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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7、33(下) ...

  •   子信稳稳坐着,好像什么事都没有发生。

      大家听见这话,畏缩起来。适才离得远的,没挤过来,乐得不干自己的事;已经拾在手里的,可就为了难,扔下也不是,递给我又不敢。谁都知道子信一向是个阴晴不定的主儿,高兴的时候捧在手心里,不高兴的时候……

      我心里觉得委屈,抢过身边人手里的竹签。故意掀起袍摆,噗通跪在地上,一支一支去拾,拾起来还在衣襟上使劲地擦。不知谁说了句要急着回去查营,其他人纷纷附和,不出一盏茶功夫,刚刚还热闹非凡的帐子里,只剩下跪在地上的我和坐在那里的子信。

      子信从果盘里拿起一颗花生,看着我在那里磨磨唧唧地捡竹签,手指猛然扭动,把那颗花生捏得粉碎:“什么好的不学,学着人家在军中赌钱,于旻远你就……你就好好擦,擦干净了这筹码上的泥,正好拿着换银子去!”

      他不说什么还好,一说话,我索性呜呜咽咽哭了起来。

      确实是太委屈,太窝囊了!

      谁不知道我于旻远根本不会赌,之前廖秉三番四次地教过,但我就是学不会,害得崔一鸣和刘瞎子直笑话。人家刘瞎子靠摸,都能通晓牌九上的玄机,可我看着那玩意,也只认得是一堆木片上刻了几个窟窿眼罢了。昨夜里溜到偏营,瞧见十几个军官玩得兴起,喊着什么:底码三钱、筹注五番、庄家停叫、豹子通天……竟没有一句听得懂,无聊地转了两圈,回来便睡下了。

      子信容不得军纪涣散,不说他们,却拉着我一顿训斥,这叫什么道理?真是越想越委屈,我坐在脚后跟上哭得愈发的伤心。

      估计子信没预想我挨了训后会是这般摸样,忙走到跟前想拉我,嘴里说道:“于旻远你什么时候脸皮竟然薄了起来,我教导你两句,你用不着哭啊。”

      我觉得没面子,甩开他的手,拿袖子在脸上一抹,擦了眼泪说:“奴才何尝不知大人教导的都是好话,奴才听了大人的教训,才明白原来近日里军纪溃乱,不为那‘三月困守、按兵不动’的军令拖得兵将疲累,而皆是因为有了我于旻远这个祸害。奴才心下愧疚,自觉生在这个世上辱没了先人,更对不起大人。今天在场面上,又把算命的竹签散的满地,帐前失仪,损了大元帅的官威,今儿就让我跪死在这里,之后在阎罗殿上受刑之时,心里也是对大人的教诲恩典感激不尽……”

      子信听到这儿,蹲在我旁边要拾那竹签子仔细来看。可巧最后一根被我抓在手里,死死攥着。他要来拿,我偏不给。

      不想错怪了我,他也心急,用力去拽。我知道力气没他大,指甲盖泛白,索性坚持不住的时候就撒了手。

      子信……直接坐地上了。

      他一手支地,一手还拿着那支沤黑的老竹签。我竟然立时心情好大起来,几乎忍不住要笑。算好他忙着查看竹签上的字迹,并没注意到我表情有变。

      “白虎林中坐,青龙飞上天,不见仙人面,空手攀朱栏”他轻声念道,之后仿若放了心般长叹:“的确不是筹码。”

      “废话,有写着签文的筹码嘛!”

      “让我看看,还有什么?”

      “怎么,还怕我诓你不成?”

      我一股脑把签子全扔向他,他也不气,一支一支拿起来读。

      “一腔豪情志,劳苦彼自身,莫谓来可易,贵贱皆有因”他掰断了这支签子,继续读另一支:“石山休要种,枉费用心机,莫道心力尽,回首两袖空……”

      一连掰断了十几根签子,子信最后终于忍不住道:“小于,你在哪里求的签,怎么全是下下之品,看我烧了他们的庙!”

      我翻着白眼说:“用不着您费心,这全是刘瞎子签筒里的东西。齐广明从科场出来后,说是要求一签,我就提前把不吉利的都挑了出来,免得齐广明万一抽中了不开心。”

      子信噗嗤笑了出来,脸上一时间变幻出许多表情,他单眼皮下的眸子神采流波。坐在我对面的地上,身子轻轻晃着,一副优哉游哉的神态,翩然兮若轻云之蔽月,飘摇兮若流风之回雪,似乎早忘了自己刚才冤枉了我。可是丹唇微启,说出的话却是:“……小于莫气,是我错了。”

      我直挺挺地跪着,不理他。

      他问:“小于真的生气了?”

