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来自另一个星球》候已

3、二

　　按耐不住心底的激动，第二天晚上我又一个人偷偷跑到那间酒吧。
　　酒吧里乌烟瘴气，龙蛇混杂，果然不是好地方！我小心翼翼，尽量低调，四处寻觅他的身影。有人拍拍我肩膀，一回头，就是能熏死榴莲的巨臭口气！
　　“小姑娘，一个人？叔叔请你喝酒！”
　　顶着超级啤酒肚的红脸大叔不断打着酒嗝，吓得我拼命摇手：“我……我是来找人的！”
　　“叔叔帮你找……喂，小姑娘！别走啊！”
　　唉，看来女孩子一个人出入这种地方，确实不安全！
　　台上是一队穿钉打孔、打扮得像残疾人多过地球人的乐团在“乌啦啦”地发出噪音。主唱大概在COSPLAY乌鸦，无论外表还是嗓音都神似度极高，稍微正常点儿的耳膜都不可能辨认出他在唱什么。客人们却兴奋地围着乐队又跳又叫，恨不能爬上舞台一起嘶吼！
　　我在吧台要了一杯果汁，钻到人潮最后面的角落，默默忍耐着。
　　直到乐队表演结束，所有客人回归自己的位置继续喝酒，再没人关注台上时，在那个黑漆漆的舞台角落里，那架破旧老钢琴又传来轻柔的钢琴声。
　　是邢誉！
　　他果然又在弹钢琴！
　　我像磕错药的小狗，兴奋颠颠地狂扑过去，可换来得是再次看到他万分厌恶的阴黑表情：“你怎么又来了？！”
　　呜，委屈地摸摸狗耳朵。为什么他一见到我就这么讨厌呢？
　　“我……我是你的超级粉丝！”
　　我决定努力展示友好的一面，拼命表达自己如滔滔银河水般的仰慕之情：“我很喜欢听你的钢琴演奏！你知道吗？我以前为了买一张你的演奏会门票，可是排队排了一整天！从一大早就开始排了，一直到晚上九点，才有工作人员告诉我们已经全部售罄！为此我难过了好久，没想到现在还可以再听到你弹琴，真是好感动……”
　　“滚开！”
　　他的声音冷得像结满冰霜的石头，全无半点儿温度，只有毫不遮掩的烦躁，“我没空听你废话！”
　　“是真的！”
　　他冷漠地弹奏着没任何感情的流行曲，“我在这儿弹琴只是工作，纯粹为了有钱交房租和吃饭！除此以外，我对钢琴没有任何感情！想听琴就滚远点儿听，别缠着我！”
　　我怔住。
　　不可能！
　　我至今依然清楚记得，以前采访时他明明说过——
　　那时，他笑得宛如天上跌落的小天使，明亮幸福地说：“所有乐器中，我最喜欢钢琴了！常常一弹起琴就停不下来，甚至有时连续弹十多个小时，爸爸妈妈叫我去吃饭都不舍得离开！”
　　他曾经用那样天真烂漫的笑容说，他最爱钢琴。
　　现在却——
　　我看着面前这个阴冷如冰的男人，一身黑色装扮。漆黑的廉价皮衣，漆黑的牛仔裤，过长而略微遮掩到眼睫的细碎短发，以及，漆黑冷漠到让人心寒的冰霜目光。
　　他用敷衍随便的姿态冷冷敲打着黑白琴键，一下一下，仿佛只是在进行一项无聊的机械动作，全无半点儿感情。
　　麻木，冷酷。
　　我突然有些不爽，像被一根极尖锐的针扎到，虽然细小却痛彻心扉。
　　我蹙起眉头，微咬下唇，“那也可以弹些更好听的曲子吧？像你擅长的莫扎特，还有舒伯特……”
　　仿佛听到什么极好笑的笑话，他冷哧：“莫扎特？舒伯特？在这里？”
　　他仰头大笑：“你自己看看，这里有谁真的在听钢琴？这里是酒吧，不是演奏会！我只是做做样子随便弹点儿音乐，作为他们聊天的陪衬而已！”
　　我望望四周。没错，这里是酒吧。
　　人们来这里是为了喝酒抽烟，为了聊天，为了大声的笑和放肆的耍闹。
　　酒吧吵杂得如同傍晚时间的肉菜市场，根本没人注意角落里有人在弹奏钢琴，更别说弹得是什么曲子。
　　在这里，音乐仅仅一种聊胜于无的装饰，无关痛痒。
　　即使，那个人是曾被誉为钢琴天才的男人。
