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伏诛》螃蟹在剥它的壳

30、何以念

　　江皎很快就醒了过来，她不能不醒，江家早就没有人了，眼下能当事的只有她和二哥两个小辈。
　　丧礼还没有开始，江逾的遗体并未收棺，尚安置在南窗之下。她推门而入的时候屋子里静的很，依礼是要为逝者哭丧的，可是江家并没有什么女眷可为老爷哭丧。
　　江陵御坐在床边，脸色灰白，缓缓抬起倦眼，勉强道：“银鱼来了，来，到阿翁身边来，阿翁等着你呢。”
　　他自袖中取出一颗极明亮的东珠，放在瘦削的掌心，递与她。
　　江皎垂眸望向那颗明珠，许久，勉强忍住了泪水，冷静道：“诸侯以上，方能含珠而葬，这颗东珠又是什么意思。”
　　江陵御道：“是陛下所赐，但并未加爵。”
　　江皎一字一句道：“如此厚待，难道是，问心有愧？”
　　“慎言！”
　　她方才极力忍住的一滴泪，被这一声低呵砸下来，江皎微微敛眉，不欲再言。
　　江陵御叹了一口气，将那颗明珠放在她的掌心，道：“银鱼，你若要怨憎，就该怪我。”
　　她握住手中那颗冰凉的珠子，眼泪不受控制地向外涌：“怪你，国士死家国，哥哥，我怪你什么呢？”
　　江皎将角柶从齿间取出，将那颗明珠放入了江逾口中。忽有一道惊雷自天际滚过来，狠狠砸在窗棂上。
　　长安城上方的天穹好像破了一个大洞，黑云衔猛雨自洞中倾泄而下，严夏以这种暴烈的方式终于到来。

　　江逾葬于五月初十，下葬当日，李弘被贬三千里，驻守西南边境。那时他们天真的以为这就是结局了，可是不够，远远不够。
　　屠刀一旦举起来，就不会停止了。
　　五月十五，午门开始成批处死此事所涉的羯族奸细。
　　大约是异族人肤白，红白相称，杀起来也格外好看，每每到午时，菜市口便聚集了成百上千的百姓围观，长安的百姓好像发现了某种新奇的马戏，陷入一场莫名其妙的狂欢。
　　只有江府是寂静的，江氏二子终日守丧闭门不出，倒成为某种异类。但，这种平静很快被打破了。
　　六月十一，朝廷下令开始调查此次羯族诈降事件里经手的将领，首当其冲的应当是薛池。但也不过是被连降了两级，仍然驻守北疆。战事未歇，两国边境矛盾一触即发，李煦此时还杀不得他。
　　可是下面的人就不一定了，这正是一个铲除异己的大好机会。
　　江家从前在北府军的旧部，早已没有主将的庇护，但凭一片丹心而已，是最好下手的。六月十四，小月城两名守将王守澄、赵黎被撤职问罪，曾经的北府军尚留存边关的数万人都岌岌可危。
　　江陵御从宫中回来，带来了新的消息。荣贵妃的长兄伏省与幼弟伏滔通过贵妃向陛下请旨前往北疆，抗击贼寇。此事虽然还未至外朝，可既然内宫已经遍传，自然也就八九不离十。
　　江皎冷笑道：“付滔在京中素有纨绔之名，伏省虽年长稳重，但从未从过军，这两个人到了前线去，又能派得上什么用处。”
　　江陵御道：“伏贵妃盛宠，她所求，陛下没有不应允的，更何况这也不是什么为难事。”
　　“此次复战羯族是薛池戴罪立功的机会，他必然会好好把握，用尽全力。而伏省伏滔二人到了军中，便可借他的战果鸡犬升天。这恐怕，就是七殿下送给贵妃的见面礼。”
　　江皎沉默了半晌道：“哥哥，我须得去一趟北境。”
　　江陵御蹙眉道：“你想干什么？”
　　江皎道：“斥林军中来自北府军的兵卒是母亲的旧部，陛下可以不念旧情，拿他们当靶子，江家却不能放弃他们。当年，他们与母亲是生死之交，如今江家若弃了他们会令众人心寒，日后要行事只会更难。”
　　江陵御道：“你从未离京，何能担当此事，要去也是我去，你留守京中。”
　　江皎反问道：“哥哥倘若离京，谁来做江陵御？”
　　她接着说：“你我年已十四，此刻尚且身量相近，可再过一两年呢？北境战事缠绵不休，军中危机四伏，旧人要稳住，新人中也要拣几个合适的扶上来担当，一来二去不知何时可脱身，哥哥你怎么去？”
　　江陵御望向她的面容，忽然觉得他这个妹妹真的长大了，长成了他陌生的模样。
　　他于是问她：“你若去北境，有何打算？”
　　江皎狠狠将手中的笔杆掷入墨池，道：“唯有破釜沉舟，让这场仗立刻打起来。”

