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不是恶毒妖妃》君无故

7、第七章

　　静谧的石室内，苏雪楼一觉睡得浑浑噩噩，意识如沉在深潭底的石子，不知过了多久，才被一缕微光轻轻捞起。她倏地睁眼，茫然瞪着帐顶那片薄如蝉翼的轻纱，光影在其上浮动流转，恍若一场迷离幻梦。

　　这是哪儿？

　　混沌的脑海搜刮不出一丝与眼前光景有关的线索。她下意识偏了偏头。

　　这一偏可不得了，枕边赫然躺着一张侧脸，鼻梁挺峻，轮廓分明……若非那副银丝面罩在微光下泛诡异光泽，她怕是要以为自己在做什么离奇艳梦。可面罩的冷光瞬间将她拽回现实，惊得她险些脱口叫出声。

　　只是这细微动静已惊动了枕边人。那浓密睫羽微微一颤，底下那双沉静冷冽的瑞凤眼便睁开了。

　　苏雪楼心头一跳，火速闭眼装睡。

　　昨夜记忆却在此刻汹涌回潮，如巨石投湖，砸得她心湖波澜四起，呼吸顿时乱了几分。

　　蓝夜侧眸，便瞧见眼底一对睫毛颤得跟风中蝶翼似的，目光下移，落在她紧抿的唇瓣上，那唇色仍有些苍白，却因主人的紧张而微微抿起一道倔强的弧度。他未动，也未出声，只静静看着，仿佛在欣赏一幅难得一见的墨宝。

　　即便闭着眼，苏雪楼也能感觉到那目光如有实质，沉甸甸地落在自己脸上，几乎要将她薄薄的眼皮烫穿。

　　此刻她恨不能化作一缕轻烟，从这床榻间彻底消散。

　　只因她半边腿脚曲起，竟就这般搁在了他身上……

　　稍一挪动，底下便涌起一阵温热的暖流，而这人……忽而指掌轻动，隔着单薄衣衫在她腹间揉了揉。

　　他的手竟一直贴在她肚子上！这……这是什么古怪睡姿？苏雪楼陡然睁大了眼，一双湿漉漉的杏眸里写满了惊愕。

　　脸颊霎时烧了起来，那十年未曾出口的称呼脱口而出：“二公子，你……”

　　她倏然收声，咬着牙想挪开身子，却牵动周身酸疼，忍不住轻吸一口凉气。而身后这位曾说过“前夫也是夫”的昔日二公子却贴得更近，自背后将她拢住，温热气息拂过她颈间：“方才唤我什么？”

　　自成婚之后，她便再未这样叫过他。苏雪楼缩了缩脖子，耳廓被他气息撩得发痒，低声道：“我……方才做了梦，梦见十年前还在聆虚书院……伴读的时候……”

　　她不过是部族里最寻常人家的女儿，阿爹是镇上肉铺操刀的屠夫，阿娘也只是终日围着灶台转的普通妇人。虽能识文断字，但这等出身，本与风氏私学聆虚书院这般顶尖学府无缘，那里素来是贵族子弟的天地。

　　谁知命运偏偏起了波澜，当年书院出了三道考题贴于门口公示，她恰巧路过凑热闹，误打误撞以一句无心之言点破了一道难题的关窍。

　　正是这一语之巧，让她破例被书院收录，成了那些锦衣少年们身旁的伴读。

　　此刻拥着她的人，正是昔日的风氏少主、巴族大祭司嫡次子风楠夜。

　　夷陵巴族传承千载，世人或许不闻巴族之名，但提起夷陵风氏，却无人不晓。

　　风氏历代家主既巴族大祭司，皆是惊才绝艳之辈，然风氏族规森严如铁：凡离族入仕者，或与外族通婚者，皆夺其风姓，剔出族谱。

　　故而千百年来，虽有不少风氏后人应天家之召封侯拜相，却再与本家无涉。世人皆道夷陵风氏乃卧虎藏龙之地，聆虚书院因此名动天下，求学者如云奔赴。

　　她能破例入院，怕是祖坟青烟缭绕。

　　此刻想来也不知道是几世修来的因果，竟与风家少主结下一段情缘。

　　可她委实难解：究竟是何变故，令前尘尽断，反叫他追至这深宫禁院，声声逼问当年背弃之由……

　　神思被他掌上动作拉回，他的指掌仍贴于她软绵绵的腹间，时轻时重地揉着，指腹偶尔按过某处穴位。苏雪楼隐约明白他的用意，大约是在助她脏腑归位。

　　可那修长的手指渐渐游移至腹底，令她蓦然想起昨夜生产时他在那处的施为，此刻肌肤隔着衣物相贴，如隔靴搔痒，反教她浑身如被火燎。她下意识抬手，轻轻截住了他的手腕。

　　耳畔却传来他低低的嗓音：“梦里你唤了七声‘二公子’，九声‘阿狸’。二公子是我，那阿狸……又是谁？”

　　其实还有两声“大人”，一声“蓝夜”。横竖都是他，不提也罢。

　　苏雪楼耳根红透，声音轻得几乎听不见：“啊？我……我说梦话了？”

