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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0、修罗劫(二)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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台阶上的身影收弓入囊,没多留一瞬就消失身影,弥漫的血腥由于他的出现,而被引开。
被压灭的篝火旁,阴影下,一只手一点点爬出,上面的躯体完完全全覆盖了下面,动一根手指都犹如举起泰山,血淋淋的十指在地上画下一道道血痕,当它们摸到一截断翎,紧紧握住便不再放。
他奔跑在熟悉的路线,身形灵活四窜,后面紧跟不舍的人几次都要提住他了,都被他背后长眼似偏掉,只是背上箭筒已干干净净,一刻也不能停留。
他像不会累,周旋了多时,直到前方突然杀出他们中的一个人,那人气喘吁吁,却又无比开心,对着他伸出的黝黑巨掌沾满了他家人的鲜血。
一道鲜艳的红色砸向半空,落了后面女人一脸,她越过尸体奔向他,不知哪来的力气,明明那一匕首已使尽了全力,却一把抱起了他。
她将他紧紧搂在怀里,就像他是她唯一的亲人,抑或,她是他……
宣碧解开她的怀臂,拉着她朝松林方向跑,来到回廊上,她蓦地尖叫,那小孩一声不吭将她推下去,紧接着自己也跳了下去。
两人撞上乱石堆,无人叫疼,他牵着她在只能容纳人侧身而过的小涧行走,一脚深一脚浅。
头上碎石滚滚,脚步声紧追急迫,逮着了他们势必也和上面尸坑里的人一个下场。她的眼里透露出畏缩,而牵着她的小孩至始至终都是一个表情——那就是没有表情,除了目光里透出的坚毅,他率先爬了上去,爬到半山腰,薄冰从后面超过他。
在抵达那道缝隙前,薄冰将他托在肩上,助他先行踩上去,自己才慢慢一点爬上。
他看着她爬上来,对她道:“帮我搬开。”
薄冰身体一抖,却无法拒绝他的请求,抱出一个上下半身分离的残体,那男人眼珠暴突,死不瞑目,薄冰喉头倏紧,胃里翻江倒海。
宣碧蹲在那惨不忍睹的尸体前,半天没有动作,薄冰望着他侧面,叹了口气,轻唤:“宣碧……”他回过神来,帮她抬起男人的另一端,刚好对着断口,血和肠子汤汁般涌出,溅了他一脸,他仍没有表情。
一件件肢体搬开,有男人,有女人,有老人,甚至有几岁的小孩,薄冰眼睛一闭再闭,感觉心里已逐渐麻木,石缝深处,被残肢遮住一道门,宣碧提起门上拉环,一个两岁小儿高的通道出现在他们面前。
薄冰看不见,只凭摸触知道这是一个通道,她又想起了那些尸体,突然明白了,这些人本来可以逃走,却留在这里,就是为了守住这一道门。
“走。”宣碧不容置疑的语气令她先进去,换了平时,这么一个黑漆漆的洞口,薄冰是万万不会钻的,但现下却毫不犹豫爬进去,爬了几步,等到后面人拉门跟来,她才在狭小得仅容一人的通道继续爬行。
“停。”后面人一喊,眼前慢慢亮开,灯光从后面射来,应该是宣碧拿了一盏灯。
周围是光滑的石壁,前方……有一个大洞,就在她手撑隧道一寸之距,洞深不见底,光投下去顷刻就被吞噬。
他说什么,她就做什么,所以她停住,静静等着。
“跳下去。”
跳下去?在身体是趴伏的状态下,掉进坑洞,很有可能头部颈项落地,那时只会一命呜呼,而不是活着逃出洞。
薄冰探出半个身子,放掉平衡身体的双手,前倾——她的后领被提住,后脚被人拖着拉了回去,就在她离开洞口的一瞬间,头顶突然放出一簇簇长箭,全向洞□□了去。
她要是进了里面,今天没被吃掉,摔进洞里没被摔死,大概就是这么死。
薄冰从头到脚感到冰凉,后面人在她身上爬行,爬过她头顶,将手伸向上方,砰!箭疾射下来的顶部打开一个大洞,一架软梯放了下来。
软梯上灰尘弥久,宣碧像知道她不会再轻易相信,径自爬过登上软梯,上去之后,他没有闭合那扇出口,不久薄冰便跟了上去。
头一出洞,眼前就豁然开朗,一间和居室差不多大的房间,什么都齐全,却略显陈旧,笼罩在一层灰尘与灯光交杂的灰暗下。
屋子里的东西不断被翻倒,宣碧在找一件东西,她没有帮忙,在旁站了许久,突然上前推倒他,“你想干什么?第一次把推下石山的,也是你吧?”她记得那股力道,他再一次推下她,她便知道了。
她心中恨怕交织,她最恨谁轻易背叛她,辜负她,如果她能回去,一定会趁有生之年,将辜负她的人一个个收拾,但这小孩却不是带她出去,而是来到这怪房间,她突然感觉到,这里根本没有通往外界的路,这个小孩要停下来和外面那些可怕的人周旋,他想报仇。
最后一个念头出现在薄冰脑海,她几乎疯掉,提起宣碧的衣领,使劲摇晃,“说,出口在哪?带我出去!”
