忽然便生出几分壮士一去不复还的寂廖感慨。
真是寂寞。
却说今番随主公入川,一路攻涪关、取雒城,战无不胜,攻无不克。于路又收得数员勇将,眼见成都已在指掌,基业指日可成,却不想半路又杀出个马超。
他偷眼看阶下众人,听得马超名字,面上多半有惊惶之色。再看主公,眉目间倒是喜忧参半的模样。他自然晓得那人心思:喜的是马超英勇,若能收服此人,麾下又多一员虎将;忧的也正是这一处。潼关一战,此人但凭一己之力杀得曹操割须弃袍,不下吕布之勇。这等人物,岂能说胜便胜得他?
——他深知主公所忧,自己心中倒颇不以为然。料这马超不过有几分蛮力罢了,便是自己不才,好歹有三哥在,怕个什么?
便与军师安稳坐守绵竹,只等报捷。谁想不几日探马来报,说三将军与马超在关下大战一日一夜,竟胜他不得。
满座皆惊。
这才晓得事情不简单。忙率三百军骑动身,护送军师前往葭萌关,另图破敌良策。
趁军师与主公相谈甚欢,他悄悄抽身退出来,迈步上城。
原来适才听三将军麾下将校说,那日魏将军马快,先到关下,欲抢在前头夺这件大功。敌军中便飞出一将应战。文长素听人唤“锦马超”,见他相貌与传闻中相仿,又见军中竖起“马”字大旗,只道是马超,一心立功,不免心急大意,反被那将诈败回身一箭伤了臂膀。倒是三哥粗中有细,见他面嫩,心中已自起疑——又知兄长早有收马超之心,若伤了他身边人性命,恐坏大事,手下便留了情。
这才引出那正主来。
众人接着,添油加醋与他叙说那日三将军如何英勇,与马超一气大战二百余合,杀得昏天黑地,难解难分。听得他愈发好奇,一时兴起,便爬上关去,要看看这马孟起究竟何等人物。
“那人便是马超。”
那时正值正午,日行中天,白花花地晃眼,他便微微眯了眼,见关下旌旗密布,西凉兵各个人强马壮。门旗影里,正立着一个白袍将军。打眼略一张望,只见身材挺拔,猿臂蜂腰,端的是好身量——却不像个有蛮力的模样。想三将军那一身的气力,怎么竟胜不得他?
正瞧得出神,关下人似有察觉,突地转了脸来看他,唬得他心中一跳——那人一张脸隐在狮盔底下,又涂了些红红黄黄的狰狞纹样在脸上,影影绰绰看不分明。
他心中不由生出几分疑惑,心道别是认错了人。早些年就常听人耳口相传说“锦马超”,怎生这般模样?
正待向旁人问个分明,冷不防眼前见一道白光一闪,晃得他不由闭了眼。耳边却猛听得众将惊呼,当中隐隐夹带流矢破空之声。赵云心中情知不好,急闪时,一杆白棱羽箭早从颈间擦过,扑地钉在身后护梁上,箭尾兀自笃笃抖个不住。
众人急抢上来扶。他定了定神,笑道:“无事。”伸手往颈中一摸,所幸只去了层油皮,这一惊却是吃得实了。一眼往关下瞥去,只见那白袍将军方撂下弓箭,正把一双星子般眼眸盯住了自己冷笑,一脸赤黄油彩见来愈发狰狞。
心中不觉突突跳了两下。
一旁众将早气忿不过,有那性急的直吵嚷着要出阵挫一挫马超锐气。赵云笑笑,知这些人不过是嘴上逞一时痛快,便由着他们叫闹,也不说破。伸手由护梁上拔了那杆羽箭,又瞥一眼关下那人,思忖片刻,一转身撩袍下阶。
终有一日报这一箭之仇——现在却不是时候。方才在内室见军师与主公相谈情形,似已有成竹在胸的光景。如今只宜耐住性子看他如何谋划,不可逞一时之气坏了破敌大计。
当日他便转回绵竹紧守关隘。葭萌关那边倒也平静,隔三差五有零碎消息报来,言说这阵子两军各紧守营寨,已一连数日无兵戈相见,各个相安无事。倒是忽一时有汉中来的谣传说,张鲁有教马超罢兵之意。忽一时又有传言说马超不服张鲁传唤,恐有图西川自立为王的用意。再后来愈发传得离谱,说是张鲁又派七路大军,于后截了马超归路。听得他如坠雾里。
后来才知一切皆是军师暗中筹划之故。只略施些小计,便引得张鲁生疑,逼得马超进退不得。不费一兵一卒,教这匹烈马自己勒紧了辔头,俯首来降。
三军振奋。
独他欣喜之余,心底不免空空落落。没能与这等骁勇悍将临阵酣斗一番,人生一大憾事——还是翼德好命。
又不免自嘲:果然那人每每把羽扇一摇便有克敌良策,远胜他们这等空有蛮力的莽夫——如今终究可知多读书的好处了。
接风宴便设在绵竹关上。
城内城外一派喜气洋洋。军中多有那好事的,因素听得马超昔日的威名,都想瞧瞧这传闻中的神威天将军究竟何等人物。可巧碰见赵云,众人便呼拉一下拥上来围住,扯住问道:“赵将军可见过新来的平西将军么?听说生得一副大罗金刚模样,身有千钧的气力,连三将军也奈何他不得——好生了得一个人,是也不是?”
