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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一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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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刚蒙蒙亮,守城的士兵已换了一波,他们的眼神无比空洞,像是守了一整夜显得筋疲力尽,面容比远处天边渐渐压来的乌云还要阴沉。
这枯黄的沙漠里什么都没有,他们头顶的孤雁与滚滚黄沙作伴。他们已在这长长的城墙上耗费了数年时光,再明亮的眼睛,也会被这黄沙埋没。
阴测测的乌云越来越近,昏沉多时的守城将领望了望头顶的天空,如往常一般挥手,“都进去吧。”
按照经验,过不了一时大雨便会落下,豆大的雨点砸在身上极疼,会使人寸步难行,这种时候不会有人进城,他们倒是可以借机休息,不过这雨势来得快去得快,他们也只能抽空休息这么一小会儿。
“镇副,你看那!”
他看向对方所指的方向,那里正是阴云积聚的地方,一个小黑点正全速往城门方向赶来,粗略估计,这支队伍大约有十余个人。
“咱们要等吗?”手下小心问道。
如果要等,他们可能也要被雨点砸中,毕竟以这十几人的载物量来看,是无法赶在大雨前进城的。
镇副拿起鹰眼仔细端详了下这支十人左右的队伍,不知是看见什么,脸色微变,“慢着!不要关城门!”
这队伍的运气不错,赶在大片云头压下之前到达,没被大雨淋个满头。
士兵们颇为好奇,镇副在让开城门后便派人去请镇将,似乎来的是什么大人物,可任由他们怎么看,都不觉得这群人是什么大人物,顶多,比较有钱。
这队伍使用的都是鎏漓作为动力的车架,可在沙漠商队中并不少见,毕竟大漠中前进需要长途跋涉,即使鎏漓再贵,跑一趟货也就赚回来了。
鎏漓,是百年前人们在大漠黄沙下发现的一种高效液体燃料,颜色金黄,在阳光下如纯水般清透,堪比琉璃,是以称之为鎏漓。
经过几十年的发展,不少以鎏漓为动力的工具应运而生,比如商队经常使用的车架,相比正常车马速度,要快上一半时日。但是鎏漓大多把控在朝廷手中,官方价格居高不下,除了贵族与富商,没人用得起,而未经官府允许的私下鎏漓交易都属于非法行为,这也导致民间使用率极低,黑市交易屡禁不止,但要想弄到极为困难,甚至导致有市无价的出现。
守城的士兵见过太多相关的机械倒也不奇怪,不过让他们新奇的是,这支队伍中间靠后一匹马的身后有一节长长的封闭式车厢。
与他们常见的普通车厢不同,这车厢较长,而且四周没有任何窗户的痕迹,唯一可以称作门洞的洞口十分窄小,仅能塞进两根成年人的手指。
他们只顾着讨论那长长的一节车厢,没有注意到自己身边窜过一个小脑袋。
穿过指指点点的士兵,琉璃抱着怀里刚刚装满的水壶蹦蹦跳跳回到伙伴身边。
“小赵你可真厉害!”琉璃的小脑袋摇来晃去,举起怀里差不多跟她脑袋一样大的水壶,龇牙笑道,“那个方向果然有井!”
