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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8、34(上) ...

  •   黑瓦白墙下,这屋里里蒸汽弥漫,仿若长年笼着一堆火,泡在热水里的身子,就像是被烘烤着的板材。我吃得太饱,痴痴呆呆坐在硫磺味颇浓的池中,任由一个十一二岁的小厮拿着条粗麻巾子在背没轻没重地擦。头顶上有两尊石刻,分别是用白石所雕跨坐着狮子、白象的文殊和普贤。他们的坐骑从长鼻和口中潺潺地流出温热的加了药草的清水,不疾不徐地打在我裸露的肩上。

      果然是个好去处,魏暮把这给齐广明住的宅子修得仿若天上的瑶池仙宫、广寒神殿一般精巧,连温泉池子都是南面运过来的乳石压缝交口镶拼而成,真是浑然一体巧夺天工。

      齐广明面色潮红,只一会就有些忍耐不住,趴过来说:“太闷了,心里憋得难受,咱们还是先上去吧。”

      我懒洋洋地睁开眼睛,看见水汽熏得他原本洁白的身子赤霞缭绕。早知他有气闷的毛病,真不该也拖他下来。

      没办法,只好恋恋不舍地站起身,爬出水池。不料在池中泡得久了,自是觉得有股浮力,一出水来两腿发软,身子变沉。一时半会竟也缓不过来,我只得到外间寻了一个翠色的竹榻躺下。

      齐广明跟着出来,见着凉气脸色渐缓,随手搭了个褂子,娴熟地走到一只泛了黄的老竹床边,褪了木屐躺好。他笑我不懂,原来这竹子,还是颜色越黄竹龄越老,这种旧的贴着身子才凉快。

      我听了便要爬起来往他榻上挤:“你欺负我是北方来的,不知道你们挑席子的巧处,这下我可不要睡那翠皮儿的了。”

      他没办法,只好让开身,挪到我刚才睡的那一张上去,嘴里说道:“早知就不告诉你了,我真是多嘴,害得自个儿没地躺。”

      “那你过来,咱俩睡一张。”

      “你看看睡得下么,我不和你抢,我也抢不过你,谁都没你脸皮厚?”他装出一副生气的样子,扶额长叹。

      其实这榻子被齐广明刚才挨过了,还留着他的体温,也凉快不到哪儿去,但是我偏有点心满意足的窃喜。翻个身趴好,开始享受那一整套的繁文褥节,什么捏脚、拿筋、敲膀、捶腿……渐渐地在这清脆而有节奏的响声中不由得心旷神恰,云里雾里的不知所以。

      直到小厮抱着叠好的衣服帽子,唤道:爷,好了。我才迷迷糊糊地起来,看见齐广明已穿好衣袍,连头发都篦顺了,坐在我傍边等着。

      他笑吟吟地打趣道:“还睡呢啊于旻远,难道你被顾大人轰出来就没地儿去了?我这儿可不包过夜。”

      我拉过衣衫胡乱套上就要去追他,他忙掀开挂帘绕着屏风往外逃,后面的小厮喊:“地上滑,二位公子可小心着!”

      待到了后院,一阵晚风拂面,吹得飞檐下挂着的螭吻口中衔着的叮当作响。我用手绞着未干的头发说:“刚才不觉得,出来了便觉得口渴,想吃西瓜还有雪梨。之前那次没吃到,心里老惦记着。”

      “怎么会有西瓜吃呢,因为年前和北邺的战事所累,再加上现在泾州之险,我南邗境内很难见到这北方的瓜果了。就连今夏宫里的贡给,黄册上也没看见有西瓜。雪梨产于苍溪,属西岷特有,你这个馋货,别再想着吃那么奢侈的东西了,不如我请你喝酒。凉完了身子,讲究吃几杯避风酒驱散溽气,这才不会生病。”

      唉……早知道,我那天就用西瓜砸子信了,砸裂了刚好直接吃。就算西瓜不在桌上,雪梨也该偷着拿出来几颗解解渴,啊呀呀,暴殄天物!要不……等我下次回去了再吃,不成!我都出来二十多天了,再新鲜的果子也该坏了!越想越气,大不了逼着子信再给我弄点去。

      正盘算着,一个腰间缠着蓝麻巾,头上戴着灰帽子的老头跑了过来。

      齐广明问:“牛管家,怎么了?”

      他顾不上答,只是气喘吁吁地咳嗽,那声音听起来像是一场阵雨。我们齐齐看着他,他缓了半天才伸出手,指着北边的天际。

      晚霞像一把通天大火在斜垂的天幕上熊熊燃烧,幽暗的蓝色一点点融化,一大块一大块地剥落变黄,黄色舔着云边,像决了口的江河卷着泥沙滚滚奔腾。

      我感到骨头里充满了泡沫,一种让人酥软的恐惧顷刻攀附全身。

      “触了火龙啦!”老管家喊。

      此时的苍穹忽明忽暗,亮时极尽斑斓夺目,像是太阳滚下了山坡,映红了漫山遍野的高粱;暗时一片铁青,薄若蝉翼,像是冥河涌出了地府,使四野一片隐约透明。

      百里外的火光,百里外的泾州,百里外的战场!

