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不是恶毒妖妃》君无故

9、第九章

　　苏雪楼就这样安安静静地立在原地。

　　石室空间本就不大，蓝夜其实早已察觉到她的目光，却并未惊扰她，只待鼎炉里的饭菜一一取出摆好，才缓缓抬眸，在流光浮影间与她对视。

　　她换了身淡浅的晓山青百褶裙，身形略显丰腴却并不臃肿，乌发如墨瀑垂落身前，周身未缀饰物，血色不足的容颜透出几分易碎的脆弱，仿佛初临尘世的仙子。

　　那双潋滟杏眸中未来得及敛去的复杂神色，在触及他目光的瞬间骤然慌乱，匆匆低垂。

　　这般慌乱情态，已不止一次勾起他的猜疑：昨夜她昏厥许久，莫非真伤了神智？

　　面罩之下，蓝夜眉心微动，举步朝她走去，却见她下意识后退半步，他眸色不由一暗。

　　苏雪楼这一步退得并不利落，腿根牵起的疼让她暗暗咬紧牙关，眸底泛起薄薄雾气，连他腰封上的暗纹都模糊了。

　　头顶传来男人泠泠如冷玉的嗓音：“我抱你？”

　　统共不过几步距离，苏雪楼下意识地摇头：“不用，我能自己走……”

　　话音未落，他已握住她的手。在她试图缩回时迅速收拢指节，不轻不重地一捏：“这般抗拒我？不是答应要重新开始么？”

　　苏雪楼耳尖微热，身子有些发僵：“我……我没有。”

　　她没有抗拒，是害羞啊！十七年的人生里，她连男子的指尖都未曾触碰过，如今一睁眼便与他这般亲昵，哪能轻易适应？

　　“我的意思是……”想起他曾施加于她的种种惩戒，苏雪楼不自觉地攥紧了他微凉的手指，“既然要重新开始，你便当……昨夜的我已经死了。”

　　她鼓起勇气抬眸，望进他那双深不见底的眼里，竭力让声音平稳，“我们该像初识那般，慢慢来……”

　　这话说出口，她自己心中也惴惴。于他而言，两人之间横亘着十数载光阴，那些纠缠不清的恩怨情仇，岂是说放下就能放下的。

　　蓝夜将她那句“昨夜的我已经死了”细细碾过，幽深的眼底终是起了波澜，面上却仍静如寒潭。他缓缓收拢掌心，将那只微颤的柔荑握紧，唇间只落下一个字：“好。”

　　苏雪楼微微一怔：这便……答应了？

　　直至被他引至桌前坐下，饭菜的温热香气扑面而来，她才恍然回神。目光掠过那几碟精致菜肴，心中那些纷乱的思绪竟一时散尽了。

　　她眉眼不自觉舒展开来，眸光晶亮地扫过一道道珍馐，像个盼着开饭的孩子，却仍端坐着没有动筷，只抬眼向他投去询问的眼神：“可以吃了么？”

　　男人将她这细微的神态尽收眼底，默不作声地盛了碗松茸明月汤递过去：“先暖一暖胃。”

　　苏雪楼习惯性地想去挽袖，指尖触到繁复的绣纹时才蓦然醒觉，身上并非她平日穿的窄袖粗布麻衣，只得讪讪一笑，径直伸手接过汤碗。

　　她悄悄翻检记忆，发觉这些年竟从未与他这般对坐共膳。想来书院里那套食不言、饮无声的规矩大抵还用得上，便规规矩矩地执起瓷勺，半勺半勺地舀起热汤，小口小口地抿着，连呼吸都放得轻缓。

　　她一心只想着如何能既快又不失优雅地将汤饮尽，顺便暗自赞叹这汤的鲜美，巴不得赶紧喝完用饭，全然未觉对面那道一直暗暗追随她一举一动的目光。

　　直到对面飘来一句：“不必如此拘束，自在些便好。”

　　嗯？她显得很拘谨么？

　　苏雪楼放下已空的汤碗，小心翼翼将帕子折成方正，在唇边轻轻按了按。抬眼时，却见对面那人端起汤碗凑到唇边，竟如饮酒般，径直饮下了半碗，举手投足间一派随性恣意。

　　她不由得眨了眨眼，心中暗忖：人的变化当真能如此之大？那些刻进骨子里的习性，真能说弃就弃？从前的“苏雪楼”究竟有没有仔细核验过他的身份？该不会是有人冒名顶替的吧？

　　对面的人放下汤碗，执箸夹起一片莹白的鲈鱼，却是放入她碗中，“别看了，你爱吃的鱼，趁热。”

　　偷瞧被逮个正着，还被他这般直白地道破，苏雪楼颊边一热，慌忙垂眸拾起筷子，默不作声地吃起来。只是整个过程里，她神情微僵，吃得格外不自在。

　　饭毕收拾停当，他又让她回床上歇着。床头叠放着两个软枕，她挪了个舒服的姿势倚好。不多时，归置完碗筷的人也已回到床边，拂衣坐下。

　　相处半日，苏雪楼已强迫自己适应眼下，见他伸手要诊脉，便顺从地将手腕递了过去。

　　蓝夜指尖轻按在她腕间，垂眸凝神许久，仿佛在细细捕捉每一缕脉息的起伏。苏雪楼见他迟迟不语，忍不住轻声问道：“可是玉堂春烬的余毒未清？”

　　他这才抬眼，并未直接答话，只将她的衣袖向上撩开些许，目光落在昨夜那道伤处，“观你气色体征，并无中毒之象。”