“喊姐姐。”
小姑娘小脸黑黄,瘦的像只猴,龇牙笑就更像了。
赵嘉敏不忍直视,更不好直说。
轻轻叹了口气,赵嘉敏透过遮雨的斗笠望向不远处的房门,心中的怨愤不知何时消散不少。
短短三个月,她竟已经习惯了这种生活。
而以前的一切,似乎是上辈子的事了。
距离她被鞠婧祎从西边漯北坡的战场捡回来,过去三个月了。
准确来说,是战事结束各方趁机捡漏的时候,尚有微弱心跳的她被琉璃发现,缠着鞠婧祎非要带回去,而鞠婧祎见车上还有位置,又认出她染血军服上的家徽,这才同意把她与捡到的兵器一同带走。
大胤无人不识赵家家徽,更是无人不知赵家家主赵小将军年纪轻轻便带兵上阵杀敌守卫大胤国门多年,与北蛮葛尔多部落于西北玉州边境一战后,追着一队敌方轻骑消失在茫茫沙漠中,目前官方说法,赵小将军已经身亡。
只是无人得知,赵小将军还活着,更无人得知她竟是女儿身。
原本鞠婧祎想等赵嘉敏养好伤便送她回去赚个奖赏什么的,可没想到,远在京城的赵家突然传出与北蛮不少部落通信叛国的消息,一家老小统统下狱,据说秋后处斩。
一时间赵嘉敏就成了烫手山芋,所有人的第一反应便是将还未清醒的赵嘉敏丢下。
可琉璃不答应。
在与众人讨价还价晚上少吃两碗饭以后,琉璃总算在鞠婧祎的默许获得许可继续养着赵嘉敏。就这样,等到赵嘉敏睁开眼睛的时候,赵府上下,已行刑完毕。
刚刚得知这一消息,赵嘉敏差点崩溃,并不愿意相信,成天喊着要回京城面圣,别说吃的,连水都不愿意喝,把照顾她的琉璃吓得不敢说话。
还是鞠婧祎一把将贴在附近城镇的告示糊在她脸上,冷声道。
“人都死了,现在消息已经传到塞外,你就是乘铁头鸢飞回去也赶不上头七。”
哭闹的赵嘉敏看清告示上的字,涨红的双目瞬间失去了往日的神采,满目悲凉。如今的她失魂落魄,哪还有一点原来赵小将军的样子。
不过现在的她,也顾不得什么形象不形象的。
“记住,你的命是琉璃救回来的,在她让你死之前,你不准死。”
她缓缓转过头,看见那个小小的、怯懦的身影,正躲在一片鹅黄的衣角后面。
鹅黄这种娇俏鲜艳的色彩,赵嘉敏离开京城后在大漠征战多年,几乎都快忘了是什么样子,此刻乍一看见,蓦地回想起在京城那段鲜衣怒马的少年时光,居然有种沧桑的隔世之感。
视线往上移,屋内的光线不好,她又刚刚恢复视力,只能模糊看见一个小巧的下巴。她以前几时如此受制于人过,胸口闷得喘不过气来,可是转念一想,她现在无权无势,又哪来的底气不受制于人?
一时间悲从中来,可她眼下却没有悲伤的时间。
“你昏迷了一个月,诊金药材食材衣物总共花了我一块金锭五把碎银,你当时手里只有一把空的机枢院制火铳、红缨长枪与佩剑,护身铠甲损坏近四成几乎一文不值,更是没有修理的必要。火铳应该是明德五年也就是前年制得,虽然没有弹药,不过倒是能卖个好价钱。红缨长枪三流货色,只能卖给铁匠重熔。至于那把佩剑,陨铁所制,更不用说剑柄那块和田玉,成色极好,无一分多余杂质,如今只怕有价无市。”
赵嘉敏心头一紧。
佩剑是她离家前祖母交给她的传家宝,从未离身过。但她现在也没资格说什么,只得沉默不语。
“我帮你留着,不过你要自己赎回。”
“好!”
赵嘉敏激动答道。
“有钱吗?”
赵嘉敏被问倒了,一分钱难倒英雄汉,她身上真真是身无分文。
“给我做护卫吧!”
琉璃眨着眼睛,明亮的眸子没有一丝嘲弄与刁难,她是认真提议。
“小鞠,你不是说给我找个护卫吗?”
鞠婧祎愣了下,她之前是开过这个玩笑,因为琉璃力气再大也只是一个小姑娘,危机时刻无法保全自己,所以说给琉璃找个护卫,没想到琉璃居然当了真。
有些一言难尽的看向赵嘉敏,鞠婧祎在心中思索该如何找借口略过此事,毕竟她觉得,像赵嘉敏这种出身高门的人物,应该不会愿意屈膝低头给一个不起眼的小姑娘当护卫。更何况,会去战场拾人回来还能识出将服制式又是了解兵器的人,自己的身份不难猜想。
她会毫不犹豫地拒绝吧。
鞠婧祎眸色一黯。
“好。”
鞠婧祎还以为自己听错了,惊愕地看向赵嘉敏。
那人耸了耸肩,眼眸坦诚又平静,看起来,应该是默认了自己此时的境遇。
鞠婧祎转念一想,如今她已经沦落成现在这幅模样,除了答应,又有什么选择呢。
“大夫说你过几日便能下床,从那天算起,做满琉璃一年的护卫,医药费就算你还清了。”
鹅黄的衣角远去,消失在门外的暖光里。
赵嘉敏直勾勾盯着那抹鹅黄,似乎那是她握不住的年少时光,正在离她远去,或许是悲伤太多,她的心反而平静下来。如今孑然一人,她还有什么怕失去的呢?
