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9、一天中的三次过命(上) ...

  •   二人是怀着沉重的心情回程的。“遗愿”二字的分量压在索恩心上,甚至暂时盖过了“寻找母亲”。

      莫沙彻城门口,出城时碎焰团员呼朋引伴的残影还在目,人人脸上洋溢着对悲运一无所知的乐观笑意,回来时空荡荡的城门洞却只有孤冷的并肩两人。

      工会宝石能源的线锯车有一台出故障了,“蒸笼”其中一层封起不可见,隔着铁皮遮拦,噼啪敲打、倒粘稠溶液、推拉沉重物各种作响,还有卡着的轨道碾得嘎吱嘎吱的声音和咒骂声,魔兽油脂的油污气味恶心地充斥鼻腔。

      “你有没有看见带着我这样标志的佣兵?他们去海尔瓦森林!十天前走的!”早就等在工会门口的中年女人展臂把他们拦在路上,她露出身佩的红色漩涡纹饰,想必同样动作,这十天内她已经对行人做了无数次了。

      两人沉默。

       “你看见他们回来了?团长受伤了吗?参加任务的其他人呢?”不依不饶。

      “他怎么了?终于跟娄图丝那个贱人私奔了?”女人像被踩到的猫一样跳起来,牛皮糖一样缠住索恩手臂。

      ”请节哀。”索恩低沉的嗓音最终憋出来三个字,把臂抽回。

      看着女人被打了一棒般的表情,瑟卡尔作了个“无妨,坏事都让我来做吧”的手势,直说:“你进森林去替他们收尸吧。”

      女人仿佛被晴天霹雳定在原地,呆呆地退后了三步才开始恍惚摇着头,失声喃喃:“不可能,你绝对没有看到他.....“

      “我们亲眼看着碎焰团团灭。”瑟卡尔说。

      女人的声音从干涩逐渐凄楚尖利,”莱姆希尔干这行干了二十年,啊?二十年都没事,他这次怎么可能失败?”

      “对,他没有失败。”索恩不耐烦地说,“他希望妻子向他的上级交付他任务找到的遗物,我们要去登记任务完结并且找到夫人,所以请你从工会分部门口让开。”

      “妻子!哈、哈哈哈,任务,要用的时候就,记得自己还有妻子了!‘告死天使’大人比妻儿重要.......”她滑稽而凄诡的声音,说话哽咽断续,双手从捧着小腹抬举、痉挛成爪,在胸前衣襟上空抓。

      无法沟通。两人从失魂落魄的女人身旁挤过去。

      里面还是一样的忙碌。精致妆容的制服工作人员亭亭玉立。“请出示你们的牌子。”书记人员说。索恩和瑟卡尔面面相觑。女人撇了两人一眼。非冒险者是不能交付任务的;莱姆希尔恐怕之前怎么也想不到最后会只剩两个编外人

      “是代交任务?好吧,那么请出示两个碎焰团成员的等级牌。”

      当然也拿不出来。“那么能证明你们参与任务身份的东西呢?” 走之前任意拿走谁的虫笼或者牌子就好了。

      “叫你们团其他人来。”“我不是他们团.....”工作人员翻了翻浓妆的睫毛,二话不说,把手里写了一半的卷宗页直接喂给碎纸兽。

      那魔宠快乐地把食物吞吐、撕裂成飘摇蚕丝一般地玩,“不是冒险者,第一次出任务,老手全部阵亡,偏偏只有你们两个活下来是吗?”部员椅子“吱嘎”后靠按了按眉心。“对不起,没有身份确认,按程序不能告知你们列昂纳——后续任务相关的一切。”

      索恩把钥匙拿出来按在桌上。

      “这个也不足以证明?”

