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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逐风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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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嘭!”
香槟的软木塞崩开,喷出大鼓带着玫瑰香氛的白色泡沫。
费均惊奇地看了一眼酒瓶,它可能没塞紧。他转腰,忽然想起酒柜,客气地把它摆了回去。
这个过程里,他侧身让开阿克曼倒塌的趋势,让他软软滑跪到地上。
他走回来蹲下身,盯着这不可一世的白种男士。
从安德烈身上,他搜出了自己的钢笔、手机、手机壳,还有车钥匙。
他在想什么呢?
他以为偷走车钥匙,就能堂而皇之地让他留在这里?
他以为费均走来走去,不是找一个安静的角落让自己休息,而是仰慕这房子的荣光?
这地价,这所需?
费均依然表情平静,平静地思考。筋疲力尽使人疲惫,疲惫让人愤怒难抑。他不是在为了自尊而伪装,只是不善于发泄情绪,而众人以为这叫体面。
他找到主卧室,冷静而礼貌地,拉开裤链,往床上撒出一整晚的酒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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离开滨海国际公寓时,费均的手指里轻松地转着钥匙环。
他拎西装外套,登上车,发动了它。
房车在热力的震动下微响,瓶瓶罐罐像合奏的欢唱。
费均开着车,并非漫无目的,只是往自己希望的地方而去。
他继续自己的旅程,但高架桥上堵了车,周五晚上是欢乐的海洋。
但不巧的是堵车路上,他遇到了前任房东。前房东开着辆矮□□仄的白色丰田,在他庞然大物的黑色依维柯前显得不值一提。
费均不断鸣笛,直到看到前房东困惑地探出头来,才笑眯眯地讲:“知道我现在住在哪吗?”
“住天上!”他突然抓了一大把名片扬出去,金属薄片艳光惊人,全是安德烈的。又扬了一把审计部女主管的。
听到对面的叫骂声,他笑着合上车窗,屏蔽了外界的一切。
丰田车开始疯狂刺耳地长鸣,声音震耳撼胸,穿山越野。终于有人开窗大骂,又有喇叭声回敬。
整个高架变得狂躁不安,沸腾如锅。
接下来,荔湾,梦海,莲花西;深云,茶光,鹿丹村,这些都是美的名字,尽管实际景观配不上。但不要紧,费均在最令人作呕的风景下都满不在乎。他的车上载着物我,载着意象,载着眼下的全部生活。
刹那的自由。
他将车开过了深圳湾,且走且停,累了便歇,饿了饮食。
路上有一些临时停车位,便利店处处都有。公园和饭店可以用外接管头灌水,用充电桩充电。
他逛到香港。那里是个更集约化的超大城市,社区成片,如铜墙铁壁,一望无边,外墙上的光管犹如人的残骸缓缓流下。
但这一路上,他的副驾驶座始终空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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灾难开始前的48个小时,气象台的观测员还瘫在椅子上。
她近来非常的气馁,垂头丧气,像落败的斗鸡,任谁都能欺侮一脚。
此时已近下班的钟,深城气象局的院内停车位开始稀稀拉拉。一辆黑色越野车开进了大门,未出示证件,打了个招呼便进去了。
不一时,一个胖女人轻车熟路地摸进二层的监测大厅。
她一路经过网络技术部的机房、应急处和预报司的小会议室;途径天气预报演播厅,向走出来的女主持打了个招呼。她笑容洒脱明艳,让女主持羞涩又惊喜地抿嘴一笑,飘逸间擦身而过。
“怎么回事,你被阉啦?”阴影漫过工位的挡板,观测员抬起头,看到一张巨脸笑眯眯地看着自己。
胖女人在她头顶支颐,托着下巴。她身宽体胖——或者说矫健丰满,一张脸像摊开的白面烙饼,口红像点点番茄酱。
“我就是个天阉……”观测员用忧郁的小眼睛看着她,“我没有理想,我没有追求……下班领工资,吃喝拉撒睡;周末追综艺,蹦迪睡大街……气象是什么?良心又是什么?做观测有屁用,我决定以后执着于官场!”
“喔?”
观测员咬牙切齿:“张局——他不样我请假!”
胖女人大笑起来:“不样就不样,你去不了,我可得去哩!周末港大新闻页见!”