　　谁又记得当初红遍天下的他，三年内在全球开了超过八十场的钢琴演奏会？谁又记得他的演奏会门票曾经天价难求，我在烈日下排了一整天队，都买不到一张？
　　望着坐在无人发现的角落里面无表情弹奏着的他，我心里莫名的酸楚。
　　像一滴冰寒彻骨的水滴，无声坠入。
　　我说：“我听……”
　　他微怔。
　　我望着他，声音虽不大，但字字铿锵：“我听！我听你弹琴！我要点曲子，我要听真正的钢琴曲！”
　　他剑眉一挑，好像更生气了，怒目而视，瞪向我的表情好凶，“你是不是太闲了？闲就滚回自己的位置上喝酒，别来烦我！”
　　可恶！他以前可是天使般可爱明亮的少年啊！
　　我扁起嘴，怒气涌上心头，一咬牙，装得比他还凶，吼回去：“我是客人，为什么不可以点曲子？！”
　　他“哼”了一声，停下手上动作。
　　阴森的目光瞪着我，冷冰冰的语气中全是赤裸裸的厌恶和烦躁，咬牙切齿地蹦出几个阴寒慑人的字：“那请问你要听什么，这——位——客——人——！”
　　“这个嘛……”
　　我转着眼珠子，无惧他的凶恶，心思一转，挑衅回答：“我要听李斯特的夜之和谐！”
　　他惊讶地瞪着我，好像我是一只刚刚失足摔落地球的外星生物，估计还要是智商不怎么高的那种。
　　他扭过头，阴冷回答：“我不会！”
　　我瞪着他，百分之一千的肯定：“你不可能不会！”
　　“我就是不会！”
　　“骗人！”
　　这首曲子，他绝对熟悉——十三岁那年，他就是凭着对李斯特这首超技练习曲“夜之和谐”的超凡演绎在英国皇家音乐学院通过十级考试。当时全场师生起立，响起雷鸣般的热烈掌声，长久不息，连负责考试的教授都忍不住大为赞赏！
　　这首曲子他曾经练习过无数次，是他最擅长的演奏之一。
　　他——不可能不会！
　　那双阴冷漆黑的眼瞳用前所未有的凶悍盯着我，仿佛想活生生地吞了我。
　　他蓦然起身，狠狠拽起我的衣领，咬牙切齿地低吼：“小姐，你知道我每晚在这里弹一小时钢琴的月薪只有多少吗？想听李斯特请你去买演奏会的票！还有——别再挑战我的忍耐极限！我警告你，别以为你是客人我就不敢打你！”
　　衣领被抓得变形，我被迫仰起头极近地承受他吐出的怒火，每一个字，都弥漫着浓郁的黑暗和烟酒的怪味。
　　像一头漆黑的野兽，怒不可遏，已到了愤怒的底线。
　　我仰头盯着他，清清楚楚听到自己心脏的每一下紧张敲打，第一次被人如此揪着衣领怒视，要说不怕那是骗人的。更何况还是我曾经无比仰慕的偶像，说什么也不希望被他讨厌！可是我死逼着自己不能移开目光，拜托，这时候要打退堂鼓了，以后就再听不到曾经天籁的琴声了！我暗暗咬紧牙，忍着手指的微抖，态度丝毫不让：“如果你不弹，我就去投诉，说你拒绝点歌！”
　　他瞪着我，目光如黑洞般深邃腐烂，看得越久，越像会吸食人的灵魂。内里有着无限的黑暗，无限的冰寒。
　　这是第一次，我这么近的距离凝视着他的双眼。
　　虽然他看起来气得很想痛揍我一顿。奇异的是，我竟然丝毫不害怕。
　　脑海深处，始终记得每次在电视上听到他演奏钢琴时，那流畅动人的旋律，仿佛不是弹在黑白的琴键上，而是弹在我心上。
　　许久。
　　他终于松开手，毫不怜香惜玉的将我摔在地上。
　　“算你狠！”
　　恶狠狠地咒骂，他闭上眼，没有弹奏，而是抬起手指，在琴键上轻轻按了一个音。琴声清脆悦耳，他却皱起眉，换到另一个键又弹了一个音，眉头皱得更深。
　　毫无任何征兆，他突然离开舞台，朝酒吧角落一个被大块银布盖住的东西径直走去。猛力一掀，拉住覆盖的布幕——里面居然是一台崭新的钢琴！
　　我吓了一大跳，正疑惑，他已翻开钢盖，在黑白分明的琴键上轻轻敲了几个音。
　　旁边两个服务生忙喝：“你做什么？这是老板准备送给女儿的生日礼物，谁让你随便打开的！”
　　可他全然不理，只是闭眼静静聆听。那两个服务生奔过来想阻止，没想到他反而先恶声恶气吼骂：“要抱怨去找那女的，都是她要听李斯特！可恶，那台破钢琴怎可能弹李斯特！”