　　天色完全黑下来，云层将月轮整个儿掩住了。揽月楼里一片灯火通明，吵嚷声、艺伎的柔软的歌声交织在一起，混混沌沌地往人耳朵里倒。
　　一个身量极高的男子忽然站起来，将手中的酒坛狠狠一掷，溅起一地碎瓷，打破了这份喧闹的安逸。
　　两个小仆相视一眼，走上前来收拾，赔笑道：“薛公子，这又是怎么了？仔细伤着脚。”
　　薛涌抬起猩红的眼，盯住二楼左边第三间紧闭的房门，喃喃道：“却月……”
　　丝竹声复又响起来，仆侍将遥遥欲坠的薛涌重新扶到椅子上坐好，一边收拾，一边叹气道：“却月姑娘早不在了，薛公子你又何必执着呢。”
　　他徒劳的扶住额，用力砸了一拳在桌上，也不知道是对谁说：“她她……她去了哪里？为什么不和……打个招呼就走了……我……”
　　一个极柔的声音在耳边响起来，雪松极冷的香气冲淡了酒味，薛涌的意识微微清醒了些，抬起眼望见一截雪白的柔荑，他下意识伸手去捉，却被不着痕迹地避开了，季浟推了一盏茶在他面前，冷声道：“怎么？薛公子找不见她，就要把揽月楼给砸了吗？”
　　“你……你知道她在哪里对不对？你教她出来，我要见她，我倒要问问她……我……我到底哪里对不住她，让她这么看不上……我……我……”
　　他说不出来了，季浟方才递的那只杯子已经被他捏碎在手中，鲜血直淌下来。
　　季浟毫不避讳地去掰他手中的碎瓷，漠然道：“整个长安城都知道，我揽月楼是不签卖身契的，凡人皆来去自由，要往哪里去便往哪里去，揽月楼是从不过问。”
　　薛涌并不没有理会她的话，只用那只鲜血淋漓的手死死攒住她衣袖，重复道：“你是知道的，你一定知道的……”
　　一个小仆吓得低声惊呼了一声，上来扯他的手，愤愤道：“却月姐姐去了哪里，我们怎么知道，她为什么走，你该问你自己！问怎么反过来问我们！”
　　季浟微微抬起眼，冷觑了那小仆一眼，那小仆便噤声讪讪松了手。
　　薛涌却放不过，急忙捉那小仆，问他：“你说什么？为什么问我，你知道些什么？”
　　季浟冷声道：“请薛公子放开他，却月已经离开，将军府的家事，揽月楼不便过问。”
　　“家事？我们并未成亲，她这样不明不白的走了，算得上是什么家事？”
　　但季浟说的家事，其实并不是指的却月本人。
　　季浟道：“不管算不算，却月既已离开，就不再是揽月楼的人，揽月楼不论旁人是非，还请公子回去罢。”
　　薛涌还要再闹，忽被一盏冷水当头一浇，明灯之下，站着一位玉面小公子，青衫佩白玉。他怒上心头一拳抡上去，被那人轻轻躲过，两个壮汉冲上上前来死死将他按在桌上。
　　江皎将空杯往桌上重重一拍，道：“怎么，还不够让你清醒的吗？”
　　薛涌看清了来人，怒吼道：“江二！你做什么，江家就是这样仗势欺人的吗？”
　　江皎冷笑道：“仗势欺人？这话说的真切，薛公子今日来揽月楼闹事，还不是仗将军府的势，欺揽月楼拿你没有办法。”
　　薛涌奋力挣扎道：“你又知道些什么？你少管别人闲事！”
　　江皎哂笑道：“我知道些什么？你与揽月楼却月姑娘的私情，京中世家子弟中有谁是不知情的，你再这样闹下去，全京城都要知道了。现下人到底为什么不见了，阖府上下恐怕就你一人不知。你心里清楚地很，不敢在将军府闹，却跑来揽月楼为难她们，算什么东西！”
　　“你说什么！我清楚……什么”
　　江皎打断他，吩咐仆侍道：“将薛公子塞进车里，送回将军府去，就说是我江二送的，让他们好生约束自家子弟。”
　　薛涌有力且勇，寻常时候三五个大汉也制不住他，这会儿醉了，气力更大，却不知为何竟然被揽月楼两个仆侍死死按住了，怎么也挣脱不了，生生被押进车里，送回家去了。
　　江皎转而向楼中诸人作了一揖道：“今日扫了诸君的兴，江某在此给诸君赔个不是，浟娘，给每桌上一壶上好的玉壶春，记在我账上，算是给诸君的赔礼。”
　　季浟笑道：“哪有主人袖手，让客人赔礼的道理，二公子说笑了，今日便当是我请各位喝一杯，酒水算在我这里，请诸位畅怀快饮。”
　　二人又向众人作一礼，浟娘便引着江皎去了三楼。进了房间，季浟便向她道谢：“今日，多谢三娘解围。”
　　江皎奇道：“浟娘如何知我不是二哥？”
　　“二公子与三娘性情并不相同”她沉默了片刻，又道，“也不会愿意见我。”
　　江皎道：“我听说浟娘年幼时曾短暂地与二哥见过几面，这便能知晓他的性情如何了？”
　　季浟浅笑道：“既放在心上，自然就能知道。”
　　江皎接着道：“我今日来，还有一事相求浟娘。”
　　季浟道：“三娘是想要小月城中的眼线。”
　　江皎道：“早听闻浟娘聪慧过人，今日一见果然名不虚传。江家如今的危境以浟娘的慧敏，相必不会不知。浟娘想要什么，凡是江家能拿的出来，无有不允的。”
　　季浟却道：“江家于我有再生之恩，倘若是我手中的东西，三娘或者江家想要，无有不给的。可是小月城中之人，不过是平民百姓，他们的命运不属于任何人，我不能替他们做决定。”
　　江皎并不肯放弃，只道：“既然如此，那么浟娘是否愿意让我取身上一物为信，倘我能令城中之人自归服于我，浟娘可愿意？”
　　季浟取下发间乌木簪，递与她道：“我说过，凡我所有，皆可相与。”

　　“只是,”她郑重叩首，道,“请以君子道。”
　　“自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