      骑着马冲出齐广明的那座小院,路边聚集着许多怀着新鲜和恐惧的心情而朝北张望的百姓。我心焦如焚,他们的惊叹和私语此时都显得那么遥远。马蹄踏过渔市,那座写着“遥秋”的石桥黑幢幢的影子远远地看起来,就像是泾州城老旧的城门。

      路边沉睡的稻田、水里狂欢的青蛙、榕树下死寂的荒村、月影里破败的宗庙、辽阔的苇荡像海一样温柔地吞噬着一切,映衬着眼前一片缟素的辕门……

      用来做围墙的木桩被烧焦的残骸疲乏地站在原地,似乎一夜未睡劳累非常。

      泾州紧闭三月的城门,像一张饥饿的大嘴敞开着。零星的士兵匆匆而过,脚步慌乱,面带倦色。

      二十天,我只离开了二十多天而已,一夜之间怎会变成这样!我拉着一名牙将的白色丧服道:“顾淳郁呢?在哪!”

      他抱着怀里的一面破旗子,欲言又止,只是指了指副帐。

      我疯了一般冲进去,里面的景象令人终身难忘。

      范承晧躺在地下,我在他一向高傲的脸上发现了惊愕和痛苦的神情。子信垂着眉目,在为桌子上的蜡烛剪灯花。我的闯入并没有使帐中的人停下他们的动作,孙钦低喝了一声“劓”,郑永祚和王国昌二人便死死按住范承晧的手脚。崔一鸣黑乎乎的手拿着把锈锯子,搁在范承晧那张白皙的面孔上。

      “你们在干什么!”我问。

      子信抬头道:“你回来了。”

      我摇头,指着地上问:“子信,你要做什么?”

      “万事皆有因,欠了的都得还。小于过来……莫看。”他放下手中精巧的银质小剪刀,朝我摆摆手。

      我的脚却像钉在了地上一般,难以挪动。

      钢锯像割豆腐一样切开了薄薄的皮肉,范承晧张大了嘴,黑洞洞的嘴巴喘息着,气管里发出鸽子似的呼噜呼噜声。我这才知道他为什么不叫,因为没了舌头的人是想叫也叫不出来的。锯齿锯在了鼻骨上,发出沙沙的声响,范承晧的头发耳朵被他们抓在手里,但是脑袋还是免不了跟着摆动,锯子来回穿梭,透过众人胳膊的夹缝,他看起来好似在吹着排箫。

      夏天的太阳真是毒辣,刚一悬空就晒透了厚厚的帐子。子信终于将灯花剪断了,蜡烛无声地熄灭。

      鲜血顺着范承晧的发丝爬行而下,然后滴在地上,像溅开的火星。他的四肢如同蛇一样扭曲着,以难以理解的角度在施刑人的手臂上旋转攀爬。这让我想起了那个空无一人的村落,村口那棵大榕树上缠缚着的无数枝繁叶茂的植物藤蔓。

      “妈的!还想将来拜将呢,连个鼻子都弄不下来。”郑永祚忍不住开始骂崔一鸣:“就你这熊德行,以后怎么跟着老子混,怎么为父报仇衣锦还乡?!”

      崔一鸣有点急,黑乎乎的嘴唇蠕动着:“卡住了,是给卡住了。”

      他把锯子拿起来,对着阳光用仅剩的一只眼睛仔细打量,接着伸出已经被血染红的指甲,去抠嵌在锯齿里的骨屑。骨屑在日光下闪着红光,悉索地掉在范承晧胸口缀着孔雀的补服上。范承晧渐渐不再动弹,胸口的起伏越来越小,崔一鸣用手去捉那浸在血里的滑腻腻的鼻子,可鼻子却像条活蹦乱跳的泥鳅在他的指缝间游走。

      头好晕,这里热得连钢刀宝剑都能溶化弯曲。

      子信身上除了白色没有一丝其它的杂色,连束发的网巾上都裹着一条白丝练。他踱过来,抬手捂住我的眼睛,指尖冰凉。

      他在我耳边轻声道:“抚军都尉范承晧忠心报国,骁勇善战,不幸在泾州一役中被温恪叛军所伤,伤重不治而亡。废王温恪逆天而行,苛察聚敛擅起兵戎,人心溃散后自知大势已去,无颜再见圣祖在天之灵,遂引咎自裁焚火而亡。念其皇宗血脉,全军依律为其素服凭吊。”
      我转身,直直地看着他。

      “这一仗,我们赢了……”他说。

      算计、血腥、冷漠、高傲……体贴、隐忍、温柔、迁就……这一切都和眼前这张俊秀的脸相融重叠,让人看不真切。

      他这人,就像是一剂毒药,偏逢我口渴得紧,纵便是入口封喉,也忍不住想要霸占了独享。
note 作者有话说
第38章 34(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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