　　原来他是换钢琴！
　　他坐在新钢琴前，手举到琴键上，突然又顿了顿，悬在半空没落下去。
　　似有些犹豫，凝视着琴键的表情依然冷漠复杂，可眼里多了一丝其他东西。
　　我顾不得摔在地上的痛，赶忙跑到旁边，屏息盯着他。
　　终于。
　　那只悬在半空的手按了下去。
　　明明同样是钢琴，可和刚才那台的音色截然不同！
　　蜿蜒清澈的第一个音，紧接着第二个、第三个……如行云流水，流畅悦耳的旋律流淌出来，缓慢委婉的开始，如诉说一个古老的传说，又弥漫着无限的悲伤与感概，揭开帷幕。
　　如溪泉，如夜幕，如森林，如空气。
　　斑驳而至，融入脑海。
　　闭上眼便能感受到无数灵魂在琴声中跌宕起伏，延绵不绝，宛如优美怀旧的叙事诗，非繁杂喧哗的闹市可比拟。
　　原本吵闹不堪的酒吧，渐渐安静了些，又安静了些……不知何时开始，大家逐渐忘记了聊天，不自觉地被琴声吸引住。
　　酒吧越来越静。
　　骤然间——琴声转为激烈！
　　曲调越来越高超复杂，每一个音符都演绎得精湛完美，仿佛精灵在夜空中划下的优美圆弧，震撼人心！从无限的宁静疏缓中，逐渐激烈奔驰，万情蜂拥，一波紧接着一波的情绪，一波紧接着一波的激昂，全部凝聚在细腻急促的旋律中！
　　酒吧里已无人聊天，连酒保和服务员都停了动作，惊讶的注视着他。
　　细长白皙的手指在琴键上飞快流动，准确，美妙，如描绘一朵繁复绝色的花朵，那么细致雍容，又清丽脱俗，美得难以形容，华丽超凡。
　　他额头上渗出细细的汗水，像晶莹剔透的水晶。凝视着琴键的目光除了冷漠，还多了一丝不易察觉的沉浸与热情，似乎这困难重重的技巧，却叫他享受得无比畅快淋漓。
　　世界在每一个敲击的琴声中跌荡起伏，跨越了天与地的界限，跨越了生死万物的差异。将整个夜色都笼罩在音乐中，激烈，咆哮，撞击，同时又温暖，和谐，婉约。
　　从耳膜、心脏到身体的每一个毛孔发肤，都惊心动魄，如同沐浴在波澜壮阔、无边无际的森林夜空中。
　　直到音乐回归宁静，万物喧哗回归夜色，一切恢复轻柔祥和，静谧无声。
　　最后一个音清脆结束，漂亮修长的手指离开琴键，回到轻悬的半空。
　　他闭上眼，深吐一口气，似在回味，又似在凝聚回撼动不已的元神。当再次睁开眼时，目光已恢复之前的冷漠淡薄。
　　酒吧里鸦雀无声。
　　酒保听呆了，不小心砸掉手里的玻璃杯，“哐”一声轻脆声响猛地唤回所有人的神智。大家都既惊讶，又茫然……当然，酒吧里弹李斯特，他一定是前无古人后无来者第一人！
　　然而，真是——
　　“太棒了！太精彩了！”
　　我使用恨不能拍烂手掌的劲儿拼命鼓掌，雀跃得扑上去。可恢复冷漠的邢誉低头扫了一眼手表，起身就走：“到时间下班了！”
　　哎哟！害我整个人扑空摔在硬硬的地板上，好痛！
　　可恶！
　　看着他阴冷漠然地背影，我翻翻白眼。
　　哼，他果然是骗人的！
　　一个真正放弃了音乐的人，会弹出那么优美醉人的夜之和谐？会把向来轻感情重技巧的李斯特演绎得如此深情？打死我也不信他只把钢琴当作赚钱工具！
　　在我很小的时候，就已经知道人类是全宇宙最会撒谎的动物。但只有音乐——永远不会骗人！
　　哼哼，邢誉，我跟你卯上了，明天继续逮你！
　　对了，明天点什么曲子呢？嗯……如果点舒伯特的第三钢琴协奏曲似乎太过分了吧？呵呵，那就来首肖邦……
　　我喜滋滋地离开酒吧，嘴上悬挂着的得意整整一天都无法卸下。
　　这时候的我，真的非常非常天真单纯。
　　见到了长久以来仰慕的偶像，可以听到他的钢琴演奏，就是最大的幸福。
　　而完全没想过。
　　这些单纯的要求背后，誉究竟背负了多大的痛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