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从云上来》两三月

22、第二十二章

　　易小九静默地站着，仿佛是隐在浓墨夜色中的一尾黑鱼，他冷眼看着薛铭：“狗拿耗子，多管闲事。”
　　“先跟我回家。”薛铭的语气很温柔，他扶住易小九的胳膊，担忧地皱起眉头：“他们刚刚有没有伤到你？”

　　“没。”易小九不耐烦地偏过头：“你先走吧，别管我了。”
　　薛铭叹了口气，他似乎是习惯了对方这样的针锋相对，也习惯了类似的“功成身退”：“那我先回去了，小九，有什么事要记得给我打电话知道吗？”

　　“你屁话怎么这么多？”易小九重新戴上了帽子，一张冷峻凌厉的脸融进了阴影里：“滚。”

　　贺天毓一直愣在原地，没有动弹，他看着薛铭将一叠粉色的钞票放在易小九的脚边，再犹豫地转身离去，留下一个孤独的黑色背影。
　　直到薛铭消失在黑夜中，易小九才支撑不住了般，膝盖一弯，整个人扑在了地上，溅起了一圈混着泥点的水花。

　　天边的月亮依旧挂的很高，四下无风，万籁俱静，深陷泥沼的男孩脆弱又倔强，他手脚并用，奋力地爬到了左边的巷子里。
　　粗粝的水泥墙透过薄薄的衣料刺痛着男孩的背，他只是面无表情地看了看腿弯处的伤势，好像是骨折。

　　视线里出现了一双白色的球鞋，在这样肮脏、积污、昏暗的黑夜里，显得愈发的纯洁，干净地有些的耀眼。易小九缓缓抬起头，便对上了贺天毓沉静的眸子。
　　沉静，十二万分的沉静。贺天毓觉得自己从未像现在这样沉静过，他好像找到了一切怪力乱神的症结，薛铭对他的种种，不过是因为他是另一个人的镜像罢了。

　　两张相同的脸对视片刻后，易小九嘴角一勾，极轻地笑了笑，喃喃自语道：“原来如此。”
　　贺天毓没有听懂这句话，他只是同样地轻笑了一声，开口道：“怪不得。”

　　易小九背撑着墙，闷哼着站了起来，他不喜欢被人像这样居高临下地看着，骨折处的错位似乎有些加剧，他的额头蒙上了一层虚汗，却仍旧逞强地站起来，冷声问道：“你是谁？”

　　“你又是谁？”贺天毓后退了一步，若只是两人长得像，那还好说，不外乎是贺钧在外的私生子，而薛铭的存在，让一切都变得耐人寻味。

　　“我......”
　　后面的话贺天毓已经听不清了，迷蒙诡异的月光下，易小九藏在阴影里的身体突然化为点点虚幻的尘埃，夜风袭来，飘然散尽。
　　空气中的霉味中似乎还掺杂了些紫藤萝的香味，贺天毓呆呆地看着面前灰败的水泥墙，终于脱力般地靠在了背后的墙上。

　　他不知道这是哪里，也不知道自己该往哪里去。怔怔地靠着墙站了半晌，直到肚子咕咕地叫了几声，生理的饥饿才驱散了内心的茫然与荒凉。

　　环顾四周，昏黄的窗户与灰黑的电线交错排列，不知道是哪片老居民区。贺天毓沿着坑坑洼洼的小路走了很长时间。
　　直到白色的鞋被染的污黑，才终于走到巷子的尽头，看到了闪着路灯的马路，又过了十多分钟，一辆绿色的出租车摇摇晃晃地开过来。

　　贺天毓从来没有这么累过，他从不觉得自己有多娇生惯养，甚至比起袁炎炎和李哲来说，自己已经算得上是很能吃苦了，而今晚这看似短短的一条小路，似乎耗尽了他所有的精力，也磨灭了他全部的心神。
　　出租车的车灯在无尽的黑夜里闪了几下，贺天毓拖着两条已经没有知觉的腿，上前拦了车，开了车门，坐了进去。

　　“到哪？”司机师傅看起来很瘦，带着一个黄色的口罩，语气带着些上扬的尾音。
　　“鹿苑山庄。”贺天毓下意识地说出了家的地点，说完后，他突然意识到，此时此地，早已不知今夕何夕，今地何地。

　　正斟酌着要不要改改地名，师傅的油门已经踩了下去，车子飞速地游弋在夜里：“好嘞，坐稳了。”
　　“真有这个地方？”贺天毓一愣，忍不住地问出了口。
　　“有，但是挺少人去的，也就是遇上了我，一般人根本不知道有这个地方。”

　　鹿苑山庄是城中心的一座别墅群，外围是一圈人工湖，绿化环境优美，住在那里的人不是有钱就是有势，或者干爹有钱有势，由是在西城很有名气，是检验人身份的象征。
　　只是没想到这里也有鹿苑山庄，那会不会同文铮和张唯一样，照见镜子的正反两面？