他摇摇头,“你现在出去也不会有命,你饿不饿,那里有吃的。”
他手指的方向,是一个篮子的干粮,薄冰肚腹咕唧一响,但她选择趁兴逼问:“少转移话题,你以为你这点伎俩就可以瞒过我吗?”然后又来软的,“孩子,你不懂什么叫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吗?听姑妈一句劝,先和姑妈出去,你家的事……你家的事你爷爷会给你作主,我们可以……我们可以让上告,对,上告,乖,跟我出去。”
哪料他冷冷一笑,嗤讽她道:“你以为你这点伎俩也可以骗到我?你三天没吃东西了,你不饿?还是你想去吃他们的肉?”
薄冰眼睛一瞪,惊愕得说不出话来,不仅是因为他说那些人的残体被吃掉,更因为自己腹中饥饿难忍,神魂失常,是因为她三天没吃过东西?手中一紧,她提着他的衣襟晃得更加厉害,“说!你对我做了什么?为什么我会这么奇怪?这三天是什么意思?明明我上午登的码头,哪来的三天?”
“你摔下去,昏迷了三天。”
薄冰松开手,一时接受不了他的话,这是个什么怪地方……难怪程金会变成那样……程金那张扭曲的脸又出现眼前,仿佛厉鬼缠身,怎么也摆脱不了……
完了。
她跌坐在地上,头疼欲裂,现在才发现,她一转头,后面就有濡湿的血流进后衣领,而且疼痛难忍,不用碰就知道自己脑后已少了一层皮,但真正让她绝望的,还是困死在这里的认知。
身为唯一的成年人,却在孩子最需要保护的时候,自己睡了过去。
她梦到许多人,睁开眼,他们的影子烟消云散,她抓也懒得抓,反正也见不到了。
摸到后面已没有撕疼的濡湿,她睡的床旁就是一张梳妆台上,转身就能照到脑后,黑如焦炭的硬壳长在本是乌丝飘洒的地方,一块白的肉皮都看不见,恁地丑陋。
即便她已有心理准备,但看了一眼,还是倒抽一口凉气,钻进被子不敢出来。
“宣……碧……”
听见她的哭嗓,床前走来一个人,揭开被子,扶她起来,“头不能朝下,会磨破痂。”他从箱子里拿出小药箱,坐到她身后,用棉球蘸着药膏敷在那龟裂的壳上,动作轻柔,但伤势太重的她一点也感觉不到。
这几天他们一步没出,最多在门口探听动静,有一个晚上,宣碧听到响动,一路走到通道口,见门打开着,一个人不断搬这外面的腐尸,从里拖着他们堆住门口,直到尸体完全封住了口子,她才拉下门。
通道里恶臭膨胀,她却安静下来,不再天天逼问出口在哪。
她却不知道,她这样做,他们迟早会死在这里。
她拿着梳子发呆,她脑后的新肉已经长出,却失去了对女子来说弥足珍贵的头发,她成了个秃子。
尽管她前面还有头发,但一半永远长不出,这跟秃子已没区别。
“宣碧,你出去了?”
慢慢爬进来的人微微一愣,她没有回头,也没有表情,只有声音响着:“屋子里的空气新鲜多了,你去开了门?”