赵云听得好笑,忽又想起关下那人满面油彩可怖模样,可不是大罗金刚?想了一想,不觉顽心顿起,点头微笑道:“也差不离。”
众人这才撒手放了他去,又愈发添油加醋说与那等不知情的。说得便如亲眼见了一般,道是新来的马将军有三头六臂。
赵云听了,强忍着笑一路往关上来。
主公那日自得了马超,喜得不知所以,一连几日亲执其手,不住口地拉长叙短,须虞不离。自己又一直忙于军务,竟还没来得及前去拜谒。今日赶着接风,顺道见个同僚之礼,倒也方便。
上得关来,见主公正在厅中与人立着叙话。赵云忙与主公、军师见礼,却见还有一人正负手立于一旁,著一领绣金皂色直裾,高挑身板,长身玉立,颇有几分墨儒国士之风——单瞧背影知此人不凡。
赵云心奇,心中早已搜肠刮肚飞快想了一回,倒底记不起军中何时有这号人物。正待问时,那人已倏地回转身来——
后来他每每想念那人,便时常忆起那时光景。
那一回首的风情。
铅华落尽征尘远,原是这如玉似锦一副本相。
——便是他年少初征天下闻名。
便是他潼关一战,杀得曹贼胆战心惊。
便是他背父弃子,枉送了一家百口性命。
便是他暴虐桀横,为一己之怒血洗历城。
便是他,那日在关下箭射了他,冷眼笑望,满目狰狞。
便是他,只一眼,早在他心头打了一个结。剪不断,理还乱,终费了一辈子的工夫去解。
直看得呆了去。
那人瞧见他也是一怔。一时间二人只顾对望,各怀心思,竟半晌无言。
军师见这光景,已心知这两人多半怕是有些过节。忙打个圆场,引着他们互见了礼。看看时辰不早,众将各个安席,一时间杯盏交错,弦歌乐舞,好不热闹。
他却一直恍若雾里。回头想想当日那人模样,总觉不像,便偷眼向主公身侧窥视,可巧马超也正转了脸来看他,一双星子般眼眸闪了几闪,与当日不差半分。
果然是他。
赵云笑笑,暗怪自己多疑,正待低了头安生饮酒,却有守军前来报说,关下有二将叫阵。
马超便要出战。
玄德却道不急,只顾殷勤劝酒,暗把一双眼转来望他。
赵云何等聪明,当下便知主公心思。又想起前日那一箭之仇,于公于私,都须走这一趟。
当下请命披挂出阵,也不答话,枪落处将二将尽皆刺死,斩了首级便回。
酒不过一巡。
众将皆惊,不住口地夸赞赵将军神威。唯独那人瞧着滴溜溜一路滚到自己脚下带血的头颅,抬眼望他,冷笑。
原来早看透这戏文。
赵云卸甲归座,见马超起身与主公把盏,眼角却瞥着他,朗声道:“主公麾下果然卧虎藏龙。”又道此番取成都尽包在自己身上,不须兵马厮杀,管叫刘璋俯首来降。
他知那人心中所想。低头呷一口酒,苦笑:怎么,倒像小孩子怄气。
众人只面面相觑,口中不好明说,暗里却道这海口夸得忒大了些。
谁想他就是有这等本事。
那日只带亲随数骑勒马城下,当着城上刘季玉的面,撂下如若不降便要血洗成都的狠话。
满城震怖。
人尽皆知马超此人比不得刘备仁厚——早些年他在历城便曾一怒屠城,最是个嗜杀成性的,说得到便做得出。如若不依,当真惹得他性起,大家没命。倒是玄德为人最是宽容仁爱,若降了他,倒还能保全身家性命。
于是刘璋授首,倾城来降,至此西川平定,荆襄、益州一带尽归刘玄德所有。
犒军宴上一片欢腾,众将畅饮,听马岱叙说兄长如何轻描淡写几句话劝得刘璋来降。众人听罢皆赞马将军神威,独赵云听得“血洗成都”这四个字,四月天里竟无端端打了个寒噤。
不是没听过他弑人亲屠人城的恶名,只是他还道世间哪有这等生来暴虐无道之人,只怕是因那人亲眼目睹妻儿横死才一怒做出这等事来。如今又见这般言语——如此,当真忒狠毒了些。
可见他做出那等背父弃子之事,也不为怪。虽古人有言说“凡举大事者不顾家”,却足以由这件事窥见他本性,果是无情之人。
又想到之前传言说马超有自取西川为王的心思,加之他俯首来降又是逼不得已——不免心头凛然。这等人物,若有一丝半点异心便非同小可。需得小心提防。
想到此抬头环顾,心中突“咯噔”一下——
竟不见那人踪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