　　车行大半个钟头，才在一座豪华的小区门口停了下来。贺天毓看着熟悉的家门口，手指颤抖，只差喜极而泣了。他想飞奔回家，好好地抱抱王易霓和贺钧，至于王易霓怀孕的事，生多少个都不是问题，

　　“小帅哥，68。”师傅扭头对贺天毓说。
　　贺天毓将手伸进裤兜，面色尴尬：“师傅，我忘带钱包了。”
　　师傅很体贴：“没关系，微信支付宝都可以。”

　　“我忘带手机了......”贺天毓几时遭遇过这等没钱的尴尬？真是恨不得钻进地缝。
　　“你这不是坐霸王车吗？”司机的两道八字眉一皱：“我看你穿的也不差，还在上学吧？要是你老师同学知道了......”

　　“我上去找我爸妈要行吗？”贺天毓面露难色。

　　“你......”司机正说着话，却突然急促地弯下腰，紧接着一阵剧烈的呕吐，用来捂脸的黄色口罩从正中间绽出了一朵血色的小花，血色渐渐蔓延。

　　贺天毓还没来得及拉开车门，腥红的血珠已经顺着司机的口罩滴在了黑色的方向盘上。
　　万籁俱静的深夜里，再幽微的滴血声，也犹如雷霆万钧，震人心魄。前方的司机无力地垂下双手，猛地一头栽倒在方向盘上。
　　贺天毓慌张地下了车，跌跌撞撞地绕到驾驶位的车窗前拉开门，一把将司机拖了下来。

　　身体冰凉，鼻息处没有呼吸，胸腔毫无起伏，一切生命特征都已经消失。

　　从生到死，不过短短一瞬，快得不像是真的。

　　贺天毓瘫坐在地上，他看着自己沾满血的双手，在如水般温柔的夜风中剧烈颤抖。

　　“什么人？怎么回事？”
　　几束手电筒光射过来，刺中了贺天毓的瞳孔，他下意识的抬起手挡住光线。

　　“有血！大家注意！”一个穿着巡逻制服的中年男人喊了起来，他远远地朝贺天毓喊道：“别动！把手举起来！”

　　“帮帮忙！帮帮忙！”贺天毓既惊又喜猛地冲过去大喊：“快！送医院可能还来得及！”

　　“别过来！”那男人眼看着贺天毓神情有种不正常的癫狂，斑驳的血迹遍布全身，在惨白的灯光下惊悚得有种触目惊心。他略一思索，便对身后的巡逻队说：“去几个人把那小子制住了，我去看看地上躺着的那个。”

　　两名壮年男子大跨步上前，贺天毓警惕地往后退了退。此时，蹲在地上探看的中年男子摇了摇头：“没气了，先把他抓起来再说，万一上面问起来，我们也好交代。”

　　还没等他说完，贺天毓早就撒开脚丫跑进了鹿苑山庄，他从小在这里长大，对这里的地形再熟悉不过了。
　　身后那人似乎还在说：“进去了更好抓......等一下，这尸体有点不对劲......”

　　贺天毓小时候身体不太好，王易霓勒令他，必须每天绕着鹿苑山庄里的一条人工湖跑三圈。
　　往往是天刚蒙蒙亮的时候，娘俩就踏上了长跑征程，王易霓有时会骑着自行车跟在后面，如果看到贺天毓跑的慢，就会用一根藤条抽他的屁股；有时她又会坐在湖边的长凳上，随身带个保温杯，一边嗑瓜子一边计时，在贺天毓路过她身边的时候嘲笑他：“儿子，公园里的蜗牛都比你跑得快......”

　　他从来都是偷着懒的，不肯尽全力的，或是凡事留些余地，有所保留的。还从没有一刻像现在这样绝望地奔跑，似乎要跑尽这漫长的黑夜，奔向明日的朝阳。

　　直到站在“家”门口，贺天毓才刹停了脚步，精巧的黑金雕花栏杆，将别墅围在里面，既熟悉又陌生。
　　院子的门没有关，整栋楼灯火通明，贺天毓走进院子，看着紧闭的大门，突然有些害怕。

　　如果开门的人不是王易霓或者贺钧，他该怎么办？或者......如果王易霓开门后，露出得体的微笑，客气地问他“你找谁”的时候，他该如何自处。

　　呆立片刻后，他长长地叹了一口气，随后缓慢地转过身子，朝门外走去。

　　“小九，怎么站了这么久都不进来？”

　　有人开了门，台阶上洒了一地温暖的灯光，开门的男子逆着光，影子一直延伸到贺天毓的脚下，他走到贺天毓身旁，笑了笑：“怎么又搞的满身是血，先进来吧。”

　　贺天毓转身看向那人，好一个人生何处不相逢......

　　我......我胡汉三又回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