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折腰》桑狸

14、第14章

　　《王宝钏》已唱至尾声，后台忙着换戏，进进出出喧闹无比。陆湘苓正抬了半杯菊花茶在帘幕后等她，高腰襦裙与钗环鬓珠已装扮上，活脱脱一个唐装美人。
　　“我瞧见你是跟个男人一块来的？”陆湘苓的眼睛铮亮，一副嗅到八卦的样子。
　　影舟耷拉下脑袋，一副疲惫的样子，轻轻应了一声，自己找了个椅子坐。
　　陆湘苓紧追着她问：“从前除了那个关老师，还没见你把别的男人领到这里来，那男人我看着眼生，是什么人啊？”
　　影舟依旧忧心忡忡地看了看陆湘苓，低声道：“你怎么看着眼生？那夜在南湾桥突然冒出来个男人给我擦脸，你忘了？”
　　陆湘苓拧眉思索，好像是有这么个人。但那夜兵荒马乱的，他怎么有心力去注意这么个小人物，更何况当时黑灯瞎火，连人长什么样都没看清。
　　他想了想，拊掌笑道：“这怎么跟戏文里似得，人家白娘子和许仙是在断桥相遇，一见钟情。你们是南湾桥初见，莫不是还生出些旖旎故事？”
　　影舟不知该不该跟他说，这事情从头至尾匪夷所思，以至于到现在她还没个头绪。
　　陆湘苓更加好奇，紧追着她问。
　　两人正说着话，外面陡然响起一声脆响，即便有弦琴像是受了惊般刺啦一声刺耳的余音，那声脆响依然透彻天际。两人都愣了，直到外面戏腔停了，传进来些惊慌失措的哀嚎，他们才反应过来刚才是枪响。
　　后台里备戏的戏子们忙凑过来看，挑起帘子，外面的人都慌乱地往外奔，带倒了桌椅板凳，台上唱戏的戏子挽着长裙匆匆退回后台，抚着胸口道：“哎呀妈，吓死我了。”
　　话音刚落，外面又紧接着响了几声枪，随即便是更惊慌的尖叫。
　　影舟愣了愣，反应过来，傅清庭！她听陈晏棠说傅清庭初回沛州的第一天就遇上了行刺，今天晚上这些人会不会是冲着傅清庭来的。
　　外面的枪声渐渐变得密匝，像是激战双方你来我往。影舟壮着胆子想出去，被陆湘苓一把拉了回来：“你不要命了，子弹可没长眼。”
　　她靠在门边上向二楼包厢看去，一眼没见着傅清庭，只有警备连的几个人手里举着枪躲在柱沿后不时探出脑袋往一楼放几枪。
　　一楼排排场场的散落了十几个黑衣男子，与二楼的警备连相互配合着，将几个陌生男子逼到了角落里。
　　影舟想寻一寻傅清庭的踪影，将帘子开得更大，却在戏台上枪战中的人群里见到了一个眼熟的人。她只是觉得眼熟，一时想不起叫什么，陆湘苓已将脑袋凑她耳畔，指着那人道：“丁玉春！就是南湾桥拉弦的钱婶儿子。”
　　丁玉春听到有人叫他，歪头一看，扣着手里的枪向同伴说：“掩护我。”
　　他飞身朝后台的窄门跑过来，鼓点似得枪紧随着他，一发打在了小腿上，惨叫一声扑倒在门前，影舟和陆湘苓壮着胆子伸手将他拖了进来。
　　外面是更激烈的枪战，但丁玉春这一方像是子弹打得差不多了，抵抗的声响越来越弱，对方则是乘胜追击，气势压顶，两方合力步步逼近。
　　丁玉春像是抓着根救命稻草似得抓着影舟的手，裤子被血渍染红了，脸色发白，有气无力地说：“关老师，快去通知关老师，让他快跑，我们中间有叛徒……”
　　影舟忙点头，要往外跑，被冗长的裙摆绊了一下，跌在陆湘苓的怀里。她将裙子提溜起来，刺啦一声自膝盖处撕开，将软绵绵的亮缎子随手一扔。
