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从云上来》两三月

19、第十九章

　　棺中的老妇人睡的很安详，嘴角似乎带着淡淡的笑意。脸上的皱纹也没有梦里那般多，她双眼紧阖，眼尾上扬，脸颊上没有泪沟，在这里的一生，应该过的安乐顺遂吧。

　　贺天毓一时五味杂陈，他不知道自己以什么身份站在这里，只伸出手扶住棺木，问向文峥：“什么时候走的？”
　　“昨天。”文铮像个不谙世事的少年，眼神清亮又怯懦，他拍了拍贺天毓的肩膀：“爷爷说是在梦里走的，没什么痛苦，只是，没几个人回来。”

　　“你......”贺天毓回头问道：“你叫什么？”
　　“张唯。”

　　“我出去透透气。”贺天毓走出灵堂，外面是一条长廊，紫藤缠绕，随风起舞，两边是规整的三层楼，窗户排列紧密而有秩序。他远离长廊，靠在一堵围墙上点了根烟。
　　“你叫什么？”张唯不知道什么时候跟了过来：“你现在怎么样？”

　　“贺天毓，我，我挺好的。”贺天毓笑了笑。
　　“我是七岁那年被领养的，我看你比我小，我们可能没见到面。”张唯低着头，唯唯诺诺的：“听说至善院要拆了，要在这里盖酒店。”

　　“来一根。”贺天毓颤着手递过去一支烟。
　　“不用，我不抽烟。”张唯说：“待会儿要送奶奶去火化，你去吗？”

　　“嗯。”贺天毓点了点头，他闭上眼睛，全身的血液都在这一刻冻结凝滞，心脏犹如被人狠狠地挫了几刀，钝痛的厉害。

　　人生中总有那么几个时刻，会让你忍不住地想：我要是不......就好了。

　　考试作弊被取消学籍，我当时要是没作弊就好了，人生合该依旧一帆风顺。
　　暗恋的对象跟别人结婚了，我当时要是勇敢点就好了，往后余生便都能牵着他的手。
　　酒醉的朋友独自猝死在家中，我当时要是去陪他一晚上就好了，他是个那么好的人，不该有这样的结局。

　　我要是......我要是今天不跟张倩倩来这里就好了.....那么我还是我，爸爸还是爸爸，妈妈还是妈妈，薛铭也还是那个梦里最美的侧影......

　　贺天毓觉得墙角阴冷，潮湿的寒气从他的脚底一直渗透至头发丝。

　　一行人将奶奶送去火化，爷爷将骨灰寄存在殡仪馆，挂上遗像，锁在一个冰冷的房间里。

　　贺天毓全程都没有开口说话，直到所有人走出殡仪馆，他才低头转身。
　　“天毓。”张唯追了上来：“你要回家了吗？”

　　“嗯。”贺天毓答完后，突然有些不确定了，过去十八年，少年意气，任性叛逆，不过是仗着那层血缘关系，从今以后，自己又该如何自处呢？他不知道。
　　“那你小心点，不要太伤心。”张唯笨拙地安慰他。

　　贺天毓点了点头，他行尸走肉般地走下盘山公路，不知道站在路口等了多久，也不知道，他到底要等什么，他只是站在哪里，五感俱失，一动不动，像一座万念俱灰的雕像。

　　“打！把他的给我腿打断！”山林里传来一声隐秘的咆哮，接着是一阵拳打脚踢的声音。

　　十多分钟后，贺天毓叫住弓着背偷偷从他身旁走过的张唯，嗓音冷冷淡淡：“要去医院吗？”
　　张唯的脚步顿了顿，他转过头，眼下乌青，嘴角流着血，捂着肚子笑：“不用了，小伤而已。”

　　“走。”正好一辆出租车经过，贺天毓打开车门，眼神带着命令，又有些不耐烦：“快点。”
　　张唯有些畏惧，他挪着小碎步上了车，然后跟贺天毓说：“真的不用去医院，我回家就行了，家里药水绷带都有，我经常自己处理。”