      那枚棕黄的东西的辉光一露。立即有东西撞上后心。“别让他们跑了!”身后不依不饶的女人声音。

       索恩随着背心被头撞的感觉转身。“为什么我男人死了你却活着?为什么我男人找的东西拿在你的手里?“

      是门口那个面色凄皇、无血色的女人,一开始的没顶的悲伤麻木之水退去,阵痛开始,终于烧成无差别肆意泄愤的火焰。

      “碎焰团一个六度黑的佣兵团,全是老手精锐,他们都被灭在森林里,你们两个来历不明的编外不是应该最先死吗?!”淡灰色眼血丝狰狞,一头惨淡的金发门口时还盘在头两边,现在早已波浪散乱披开,两丝粘在唇上,近乎要倒下,门框、桌角、最后是索恩的背,双手胡乱地撕抓着想依靠能够触碰到的任何东西。

      她就是莱姆希尔的妻子。索恩尽量保持同情压抑着烦躁和怒火。书记员从柜台后走出,扶起跪在索恩脚下、挠抓索恩手臂的女人,低头放轻声音安慰疯女人:“夫人,耳听为虚,实情还未坐实。”

      她摆脱了工作人员,继续用力牵扯住索恩的胸襟摇晃,可怕的眼神仰视着索恩的脸,“实情,实情就是你们就是碎焰团的霉运,不,干脆就是你杀了他。是你趁他和最终凶兽两败俱伤的时候捡漏,所以宝物才在你手里!“

      ”如果没有我他根本连这东西都拿不到。”索恩捏着钥匙,心中已经不耐烦之极。

      精神恍惚的散发女人表情从不相信事实经过悲痛坠落,最终落地摔成一百八十度的咬牙切齿,泪水糊满扭曲的脸,发出耸动拉长的悲泣,指着索恩:

      “是杀人,不是杀人越货是什么!你们俩个本来就不是碎焰团成员,连我,他的妻子,和其他精锐的家眷都没有参与任务,被留在城里,你这个外人凭什么和我男人一起行动?明明就是你们潜入跟踪着我丈夫,趁他不备,在他不知道有暗伺、和魔兽战斗着的情况下,战斗最后偷袭了他!“

      她发现了胡乱抛洒怒火可以镇痛,继续靠指责转移痛苦,拼命抵着门框朝门里做指挥手势,聚拢来的两个碎焰团员家眷立刻拿起刀枪:

      “不要让他跑了!是他杀了团长!他就是杀死团长和三十三个团员的凶手!”

      然后就是嚎啕大哭。

      因为自己不能承受不幸所以要转移一部分加害他人。索恩胸中涌起一阵对她可怜又可憎的感情。

      女书记员离开了坐着的桌椅,“夫人,指控需要证据,您冷静......”她抱起疯女人良声劝慰,围观路人已经把冒险者分部铁桶般包了起来。“你也觉得她在无理取闹?”索恩问。冰冷的目光辉逼回了索恩刚松的一点气。

      “有一点自知之明吧,如果真的按你所说,几乎净空了海尔瓦,杀死核心凶兽,现在那片森林经历了两天的魔力流重计,新凶兽未生时就是人力介入、开辟为安居点的最佳时机,感谢你的情报,“她微笑,然而表情马上转凛然、两字重音,”但是,表层的植物、土木、甚至没抢收出来的人与魔兽的尸体,全部都会被崩塌弄乱不复原型,死无对证无法验尸,她没有证据证明你做了,你也没有证据证明你自己没做、清白。”

      “有一些人可以证明我们那天是被邀请,就在这大厅,我们和碎焰团员谈话着走在一起。”瑟卡尔说抱胸说,“索恩那天闹得很大,你把五月十五日大厅在值的同事叫出来就能对质了。”

      女书记作“只好这样了”的手势,于是三个那天值班的男工作者被找来指认索恩。

      “啊,他没说谎,我记得他。”上唇有纹身的男搬运说。

      心里稍微放松了一点。

      接下来爆发的声音令索恩脑子里嗡嗡眩晕:“他就是那个穿血天使的!”

      “什么碎焰团?我哪记得他跟没跟别人在一起!他都穿血染天使了,他什么事情做不出来?”