　　陆湘苓拦住：“外面打成这个样，你怎么出去。”
　　他捉摸了捉摸，要领着她走后门，影舟看了眼失血过多的丁玉春，很是担忧：“你怎么办，外面那些人很快就要打进来了，他们是谁啊……”
　　丁玉春虚弱的舔舐嘴唇，只道：“还不是傅应龙的走狗……”他挣扎着坐起来，催促影舟：“你快去，让关老师躲起来……”
　　影舟心里砰砰的跳，不敢耽搁，忙跟着陆湘苓从后门出去。
　　深夜的街道漆黑，只有路边零星的路灯闪烁着微弱的光。几个黄包车夫拖着车穿梭而过，一个停在他们跟前，问：“小姐，坐车吗？”
　　陆湘苓不放心，抬手将鬓角上碍事的步摇长钗摘下，想随她一块去。影舟摇了摇头：“算了，等会里面若是完事了，定是要仔细审问戏班子里的人，你是班主，若是不在，如何说得通？”
　　说完，她趁着陆湘苓还犹豫，立马弯身上了黄包车，跟车夫说：“杨槐路。”
　　杨槐路这一片是治仁大学的产业，旧公寓用作老师校舍，影舟熟门熟路，结过黄包车的费用熟门熟路去三楼，敲开门，见关应茗拖着受伤的腿已勉强能走路，忙转身关门说：“老师，清风戏院发生了枪战，丁玉春让我来通知你，快走，你们中间有叛徒。”
　　关应茗停顿了两秒钟，忙艰难地弯身从沙发底下拿出一个藤条箱子，找了些书籍衣物塞进里面，想起什么，冲着卧室喊：“林先生……”
　　卧室的门被推开，一个穿着银色布衫的中年男子出来，他戴了副眼镜，看到影舟是微微愣怔，视线竟一时不能从她的脸上移开。
　　关应茗额头上冒出斗大的汗珠，催促那位林先生：“快些将带不走的文件焚烧……”
　　林先生反应过来，忙反身回屋。
　　影舟望着他的背影，略微出神，她因学校事务来过关老师家中几次，从未见过这位林先生。现下已至凌晨十二点，他深夜在此偶来拜访的几率很低，又是在卧室中十有八九是长居于此的。
　　关应茗收整好行李后，影舟又开始担心：“您有地方去吗？这么晚了，万一遇上治安旅巡夜……”
　　关应茗将藤条箱子提起，跛着一条腿说：“我有去处的。”他略停顿，再看向影舟时眸光闪动着深眷的意味：“多谢你，影舟。”
　　影舟一怔，自然而然地搀扶着老师，摇了摇头。
　　林先生已从卧室出来，抬手戴上黑色礼帽，一低头便连脸都看不清了。
　　影舟一直送关应茗和林先生坐上黄包车，自己才拦了辆黄包车回戏院。夜间寒凉，她不禁将傅清庭的外套拢得紧了一些，那上面带着哈瓦那雪茄清苦的气息，还有一点皂角微香的味道。长寂而慌乱的夜里，带给她一丝丝温暖与微醺。
　　这错乱混杂的感觉令她更加芒慌，这会儿回去不知枪战进行到哪一步了，若是傅清庭发现她中途离开，会不会怀疑她。
　　她只觉手里起了层薄薄的冷汗，有些瑟瑟，想起了丁玉春那含怨携怒的样子，他说那些人是傅应龙的走狗。
　　虽然不曾有人向她透露过什么，但她有些猜测，那晚将取消息的地点定在南湾桥应该也不是随意为之，大概是因为丁玉春在那里，他生长在戏班里，出现在那里再自然不过，不会有人怀疑他，可以暗中观察着一切，以防出现不测。她又想起她跟傅清庭说话时，丁玉春状似无意地催她快走，彼时以为只是无意，却原来一切都在计算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