　　“你混□□吗？”贺天毓斜着眼睛看过去：“装备这么齐全。”
　　张唯不好意思地笑了笑，也不反驳，只一个劲儿地央求贺天毓不要送他去医院。

　　最后，出租车停在了西城一座废旧的街区边，两人一起下了车。运石灰的大卡车呼啸而过，扬起了一地的灰尘，空中混杂着各种化工原料的气味，到处都是带着安全帽的施工队，灰蒙蒙的小区街穿行在漫天尘土中，贺天毓一时间觉得心里有些堵，说不出话来。

　　张唯却见惯了，他笑的热情十足，带着贺天毓淌过积着水坑的马路，又向右拐，经过几个东倒西歪的电线杆，石子路有些硌脚，又凹凸不平，贺天毓好几次都险些扑倒。

　　一直走了有二十来分钟，眼前出现多条小巷，很窄，楼与楼之间挨的很紧，漆黑油腻的排气扇嵌在墙上，像怪物身上一个个流脓的伤口。张唯走进其中一条巷子，用钥匙开了门，弯腰走进阴暗逼仄的楼梯里。

　　贺天毓跟在后面，看着暖白的灯光随着脚步声一束束亮起来，张唯在前面一瘸一拐地向上爬，两人一直爬到八楼。张唯回头对贺天毓笑：“到了。”
　　说完后，他小心翼翼地敲了敲门，三声过后，屋内没有动静，他这才拿出钥匙开了门。

　　“你喝口水。”张唯揉了揉肚子：“我去房里上点药。”
　　贺天毓点了点头，张唯进房间后，他四处看了看。

　　这套房是两室一厅，除了张唯进去的那间房，另一间用挂锁锁上了。客厅也很小，八十年代的旧式装修风格，茶几是木质的，四个桌角已经被虫蛀得千疮百孔，木屑刺了出来，窗户是灰蓝色的，或许从前是天蓝色，谁知道呢，都不重要，贺天毓想，跟我又没什么关系。

　　张唯出来的很快，他的头发乱糟糟的，脸上却一直挂着笑：“不好意思，也没什么好招待的，我请你出去吃晚饭吧。”
　　“不了，我不饿。”贺天毓指了指他脸上的伤：“谁打的？”

　　“我弟弟，最近青春期，不太懂事。”张唯的脸色有些忧愁：“他要高考了，万一考不上怎么办？”

　　“你还是好好操心你自己吧，下次别被打死了。”贺天毓的语气有些讥讽，他也不知道自己这是怎么了，张唯没有得罪他，若非要追根溯源，也只是因为，张唯对他说了真话。

　　“你弟弟是你养父......是你爸爸妈妈亲生的吗？”贺天毓的声音有些低沉。
　　“嗯。”张唯点了点头：“以前一直没怀上，后来好像是听别人说可以先养一个......弟弟生下来的时候真是可爱，小小的缩成一团。”

　　“神经病。”贺天毓低声骂了一句，明明是个不受人待见的牺牲品，却非要摆出一副大爱无疆的模样，他拿出手机，薛铭给他回了一条：“你在哪里。”

　　贺天毓锁上屏幕，在椅子上靠了会儿，他不想回家，不想见薛铭，这是头一次，他觉得自己无处可去。
　　张唯一直在客厅里转悠，他把脏衣服拿进卫生间，贺天毓听见“哗哗”的水声，这里没有阳台，没有洗衣机，张唯出来的时候，指尖起皱泛白。他拿起窗台上用破布扎成的拖把，拖着行动有些不便的腿，又开始拖地，同时还不忘跟贺天毓搭话。

　　“你想吃什么？待会儿我带你去吃。”张唯说：“我看你穿的很讲究，可能是看不上我们这里的饭店，但是有一家牛杂店真的很好吃，不过我平时都自己做饭，很少出去吃。”