      分部内外同时沸腾起来,“捉住凶手!”外面数个短裙甲的女人拿着短武器堵住了门,将索恩和瑟卡尔团团围住。而守城巡逻卫士的重甲磕碰步声只隔着远远传来。

      始作俑者疯女人在人群外,抽泣着,靠在女书记安慰的肩膀上,偶然地抬眼看了一眼索恩。

      冰。

      那一瞬间她被吓到噤声。

      太过通透的绿色眼睛。近乎无色。像钻石表面打磨得平滑无波,只因为净度,刀芒般冷酷的折光就在棱角刺目起来。浅绿色碎玻璃薄片最底,是令人恐惧的纯白。比雪还白,他的思维底色是无可名状、不能理解、吞噬一切意志的一无所有的画纸一般的空白。

      直到索恩转身,那个女人把眼睛离开索恩的俯瞰逼视好久,心里的窒息感才按捺住,嗫嗫喏喏地断续恢复哭嚎

      “瑟卡尔!走!”不想理女人的无理诬陷纠缠,烦闷之极的索恩一剑带鞘把围上来的女人们轰开,毕竟是后勤家眷,围堵者们呈扇形辐射摔在地上,索恩剑柄倒转攻击女兵腹部,将其击晕,大开大合地向阳光的街道开辟一条空白道路。

      两个肤色黝黑的女子使用的都是长戟武器,手臂的肌肉极其虬健,看上去是家眷中的唯二强战力,爆喝一声,以咬定了索恩是杀人凶犯的仇恨直接要将索恩身上扎出两个透明枪洞。双人兵刃交叉击下,索恩举剑向上格挡,对方立刻感到恐怖的重压。半条街外的巡逻士兵粗野喧哗已经很近了,眼看就要再次被合围,两块石“嗖”“搜”打在两个女人额角,对方顿时软软地昏迷,索恩惊喜地抬眼,看见瑟卡尔似笑非笑地站在门外树下,墙下正有小孩被夺走了玩耍的弹弓,正在哭泣。

      “不敢出剑的懦夫男人!”唯一站着的女家眷嘴上尖利,实际动作犹疑着是否逃跑。

      瑟卡尔冷笑:“他当然不会认真出剑,因为你们的团长夫人怀孕了。”

      “想畏罪潜逃吗?”身边冷淡的声音。

      圆眼镜,黑色齐耳短发,苹果形状的白皙脸,坐在最门口桌的女书记员自始至终没有参与任何喧哗,只是自得怡然地继续阅读着上半摸鱼正在看的口袋书。

      与乖巧甜美的容貌不同,她的无时不刻的讥讽般的微笑,带着远远坐在观众席上取乐的毫无关心:“这是‘人群审判’。”

      “审判?”索恩说。

      少女从圆罐底厚镜片下面瞥索恩:“外地人?”

      “本泰兰的风俗,取悦女神的仪式,无利害关系的仗义揭发你觉得有恶的一切人,发动后质疑与被质疑两方,只有全正确、全错极、两个结果选一。因为那个女人的推动,现在看热闹的人已经决定使用一切方法来问责你到底,得到你是罪人的结果为止。甚至情势变得不是找客观证据,而争着为了远离愧疚自保他们也不会回撤松口:只要最后对方的确实是恶的,我责罚过程中使用的全部脏手段,都化为义行一笔勾销。在他们心里,对你这种目标,是不需要使用理智和文明的。”她又翻了一页书,好像书里的内容才是世界上最重要的。“那你站在哪一边。”索恩说,“我中立。”眼镜少女抿嘴,两只白袜脚整齐并在桌下阴影里。

      “走这边。“出乎索恩两人意外地,几乎埋在厚而小的书里的眼镜部员,制服袖里的手指笔直指向最破败的窄巷方向。

      “如果你们相信我,从这里走到底进门,一路左走就是出城的捷径。”黑发圆脸的女公会部员眼镜反光,”你们大几率会因那个女人的控诉在莫沙彻被通缉,至于你们是否真的有罪,以你们是否被抓的运气证明吧。“

        索恩冷笑:”这鬼地方正好我也再不想来了。“背后城市卫兵嘈杂的声音渐渐逼近,索恩对这个城市的印象已经只剩下心里增生的烦闷欲吐。“对了,路底的门要用这个,按道理我是不能帮你们的。”拈着钥匙的手指玩味地假装回收,”——所以就先让骰子女神忒弥斯来判断你们有罪无罪好了!”然后就直接把那把心形柄的小钥匙高高朝索恩方向天空丢掷出。

      索恩潜意识当然不会弯腰屈膝,所以第一次落地没有接住那把钥匙,晶亮的黄铜小片撞地弹起,飞过了惊惶转头的女人们,飞过插在地上的矛尾,在砖纹地上叮叮弹动,在落进索的手之前陡转,被赶来卫兵的第一箭射在墙上,被插在土墙小小凹洞,然后顺着下倾的箭身滑下掉进深砖缝隙的下水道——完了——

      然后那枚金属万劫不复之前瞬间闪现消失。

      追出街上的索恩掌心一冷,拳头展开,里面奇迹般躺着钥匙。为什么?