不过是重来罢了。
赵嘉敏捏紧拳头,手腕却因为扭到伤处而痛到,感受着明显不如以前的气力,她轻轻在心底叹息。这个重来,只怕也不是那么简单。
都说伤筋动骨一百天,赵嘉敏又是伤及心脉,不得已在床上躺了三个月,如今总算是可以下床如常人一般行走。得知她恢复,鞠婧祎又见了她一面,这次还把自己队伍介绍给了赵嘉敏。
赵嘉敏这才发觉,他们竟是传闻中有大漠之鹰外号的神秘商队。
一般商队由各大商号组成,行走于山水之间,要在各地官府备案登记,基本都有各自的名号,至于这种常年在大漠中行走的商队,多数是散户凑成,没有名号,私下更是会流通些普通市面上买不到的东西,形成变相的黑市,边关多由州府各自掌握,为了利益也就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而这其中,最为特殊的便是这支被人称为大漠之鹰的神秘商队。
据说他们的车厢上雕有一只栩栩如生的沙鹰,专走军火,连大部分商队想都不敢想的鎏漓,他们都能弄到手。因此有传大胤宰相与其首领有些关系,因为王家的家徽正是一只翱翔的鹰,但也只是揣测罢了。
作为当初地位直逼宰相的赵小将军曾亲眼见过皇帝上朝时笑意盈盈地逼问宰相王博此事,当时她也很期待能问出点什么,只可惜皇帝的质问被狐狸般的宰相大人轻松化解,最后不了了之。
赵嘉敏之所以认出这商队是大漠之鹰,正是因为商队里那无处不在的沙鹰图腾,还有一股香料掩盖不住的特殊味道。
她最熟悉的,鎏漓味道。
得知赵嘉敏恢复最开心的便是琉璃,兴致勃勃告诉她最近队伍要进城,如果有想要的可以跟自己说。琉璃攒了不少过年时大家给的压岁钱,现在赵嘉敏身无分文,她自认是赵嘉敏的主人,自然是有义务要为她置办些东西的。
赵嘉敏哭笑不得,寻了不少理由才阻止了琉璃的想法。
让琉璃偷偷溜去井边取水,也是因为她老是缠着自己要买东西,突然想到的办法。
“小赵,你好厉害,居然连这个都知道。”
“你见多了也就知道了。”赵嘉敏摸摸琉璃的额头,抹去那点草灰,便不再说话。
边城的格局大体一致,基本由机枢院参与设计,下发各地参照建设。
机枢院能人异士众多,少有官场的沆瀣一气或是心思诡谲,赵嘉敏颇有好感,而且她最好的朋友,御史大夫家二公子徐思邈便是机枢院中的一员。徐思邈曾因为她被派西北,特地拉着她好好了解了一番大漠戈壁。
可以说,没人比她更了解边关的布局了。
正好,琉璃也帮了她一个大忙。
高高城墙下,厚重的雨滴敲打遮风挡雨的斗笠,赵嘉敏的脑袋跟着雨滴落下的频率一抽一抽的疼,左边胳膊的冷意直入骨髓,钻心刻骨的疼。
她的身体即便看上去痊愈,终究是狠狠伤过,恢复不到从前。
想到这里,赵嘉敏脸上闪过黯然。
大雨仍旧在下,鞠婧祎已经与对方谈妥出来,身后的江磊替她撑伞,高大的身影动作小心谨慎,生怕那干净的鹅黄衣衫沾上泥水,而鞠婧祎脸上挂满笑意,看起来对这次合作很满意。
镇将紧随其后走出,面上神情如释重负,朝身边的人说了几句,那人退下,召集等在一旁的士兵,趁着减弱的雨滴开始搬运车上的货物,除了那最长的一节车厢未动。
鞠婧祎朝守在车旁的人打了个手势,那人带着三人护送车子跟在镇将身后,朝一旁走去。