　　“人不都吃五谷杂粮嘛，哪有什么看得上看不上的。”贺天毓拉下脸：“不过我还有事，先走了，你忙吧。”
　　说完后，他迫不及待地站起了身。

　　“哎你等一下。”张唯立马放下拖把，追了上去：“留个联系方式吧。”
　　贺天毓有些不情愿，他的手伸进兜里，紧紧地抓着手机。

　　“喀啦！”有钥匙转动门的声音响起，接着，一男一女进了门，看上去都是四十多岁，头发已经有些泛白，长相和身材都很大众，属于这一眼见了下回肯定认不出来的那种。

　　“叔叔阿姨好。”贺天毓点了点头，然后得到解脱似得跟张唯说：“我走了。”

　　“饭做好了吗？站这儿干嘛！”张直建厉声大喝了起来：“供你吃供你穿，这点小事都做不好！”
　　“净带些不三不四的人回家。”张直建旁边的女人，王红，正厌恶地看着贺天毓：“没有一点自知之明。”

　　“这是我朋友。”张唯低下头，声音很小，但是很坚定。
　　“什么朋友，能带你搞钱的才是朋友，其他的算个屁，你毕业多久了，往家里拿了几个钱？”张直建用力推搡了张唯一把：“还不快滚去做饭，看着你我就来气。”

　　贺天毓转了个身，定定地看着张直建。
　　张直建察觉到他的视线，也大力地推了推贺天毓的肩膀：“怎么？不服气？你们都不是什么好鸟，窝囊废。”

　　贺天毓往后倒了几步，他伸手揉了揉肩膀，又看了看低着头不敢说话的张唯，笑了笑，然后腾的从地上站了起来，揪着张直建的领子，用尽力气朝他的右眼砸了过去，对方吃痛倒地，贺天毓又对着他的左眼砸了几拳，脚上也丝毫没放松地冲他的肋骨狠踢了几下。

　　“杀人了！杀人了！”王红大喊着扑了过来，贺天毓侧身一躲，张直建趁机从地上翻身起来，对着他的肚子踢了一脚，贺天毓觉得自己的肠子都绞成了一团，如遭重击地倒在了地上，张直建见机过来，疯狂地砸了他的脸几拳。

　　脸上一片粘腻，有凉凉的液体流动，可能是流血了。贺天毓看着眼前一片混乱，而一直站在墙角，不动声色的张唯，突然操起拖把，狠狠地砸向了张直建的背，对方又痛又惊，转身便去抓张唯。

　　四人扭打成一团，隔壁的邻居见状，兴奋地拍了照，报了警。

　　到底是少年人心气足，体力旺盛。战斗接近尾声，贺天毓将张直建踩在地上，狠狠地呸了一声：“谁他妈不三不四，你说给老子听听！狗娘养的！老子还没被人这么骂过！”

　　张唯刚喘了口气，这会儿见张直建毫无还手之力，眼睛立马变的血红，他冲上去死死地掐住了男人的脖子，指关节咯咯作响。
　　眼见张直建的脸憋的通红，像是下一秒就要没气儿似的，贺天毓立马去拉张唯：“张唯！张唯！”

　　张唯双目圆睁，眼珠子红得可怖，活像地底索命的冤魂，他的身子被贺天毓往后拖，手上却一点劲儿也不肯松。
　　贺天毓只好放开他，转而去抠他的手指，但这难度更大，张唯的手指仿佛已经扎根进了张直建的脖子，由血肉滋养，根系越长越深。

　　张直建的的眼珠已经翻白，手脚也停止了挣扎，贺天毓情急之下，拿起一个酒瓶朝张唯的脑袋砸了过去。

　　“哐啷”一声，张唯身子一僵，三秒后，倒在了张直建的身上。张直建两眼一翻，闭上了眼睛，贺天毓探了探鼻息，有气儿，还没死。王红早就吓晕了过去，耳边响起急促的警笛声，贺天毓看了看这倒了一地的人，碎了一地的东西，索性两眼一闭，也倒了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