      楼上的市民把石头和器皿朝索恩头顶投掷,鼓拳留下一掠而过的难听咒骂,索恩忍无可忍地怒喝,横剑狠狠地空砍在工会门口,所有人呆愣住了。铜招牌一角“哐”地沉重掉在地上,震掉的雨落灰尘像气态的瀑布;

      巨大深凹的剑痕故意留最后一厘米不砍断,无论是外包的流纹岩砖,还是比黑铁还硬、火烧挖凿一个月才刚能雕出浅表花纹凹槽的沉铁木柱核;这是索恩向后丢给人群的被指控的回答。

      然后逃亡开始。

      粗暴推开沿路稀疏的人。“……唷!”街口抱着情人的烟斗男被掼在一边,几个端罐子的妇女在背后破碎声连续开花,索恩激烈晃动的视野达到小路的尽头。根本就没有路,也没有门。索恩四顾只看到三面环墙——指路的少女竟然把两人指引到死胡同里了。

      她是故意把自己引到瓮中捉鳖吗?背靠着浸湿的墙壁想用更熟悉的冰凉温度让自己冷静下来。“工会的人不会招的,冒险者工会本质就是个情报网,没有裁定或者相帮人类斗争中任何一方的实权。他们只有权力帮口女疯人说死你,却未必招出你的去向。”瑟卡尔的声音揭破索恩眼前的昏暗:“你脚下!”

      索恩目光滑落,脚下一口漆黑散发恶气的窖井,木盖紧闭。钥匙插进去以后顺利打开。索恩想笑。道路尽头的门。这的确算是一扇门。一摸身侧,连火把都刚好在海尔瓦用完了。索恩闭上眼睛,朝着黑暗跳了下去。

      落地就踉跄,脚下油腻几乎没有站稳,水意外的浅。内面湿粘、全是苔瘤的甬道滑不留手,头顶上井格的微光时而被人的阴影遮盖,隔着路面瓮瓮地传来追兵的方阵齐步脚踏,又旋即淡去,并没有人想到追到下水道来。索恩在分叉口停下。深处隐隐约约有风。

      寂然无声。只有落点不同、洞窟一般扰人烦乱的各处陆续滴水。“瑟卡尔!还在吗!”索恩试喊。喊声惊起大量蝙蝠充满甬道顶,嘈杂地朝着这个方向飞过来。

       熟悉的声音在意外近的左侧响起:“走这边。”然后是稀微的步伐带动圈圈水波的轻响。黑暗中那个男人的呼吸经过了自己。情势变成了瑟卡尔带路引着索恩在黑夜里走。在微弱水声、黑暗包裹的奇异地下气氛,索恩感觉瑟卡尔变成了某种非人类的夜行生物,他对黑暗的熟稔仿佛行走在无光处比阳光下更自然、更熟练,仿佛黑暗才是它真正的诞生地与原生环境——

      自己不知在和一个人还是和一匹夜行的魔物并肩前进的感觉。

      有时隐约可以看到,身侧两点黑暗中紫色的荧光。瑟卡尔使用热感视觉时眼睛是紫色的。对瑟卡尔来说世界到底是什么样的?是贴附在万物表面从绿到红不断变幻的虹彩吗?那随时流转的波动是不是几乎要将视网膜灼伤?那蜡烛、灯火,体温高热的人,对他来说是不是和太阳一样?他眼里的”美“与”绚烂“又是什么?

      勉强辨着水的反光深一脚浅一脚踩在微光的漆黑水面。随着深度,墙壁从滑溜的油黑青苔变成明显人工石砌的暗道。

      沉默是一种痛苦。突然希望瑟卡尔多发声,不仅是需要他的意见,头顶重甲兵碾压、恶臭扑鼻,现在还伸手不见五指的路途中,就靠这个人的声音屏蔽恶臭冰冷和被问罪的痛苦。

      但瑟卡尔却说:“等一下,索恩。别说话,让我集中一下!