　　她怎不知自己还有梦呓的毛病？这多尴尬，竟然在睡梦中喊别人，可她完全不记得自己做过什么梦。

　　耳畔沉沉落下一个“嗯”，随之下沉的还有他的拇指，在腹底边缘按了下去，似在为她案扤又似在略施惩罚——

　　因她梦中喊了别人的名字。

　　“阿狸是谁？”他又问了一遍，即便猜到那是她与皇帝私下的昵称，可他要听她亲口说出答案。

　　苏雪楼神思动荡，勉力回想了下记忆中有关“阿狸”这个称谓的场合，十年后的记忆里全然没有……那他口中所说的七声“二公子”和九声“阿狸”，皆是出自她本尊没错。

　　稚嫩的魂灵与十年后那洞悉世事的他对峙，每字每句皆易成破绽。

　　撒谎从来不是她所长，只得按下心绪强作镇定：“阿狸是……我曾救下的一个孩子。”

　　天爷！她救下的那个病弱少年，如今竟已是坐拥天下的帝王！

　　许多记忆已湮没在岁月深处，更有大段离奇缺失，她不知该如何剖白，却觉此刻正是解开死结的时机。

　　以她心性，再无法凭着那些模糊记忆继续伤害蓝夜，无论是十七岁悄然滋长的情愫，还是如今这斩不断的羁绊。

　　耳畔呼吸轻缓，良久未闻回应，仿佛在静候她将未尽之言娓娓道来。

　　心防既溃，便难再收束，苏雪楼深吸一口气：“大……大人，若我说，我与陛下……从来只有姐弟之谊，你可愿信？”

　　腹间手掌蓦然顿住，耳际掠过一声几不可闻的轻笑，他指尖力道骤然收紧：“莫非你要说，这些年你们徒有虚名，那些彻夜相伴皆是演给世人看的戏码，你与他不过借一层特殊关系掩人耳目？”

　　“你……早已知晓？”苏雪楼忍过一阵宫缩之痛，暗忖难道从前自己竟向他吐露过？

　　可记忆分明告诉她，从未有过。先前那张硬嘴，甚至能斩钉截铁地说孩子是皇帝的……又怎会主动道出实情。

　　心绪未明，忽觉耳尖微痛，竟被这人衔住以齿轻碾。

　　待那疼痛消散，他的声音变得浑浊低哑，压抑的愠怒如暗流涌动：“苏雪楼，你以为，我当真眼盲心瞎，这些年，竟看不出他待你，究竟是姐弟亲情，还是男女欲念？”

　　他在她耳后沉沉呼出一口气，气息炽灼：“若他无意占有你，大可赐你异姓公主之尊，何必以这般暧昧身份牵绊，损你清誉？我本不愿在此刻惹你心乱，可话既已至此，你且扪心自问，当真敢说与他从未有过肌肤之亲？”

　　苏雪楼喉间一哽：“我……”

　　阿狸确实依赖她。所谓肌肤之亲，也不过是执手相握、偶尔倚肩，却早已越过寻常姐弟应有的界限。那是何时许下的诺，她已记不分明，只知其余皆可推拒，唯这两样不能。

　　他有隐疾在身，每每发作痛楚难当，从来只许她一人守在榻前，陪他熬过一个又一个漫漫长夜。

　　阿狸是那般敏感谨慎又骄傲的一个人，从不示弱于人前，唯独她。

　　想及这些不可言说的隐秘，她心口骤然一疼，气息随之凌乱。手腕忽被男人攥住，片刻后，他压抑的声息再度落下：

　　“是我不好，眼下你身子虚弱，我不该如此激动出言伤你……”

　　沉默如潮水漫过数息，他终是沉沉一叹，似卸下千钧重负：“往事再争也无益，我可以不究。我们唯有抛开过往，重新来过。”

　　苏雪楼听得一怔。

　　重新来过……

　　这四个字如石投静水，在她心湖中漾开圈圈涟漪。按她所想，他深爱的那个“苏雪楼”，其实已在昨夜香消玉殒。而如今的她，不过是一缕来自十年前的孤魂，占据此身，除却昨夜拼死产下两人的骨血，从前那些恩恩怨怨她都未曾真正经历。

　　心底蓦地涌起一阵酸涩，说不清是为自己，还是为那缕不知飘往何处的异世幽魂。她甚至恍惚觉得，那个“自己”或许已回十年之前，与那时渊渟岳峙的风二公子“重新来过”。

　　半晌未闻她回应，银丝面罩下的眸光渐渐转黯。蓝夜嘴角无声一扯，似是自嘲，却听身前人轻轻颤出一个字：

　　“好……”

　　那嗓音软糯微颤，像一道细电窜过蓝夜心口，直抵脊骨。他倏然半撑起身，居高临下锁住她的视线，不容她躲闪。可还未看清她眼底情绪，竟被她拽过锦被，一把蒙住了头。

　　被窝里传来她闷闷的、带着羞怯的嘟囔：“我……我底下要露了，你快起来……”

　　蓝夜无声莞尔，只留下一句“等我”，便利落又轻缓地翻身下榻。

　　听着脚步声渐远，苏雪楼那颗狂跳的心才稍稍平复。她从被褥中探出头来，双颊被闷得绯红，耳根更是烧得滚烫。

　　天……这人莫不是个惑人心魄的妖精？寥寥数语，竟又哄得她应下重修旧好……

　　可神识深处那团乱麻般的纠葛，旁的她尚可置之不理，唯独放不下那个已长大成人的阿狸。

　　他沉疴难愈，余日无多，她又怎能狠下心肠，全然不顾他的生死，就这样随蓝夜离去？

　　她抬手，掌心重重压上仍在发烫的脸颊。

　　不行！她须得凝神定志，以十二分的清醒，再与蓝夜好好谈上一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