“我埋了他们。”
梳子掉在梳妆台前,这屋子有这一张梳妆台,那是母亲坚持的,母亲虽然不是很美,也过了需要的年龄,但乐观的母亲依然要求能在避难时,能让父亲天天为她画眉,即便死在这里,也要含笑而去。
镜子前的人转眼来到跟前,蹲下来与他平视,眼里满是惊恐,“你居然出去…… 你跑那么远,他们抓了你,我怎么办?”
他双臂被她捏得生疼,变故发生的十几天来,他没有吃好一顿,睡好一觉,让本来还有点婴儿肥的他瘦成了一具地底的骷髅,稍微使点力就能捏碎他,他忍疼道:“他们不会杀我,他们抓我是为了一件东西……”
她置若罔闻,强势逼迫,“答应我,答应姑妈,以后不准一个人出去了,不许下石山,不能走出这道门,至少我没和你一起,你就不能出去。”
她不知道,她这几天吃的干粮,喝的新鲜水,都是他从老远的地方找来的,不然,她不会捱到今天,她会疯掉。
宣碧没有回答,也没有点头,她也像明白了什么,突然放开她,走到梳妆台前坐下。
这几天,她照镜子次数比她二十一年总共照的还多。
梳妆台上的彼此被拿起,她坐着,他刚好高过她,他将她额前的发梳往后面,一寸一寸,动作轻缓,即便她的伤在下面。比吃的圆润尖头按在头皮上,一点一点刮下,露出她饱满的额头。
鬓边的碎发,被细心地挽在耳后,她这辈子还没被这么伺候过,也不知道自己也可以这么整齐,即使少了一半的头发,但前面的全盖住了后面,反而让干干净净的鹅蛋脸,凭添一分英气之美。
“要我剪短吗?”他在她耳边轻声询问。
要是往日,她的打扮靠近男子一分,就会被无数人指点,连最理解她的花开纪都让她为了宗泽,最好不能这样,她便每次都打扮得不男不女,扭捏作态,相信是这样,宗泽……才会看不上她吧。
她闭上眼睛,“剪了。”
那半长不短的乌丝化为地上的尘土,她心上的尘埃,也揭开了一层,再睁开时,她眼神明亮,不复前几日的混浊无物。镜子里的人有着一张俊美的脸,眉宇间拧着一道常年不化的皱褶,唇角下抿,威严自生。
可惜了,她不能以这一面面对过往看她不起的人,不然,她就可以大胆地争取所爱,即便不被接受,也可以很潇洒地离开,去自己想去的地方,干自己想干的事,几十年后,再回来看一看,究竟谁……才配得连她都不爱的他。
“这发型只能今天梳。”
一句话点破她的美梦,她讶异道:“为什么?我又没嫌你手艺不好。”
“头发遮住你的伤口,不利于伤口的复原。”
薄冰沉默了,都不知道自己是否有活着的机会,还考虑这么长远,不愧是谦叔的儿子。
“不用了,我就这样,你不给我天天梳,我就不睡觉。”
宣碧反应不过来,她为何心情突然好了这么多?
屋顶突然扑扑下落灰尘,镜前人正在左摆右瞧,光滑发亮的新发型上,便像撒糖霜般盖了一层,而且这糖霜是灰的。
这间屋子是石屋,落于山石背后,这几天灰尘落的数量越来越多,仿佛千军万马在上面走过。她开始会哆嗦着埋在被窝里,抱着那小孩防震,久了,却恨不得快点塌下来,湮没了这里好。
“啊——”
石屋里蓦地响起谋杀耳膜心脏的尖叫,本来站在她身后的人被迫退出一丈开外直到墙壁挡住去路,她又不准他在她眼皮子底下出门,宣碧只有脸色苍白等着她每日一泄完毕。
“我的发型——啊——”她像个疯子抱头摇晃,直往梳妆镜上撞。
后面小人急忙扑上去,拦住她肩膀制止她自残,“姑妈,我带你出去。”
抓灰尘的手停住,“你说什么?”
“我们出去,我们不呆这儿了。”
她的反应却是——“你不要命了?我们出去不是死得更惨?”
他埋下脸,第一次不敢正视她,“这里有出口。”
她这几天,就像个疯婆子不时折磨着唯一的同伴,一个小孩的心理承受力有多大?她以为,即使是脑筋能高于同龄的小孩,但心理承受力却无法超越,但现在,看来她不用愧疚了,因为错了,这一只小孩,远远超出她所预料的,所能接收的,所能想象的,范畴。
他成为她最恨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