她俩周末约了一项神秘活动。有多神秘,二十七八还得瞒着爸妈。那倒也不是什么吃烟、酗酒、赌/博等等,甚至也不是嫖/娼、吸独、混□□一类,但是死亡率确乎比以上都高。在她们的队伍里没有过,但不久前台湾一支尝试开直升机“追风”的队伍死了人。
“老师!”观测员大放悲声,以两根手指在桌上下跪。
面前的人是她的博导,曾是麻省理工的学生,一直研究气象科学和地球物理,参与过美国国家地理的飓风拍摄之旅,现在任当地大学大气科学系的教授。
在观测员在校期间,这位精力过剩的年轻导师,策划了和香港、台湾及泰国气象台,国家遥感中心和气象预报中心合作的,“追风”行动。
所谓追风,就是追台风。
“你再给我些时间,”观测员苦苦哀求,用上信用卡还款日求银行时的真诚,“我一定能请下假来,我认识福建□□,他们用潮汕牛肉锅洗钱。求你了……我不是你的得力助手吗?!”
“可是张丰泽管你像你爸啊。”追风女双手环抱,挑剔地偏着脸挑着眉斜着眼。
“什么你爸!”观测员愤而起身,“我还‘汉尼拔’呢!”
“死亡率太高了,最近飙升。”追风女安慰地拍拍她的肩,“台湾的十二人组一死一伤,他们控制车出了问题,死伤率从0变成1/10,所以我说骤升。”
她说完便转身要走,“而你要是报备不了,死在外面都不算工伤。”
台风的移动快,势力强,破坏性极大,却很难预测其强度和移动路径。它是大气、海洋和行星科学的综合产物,形成原因至今是个谜。
所以,追逐它的步伐,探索其内部景观,是个无比迷人又极其危险的行动。
他们会驾驶上一辆重若装甲的改装越野,装满观测仪器和信号接收器。从热带气旋即将从海面生成时起,跟地面指挥中心联络调度,马不停蹄地赶向登陆点——有时甚至是坐直升机,冲进台风中心。
队伍里通常有三种人:观测、摄像和驾驶。观测负责投放仪器,摄像负责顶着狂风暴雨记录,驾驶修理车辆。根据情况紧急与否,他们会决定再布置一辆支援车。
收集来的数据,他们会和研究所共享分析;他们还跟航空公司合作,帮他们研究冰雹和雷暴对飞机的影响。
但是,尽管资料极其珍贵,每一次“追风”的代价却都是巨大的。
“我不能不去,求你了。”观测员火速收拾了东西跟在她后面,像跟黄色的跟屁虫,“我上半年就靠这个活了,我不能没有台风啊!老师,老师。”
那天昏地暗的末日,她只要进去过一次,就再也不能忘怀了。
那大理石纹路的天空,堡状高积云,超级单体风暴里酝酿的雷电;天地连通光网,她能想象出电离子为了彼此亲吻而生长出枝蔓般的通道。
她想象着元素被击穿,氮氧是暗红的底色,氩气蓝紫,氦气黄得懒洋洋。
行星成了这些气象的背景板。在忽明忽暗的广告霓虹灯里,观测员能看到云海。
但她喜欢的不止于此。她喜欢的是夜晚追风时天地骤亮,远处的风暴突然显形,像恐怖片一样。
旁边的人往往会大叫,而观测员会兴奋地疯喊。
尽管风暴的模样和威力都是极度可怕的,像怪兽蹲伏在原野中,或远洋之上,但她喜欢。她喜欢疾风暴雨,云旋涡流,天色瀑流而下;被自然伟力摇撼,窥见太阳的隐秘。
她的追风导师说:“你知道吗?你有时候不像个科研的,你太能冒险了。你就要像个亡命之徒一样在路上狂奔,疯狂吼叫着坐过山车,然后为了眼前的利益不顾一切。”
观测员精力过剩地连蹦下楼梯,道:“我就是这种性格!我不在乎,我追求刺激!天呢,我才二十多岁——马上要三十了,可是三十岁也还年轻得很!我要在我没有力气去追逐之前,把所有的力气和兴致都用光,然后像西塞罗说的一样安度晚年。到那时我就能沉思和静察了,可我得先做好一切的心理准备:那就是,顺其自然。”
她忽而戏谑地回头,“你不是这种性格吗?”
追风女才是干过头顶头的疯事。就是她坐着直升机穿越台风眼,那是与纪录片团队和科研团队的合作追风,他们借了军/方运输机,一路冲进风暴。飞行了足足十二个小时,她拍下了水波激扬、仿被撕碎的峡谷河。那照片挂在她家里,高于一切奖励和期刊。
追风女表情不变,很平淡,也不作回答。
等到她们一直走出了门,走到停车场里,停在追风女的越野大车前面。
观测员思考是再求老师一会儿,还是掉头分别坐地铁回家,追风女却说:“那么,今天你有时间的话,我请你去追一次云怎么样?”
观测员转头看了她半晌,说道:“这是我听过最浪漫的约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