      “奴才不敢!”我又哭了两声,纯粹是一种形式,因为我自觉是占了很大的便宜。

      他伸手过来拉我的手,我便扭着腰闪躲,躲得急了,干脆爬起来往外跑。待跑了出去,才发现自己没个去处。原来平日里都是和他同榻而眠,这下连个投奔也没有。只得逃进歇息用的后帐,干脆钻进矮脚的竹床下面,脸贴着地,死活不肯出来。

      子信追进来,扶着床边说:“你又不是耗子,待在这下面做什么,快出来吧。”

      “偏不!就不!”反正过来过去,我就是这一句话。

      他蹲得累了,于是转身坐在床边,好一会才说道:“你再不出来,我可要睡了。”

      我只能看见他的软履黑靴,还有压皱了的袍角,趴在地上鼻尖下面渗着泥巴的香气。哦~把我欺负完了就想这么轻易的混过去。我才不干呢,气哼哼地转过脸,不再理他。

      竹床吱呀呀响了几声,之后便一直很静。

      我等啊……等啊……可还是没有动静,慢慢地、一点一点地移动身子,爬到床边,伸出脑袋,仍旧什么都看不清。

      等到我伸着酸痛的胳膊腿立在床侧的时候,看见子信搭着条薄被,睡的正香。

      忽然有一种被抛弃了的感觉,就好比几个孩子在玩儿捉迷藏,轮到你做鬼,你明明藏好了,还故意告诉别人——我可在这儿藏着呢啊,结果怀着小心翼翼和几分窃喜的心情等了许久后,才发现人家早就回家去了……

      不由得怒从心中起,恶向胆边生!

      顾淳郁,不带你这么玩儿人的啊,顺手操起矮几上匣子里的一个东西,就砸向了他那张皎若升霞的俊颜。

      翌晨,南邗宣容四年仲商,驻扎着六万大军的营寨里纷乱多彩。太阳尚未从淙淙的江水上升起,薄而透明的晨曦在空气中游荡。泾州城还在沉睡,窝在巢里的灰雀已经开始唧唧喳喳,打水的士兵意外地在井中发现了一颗正在凫水的大西瓜。

      顾子信披着外袍,哀怨地坐在帐中大榻上,句句感叹:“幸好昨天只剩了一只匣子,要不砸在我眼睛上的就不是拳头大的苍溪雪梨了,而是脑袋大的西瓜啊!于旻远,你真下得了手……”

      我叼着个包子得意洋洋地拆一封京师送过来的私信,上面端端正正写着“于兄敬启”。难得有人这么瞧得起我,我才没工夫理会他的抱怨。这么大的人了还冲我撒娇,谁让你昨天就那么睡着了,害的老子在床底下愣是憋屈了整整一个时辰。我不就是把你打了个乌眼青嘛,你至于比我还委屈吗?

      子信捂着一只眼睛,不知道是真痛还是假痛地哼哼着,拉了拉肩头的褂子,打了一个哈欠蹭着找鞋,找到鞋,摇摇晃晃地下床,坐在我旁边的椅子上,又打了一个哈欠,弯下腰提好鞋子,望着我的脸,再叹了一声气。

      我实在是忍不住,皱着眉头撅着嘴笑了起来,没好气地问他:“二甲同进士出身,可是荣耀非凡?”

      子信被我问得没头没脑,想了想还是应道:“虽比不得那状元及第,但也是皇恩泽被,步入仕途了。”

      “哈哈,齐广明算是考中啦!”我拿着信笺在他面前晃着大笑。

      子信垮着脸:“你把我弄成这个样子,怎么去道贺?”

      “你老老实实待在营里吧,这儿要是没了你,还不得炸了锅。装出假惺惺的样子故意讨好我啊,你当我看不出来。算了算了……谅你知道错了,以后也不敢再欺负我。我就开恩饶了你这次,叫人拿只鸡进来。”

      “生的熟的,”子信问:“小于你饿了?”

      “我要活的!”我吼。

      我脱了身上的衣袍,铺在地上,左手捏着大公鸡的脖子,右手撕掉公鸡脖子上的绒毛,露出一段紫赯色的皮,然后曲起中指,弹弹鸡的喉咙。公鸡闭着眼皮,颤巍巍想要挣扎,翅膀扑愣扑腾。

      我抽出子信的那把御赐宝剑,在鸡脖子一划,深红色的血珠子淅淅沥沥喷溅出来,哗啦啦淋在地下我那衣袍上。

      鸡冠子渐渐发白,直到最后,本来高昂的头颅终于沉甸甸地垂下。

      我扔了手里的死鸡,躺在地上,用袍子把腿遮好,对子信说:“吓唬吓唬他们得了,我也不愿驳了你的面子,你也不用杀了那些犯了错的将领,他们毕竟跟随你多年了。我且牺牲一下,做做样子。不用人命,照样能笼络的住人心。你法外开恩,他们日后更会感激不尽。”

      子信吻下来,道:“好,就依你。”

      我用手捂着他的那只受伤的眼睛:“下次你再欺负我,我就把另一只也打青,正好对称。”

      两个卒子抬着血淋淋的我,晃晃悠悠走出辕门。我一路上用袖子遮着脸,哼哼叽叽地“呻吟”着:“腿断了,我的腿啊……断了……”

      那夜里聚赌的十几个将领颤颤巍巍地站在辕门内的甬道上,范承晧板着一张脸,似乎用颇含着几分同情的眼神望着我,缓缓摇头,像是在感叹人生如梦,福祸无常,前几日还恃宠而骄的于旻远今朝竟落得如此下场。

      身后传来子信的谕令:“于旻远藐视军法,冲撞主帅,断其双腿逐出营去。从今日起,有违军令者——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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