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盲》银河速逃星

2、第二章

　　一个人的地位是有很多复杂的因素构成的，家庭、教育、自尊心、社会环境、经济，有些时候甚至要包括自己的梦想。我不知道我拥有什么，我的母亲从来没有告诉过我。但，当我醒来的时候，我已经能够使用你的眼睛的。我在你的身体里，而你正在沉睡。
　　陌生的手和脚、陌生的眼睛——屋子里的一切是如此令人熟悉却又陌生。我本应要适应一会儿，一声也说我最好要适应一会儿，但是我的母亲不愿意。她呵斥我，她的声音里丢失了很多细节，但我仍旧能够分辨得出她是我的母亲。
　　我顺着声音去看，看见一个色彩缤纷的华贵夫人，她脸色苍白，皱纹纵横，却还是保持者一副高高在上的模样。她的声音听上去像命令，有的时候，她并不像是我的母亲，反而像是一个我从来就没有认识过的陌生人。
　　“下来走走，”她说，“不要像个木头一样地愣在那里，快下来。”
　　她说着，但只是让她身边的人来拉我。这是一个我从来没有见过的人，我从来没有听到他的心跳声过。于是我学着用我刚刚得到的新的视觉去看他，我看见他是一个身材矮小却厚实的粗鄙男人，一双粗糙的大手，和一双脏兮兮的眼睛，但身上却穿着不协调的干净衣服。他走过来，深处双手拉我的胳膊，这个时候我才看见他的手上布满了一层厚厚的角质。
　　我看像我之前躺着的地方，仍然不知道我长得是什么样子。因为在那里，我看见的只有一双瘦骨嶙峋的脚踝。我想阿琴应该正在我的身体里沉睡，我的身上插满了数不清的、不知道用途的管子。药液和电流就在里面流动，就像是我们自己的血液一般。
　　陌生的脚，但我很快就能适应。我的母亲说现在我可以在护工的陪伴下到处走走了。于是一个同样我从未见过的女人走了过来，她用力地拉住我的胳膊，仿佛要把阿琴这几乎可以算得上的不起眼的细小骨骼捏断一般。
　　我跟着护工出了门，就像是我的母亲所希望的那样。

　　接着，我看见一面反光的玻璃幕墙。
　　我们到了一片草地，草地如此空旷以至于连声音都变得遥远起来。太阳，柔软的阳光轻抚我曾经属于阿琴的身体的每一寸裸露在外的皮肤。在这里只有少数的几个人，他们都穿着洁白的衣衫，在笑闹。我听不清他们在说什么，前所未有的感觉，他们的声音隔着墙——或者隔着阳光洒满的草地。
　　我的护工说，我在今天可以使用这具身体三十分钟。
　　我走近幕墙，看见里面的我的影子。

　　那是个瘦弱的孩子，早在我靠着光的把戏看清属于我自己的色彩之前，我就知道。阿琴，你不在这里，但是你知道，你是个脆弱的个体。尽管所有的人都拥有同样的脆弱，你却看上去更像是易碎的玻璃。但是现在，你是我，我也是你，正如之前我说说的那样，我们分享同样的色彩。
　　护工示意我可以和那些在草地上的人一起玩耍，做一些优质的，无趣的游戏。他们却都兴致勃勃，仿佛一切本来就应如此般地。
　　游戏，他们的游戏，大多依赖他们的色彩。我曾经无法与他们共享任何一种色彩，我看不见他们的色彩，他们也看不见我的。但是现在，我们都有一样的眼睛，阿琴，不是我拥有了和他们一样的眼睛，而是你的眼睛和他们一样。我按住自己的胸口，感受着属于你的心跳，你与他们是多么相似，但你的心跳与众不同这一点，是无需置疑的。
　　他们说，欢迎我看见他们的世界。
　　我记不住他们的名字，但我记得住的是，他们每个人的脸上都带着一份愉悦的、赏心悦目的笑容，尽管我对色彩不如一个天生就能看见这些色彩的人那样精通——实际上，我知道尽管很多人都能够看见色彩，但色彩和色彩之间还是有区别的，就像是人和人之间也有区别一样。有的时候人和人之间的区别比人和色彩之间的色彩都大。
　　比如我的母亲，他们谈论起我的母亲。
　　我的母亲并不是一个优秀的家长，实际上，我的父亲也不。他们是最传统最规整的那种家庭，一夫一妻制，外加一个孩子。就像是现在大家都推崇的那样，我虽然并不能亲眼去看见他们喜欢的理想型社会，但是我经常听他们说起过。
　　我的母亲，我的父亲，在我幼儿的时候他们大吵一架。接着他们又重新找回了热恋的感觉，他们风花雪月各自安好，我只是诞生在他们之中的一个累赘。我的父亲曾经是个很穷苦的人，我的母亲曾经也有着分外哀愁的声音。但是现在，他们都变了，尽管他们仍旧戴着面具，却像是变了一个人一般。
　　有的时候，我在想，他们还是我的父亲和母亲吗？

　　但是，一个人的身份不会随着他的改变而改变。比如现在，我是你，但对其他人而言，我仍旧是我。我试图问他们，曾经的我是什么样子，但没有得到答案——或者说我并没有得到有效的答案，他们给我的所有言语都是含糊其辞的。
　　大抵和我的母亲告诉过我的差不多，一个瘦弱的、安静的、总是会说奇怪的话的透明人。大多数时候我会跟着墙说话，就算是有人想和我说话，我也不理他们。
　　听到他们形容的我，我有些诧异。
　　从别人的口中听到的自己，重新建立起来的形象却像是一个彻彻底底的陌生人。那个人不是我，但是确实他们印象中的我。
　　就像我之前所说的，一个人的身份不会因为他的改变而改变。就像是我的父亲现在已经失去了当初的穷苦，但骨子里还是个疲惫且粗鄙的男人，就像我的母亲虽然现在已经穿上了华丽的衣服，但她骨子里还是那个有着愁苦声音的悲切女人。
　　而我呢，我虽然现在和你一样看见了一切属于你的色彩，但实际上，我仍旧是那个被认为活在漆黑之中的、看不见的盲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