许是见赵嘉敏一直盯着车看,琉璃以为她是好奇,凑近她说,“那辆车可宝贝了,里面装的是鎏漓,咱们最赚钱的就是这个。”
她说话声音虽然不大,但也足够身边同伴听见,话音刚落,一清秀长相的少年低声呵斥她,语气严肃。
“琉璃。”
琉璃一脸委屈,“怎么啦。”
正巧鞠婧祎走过来,“度,琉璃想说什么就说什么,她知道分寸,不用拦着她。”
她会说话的眼睛扫了一下赵嘉敏,不用开口赵嘉敏也瞬间理解了她的意思。
就是我不让琉璃说,你也能猜出来吧。
赵嘉敏笑了笑,带着苦涩的味道。混迹在这种队伍里,身为赵氏子弟,势必会受到质疑与刁难,这倒是她早就做好的准备。
她理解边关军队私下购置鎏漓的动作,毕竟在外带兵多年,能知道朝廷下发的军饷以及物资经过层层克扣后会只剩多少。但她的父亲,刚正不阿的赵老将军却是朝中抵制私下交易的代表人物,其他官员最多是嘴上说说,赵老将军亲自上阵,从自己管理的军队做起,甚至伸手去管别的军队。
也正是因为老将军这刚硬的性格,朝中无人敢惹,更没人敢克扣他的军饷,他自然意识不到其他人会因此有多头痛,如此一来,不少人因他的言行而怨声载道。
对赵嘉敏大多是迁怒,赵嘉敏自己也明白,此事无解。
“那一车换来的,够我们接下来的路程了。”鞠婧祎走到赵嘉敏身边,背手而立,“我们接下来的目的地是翡冷翠,预计要花费的时间不短于三个月,你的身体能支撑吗?”
赵嘉敏本能要点头,可想着刚刚自己身体实在的反应,便犹豫起来。
看到她的反应,鞠婧祎摇摇头,“那就中途停留一段时间吧。”
赵嘉敏心存感激又有愧疚,“多谢。”
“不过。”鞠婧祎突然看了她一眼,说,“这么一来我们再回来,可能要大半年的时间。”
赵嘉敏猛地转头,恰逢鞠婧祎收回视线。
土色城墙下,淅淅沥沥小雨渐歇,姑娘干净的面庞抬起,眼底闪过笑意,头一次离她这么近,赵嘉敏才发现她的眼尾微微上挑,带着小狐狸似的狡黠。分明还是这粗旷的大漠,可她却像江南杏花微雨、凭栏拾阶观赏美景,似乎对她来说,这种荒无人烟的恶劣环境一点也影响不了她的心情。
美人如画,赵嘉敏看的愣了会神,当她意识到自己的不对劲,赶忙转过视线。
不知怎的,她心跳速度有些慌张。
应该是身体还没好吧。她这么想。
“知道那车叫什么吗。”
赵嘉敏被问呆住,诚实摇头,“不知。”
“鎏漓。”鞠婧祎强调说,“并非琉璃的琉璃,而是鎏漓的鎏漓。”
“虚虚实实,假假真真,倒是能使人迷惑。”赵嘉敏忍不住问,“那琉璃又为何叫琉璃呢?”
鞠婧祎极快地瞥了眼赵嘉敏,眼底闪过的情绪,像是不快,“因为她是琉璃,不是鎏漓。”
“姑娘,货装完了。”
鞠婧祎略一点头,迈步朝镇将走去,顺手拿过江磊递来的羊皮卷交给镇将,“希望下次继续合作愉快。”
对方抽开绢带,仔细看了遍羊皮卷,这才点头,“你们沙鹰的货有保障,咱们也是合作多次,以后还要仰仗姑娘。”
“大人说笑了。”鞠婧祎接过一旁镇副手里的令牌,这是接下来他们出境的凭证,随意在手中晃了晃,“是我们仰仗您的一点施舍。”
她说的郑重,可在赵嘉敏看来,她一点都不在意这一点‘施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