　　她脉象如乱弦，在他指下惊跳不止，大罗神仙也下不了诊断。

　　单看表象，她确实无异样。但以他对玉堂春烬的了解，这毒绝不似表面那般简单，昨夜那般说辞，不过是为宽慰她罢了。毒量虽不足以致命，却足以让她尝尽苦楚。

　　苏雪楼听他说无中毒之象，悬着的心悄然落下，见他松手，也迅速收回手腕，衣袖随之垂下。她目光不经意掠过床尾柜上那座琉璃摆钟，样式竟与她寝宫床头那座几乎一模一样……申时了。

　　自己这一觉，竟睡了这么久？

　　鸾青宫眼下不知是何情形。昨夜她与孩子先后被蓝夜带走，宫中必已掀起波澜。芙瑾与云瑶能否周旋得住？阿狸今日定会来看她，若发现她不在，会不会担忧或发怒？

　　她怔怔出神，眉间蹙起一缕忧色。蓝夜仿佛看透她心思，语气平淡地开口：“晨间云瑶传讯，芙瑾不知从何处寻来一名女婴。黄甫海已亲至鸾青宫验看，并公告了帝姬的身份，孩子之事，暂且了结。”

　　他话音渐收，似在等她接话。苏雪楼缠绕发丝的指尖蓦地一顿，“确定是女婴？不是……”

　　不是早商议好是男婴么？先前那位“苏雪楼”虽有心借亲生子牵制其父，却也不愿让亲生骨肉过早成为众矢之的，便在诊出胎儿为男之后，与皇帝暗中定下“狸猫换太子”之计。

　　婴孩初诞时面貌皆似，本不易分辨，偷换一个男婴，便可两全。

　　可如今怎会成了女婴？

　　究竟是哪一环出了差错？

　　她心绪翻涌，面上神色几度变幻。蓝夜静默注视良久，忽而俯身，自抽屉中取出一只墨绿色的精致药罐，指腹在罐身上轻轻摩挲，声音听不出情绪：“你与皇帝……究竟有何约定？”

　　先前她说与皇帝唯有姐弟之情，他当时只觉荒唐可笑，可转念一想，又未必全无可能。皇帝多疑乖戾，行事诡谲难测，唯独待她不同，百依百顺，近乎纵容，也正因如此，世人才骂她是狐媚惑主的妖孽。

　　这般情形，与当年族中污她勾引、魅惑自己的旧事何其相似。可谁又知道，他们成婚数月方有夫妻之实。在风月之事上，她从来懵懂得近乎木讷，皆需他主动。皇帝对她怀有情慾不假，但更深切的，似乎是某种难以割舍的依赖。

　　即便她当真未曾委身于皇帝，这些年宫中相伴，肌肤相触、举止亲密又在所难免。人心贪妄，一旦认定她清白，便连半分亲近都再难忍受。

　　他轻轻执起她皓白如雪的手腕，指尖蘸了药膏，缓缓涂上那片青紫，“你既说与皇帝只是姐弟，那孩子之事……当初你们究竟如何商议的？”

　　药膏沁凉，激得她微微一颤，也不知是药冷，还是他指尖更寒。苏雪楼仍在思量如何应答前话，此刻被他忽然一问，只怕说出实情又惹他动怒，默然片刻，才低声道：“我自是不愿让我……我们的儿子涉入险地，这才决意另寻男婴替换。可不知为何，阿狸……我是说陛下，不知为何改备了女婴。”

　　蓝夜手上动作一顿，未曾料到在他这个父亲毫不知情时，她竟与皇帝有过这般荒唐的谋划。想起先前她对自己冷淡疏离的态度，胸口仍隐隐作痛。他唇角浮起一丝自嘲的弧度：“还能为何？不过是月前蔺妃诊出喜脉，皇帝怕你名下的‘皇长子’碍了他亲生骨肉的路，这才防患于未然。”

　　“不会的。”苏雪楼脱口而出，随即又怕他追问缘由，忙改口道，“你说的……也不无道理，容我想想。”

　　阿狸的秘密仅她与几名心腹知晓，绝不可外泄，更何况眼前之人还是天道盟的尊主——朝廷头号逆党之首。

　　她迅速移开话头：“那黄甫海可曾发现我不见了？”

　　黄甫海乃内侍总管，阿狸身边最亲近之人，耳聪目明，心细如发。那双狭长眼眸仿佛能洞穿一切。若他察觉她失踪，必会禀报阿狸。

　　阿狸虽不会拿她怎样，却定会暗中彻查，昨夜在场之人恐怕都免不了被盘问……她与蓝夜那般搂抱纠缠，终究是瞒不住了。

　　这层窗纸一破，阿狸平日对蓝夜那几分信赖，在知晓他便是孩子生父后，会不会顷刻化作雷霆之怒？

　　当初她被诊出有孕时，阿狸曾红着眼追问孩子父亲是谁，那神情至今想来仍令她心悸。幸而她咬紧未说，冷静下来的阿狸也未再逼问。

　　可她哪里知道，自那之后，蓝夜已先后遭遇五次暗杀。若非他武功深不可测、非常人可敌，只怕坟头草早已长得半人高了。

　　蓝夜从枕边勾了一方帕子，慢条斯理地拭了拭指尖，才接了她的话：“发现与否，如今已不重要。昨夜我既当众现身你寝殿，便没打算再藏。纸包不住火，皇帝要杀要剐，随他来。”

　　他确有狂傲的资本。苏雪楼抿了抿唇，低声道：“是我不好……连累了你。”

　　蓝夜将帕子轻轻搁在枕边，转而握住她的手。十指缓缓交扣，他凝视着她，声音低沉而清晰：“当年，你为何不等我归来，只留下一纸和离书便悄然离去？”

　　他眸色沉静如古井，深处却似有微光浮动，藏着不肯明言的期许。苏雪楼怔然望进那片幽潭，脑中一片空白，半晌才喃喃开口：“若我说……我忘了，你信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