      那我至少踏完向前的这半步吧。索恩想。“不要下脚!”瑟卡尔喊,随即细小的啮齿动物鸣叫淹没耳朵。不是单只,而是互相沟通、指挥与应答着的万声嘤嘤成海。

      堵塞通道的鼠群扇形潮涌,绕过两人的脚腕,有几只踩翻了沿途的陷阱,一只就在索恩左脚边被尖钩上升钉穿肚皮,吱吱地扭动。更多的老鼠轻车熟路地避过不知道是何时、何人安装的伏击勾刺、活栅栏和陷坑,那些构陷全部都带着处在垢秽中已久、染上的魔物粪便的水臭味,比真正的毒不遑多让。

      瑟卡尔吁气。本身不发出温度的无机物机关,他也的看不见的。只有靠覆盖其上的生物体温,和死亡泼出热血的热浪波动、在路障上受阻,才能雷达般反推出迷宫内侧的状况。

      但是机簧全部符合人类手工的尺寸。人类安装这些陷阱,是想削弱杀死下水道里的谁呢?

      虚空索敌了许久,他有所决定似地。语气转轻松:

      “别碰右侧靠墙,首先上去,左侧往前二十步内是安全的,不要站在水里.......”

      话没说完,他头发深处的尖长耳朵,跳动了一下。

      高频率的,尖锐如人类哭叫孩童的咆哮嘶吼,由远及近,鼠群过后是它们逃窜的原因——惊扰者。黑暗中摇曳的成群红色光点,是夜视者眼睛特有的荧光红色。雨前脏水冒泡翻起的味道,然后变成了活的湿毛皮的潮热臭气。

      一米二左右的矮小生物反屈膝盖,瘦小的毛发鳄鱼般的脑袋。下水道的土著生物,聚群魔物狗头人,在许多城市都被管道系统和公共浴池故意留养,作为义务的垃圾食洁工——前提是各种方式控制数量,不让他们繁殖直至出现酋长。

      瑟卡尔搭弓,却发现索恩的温度自己主动冲进了瘦矮兽人的温度——你是要在双目近盲、四周是陷阱的情况下,和夜视的它们作战吗——一两只狗头人尖叫伴随着被抛起的声音,“咔”!是飞起掉落在硬石地面摔碎尾椎骨的声音,“噗哧”是恰好掉落刺在钉板上的声音。

      常人使不出来的豪力横挥,马上就有细小骨头拍飞在滑苔墙壁上,黑暗中向后退缩的兽抓踩上背后同族的停脚,索恩侧举着巨剑,凭听觉慢慢一步一步踏在黑水之上,“呜呜”狗叫哀哭的细小骨头们像有磁力的小铁棋被中心这个巨大磁体推拒,由止步滞留而慢慢贴墙退后,红眼的海两分让出主路。

      维持着随时可以挥剑的双手姿势,索恩一黑暗中威慑大于效用地由左至右慢慢扫视,走左边。二十步。弱小的魔物群像一团有生命的粘土,在索恩经过的十步之内特别惊叫着互相挤压,退避出随索恩前行移动空出的凹陷。所以索恩忽视了,走过的路段背后,一根磨光如玉石的灌泥人类大腿骨飞镖般旋转向脑后。然后红点们怨毒、蓄谋已久地一跃而起。虫塔般包围,攀上索恩的大腿腰臂拼命撕咬。

      兽群中的索恩四肢被缚、甚至头颈被一只最胆大的狗头人扳扭形如侧头,打制石块、折断硬枝制造出来的尖锐的矛,粗陋的武器造成的伤口比锐器的痛快更接近折磨,先是酥麻,后是土制腐物毒的冰凉自皮肤开口升起,粗大骨骼回旋镖撞在后脑抨击,索恩撕扯着黑暗中的红点,却赶不上兽海接应补充的速度。

      视觉是无效的。胡乱挥舞的刀剑和骨肉撞击声,和人与兽嘶吼声交织在一起,刺耳地回荡,兽血洋洋洒洒地淅沥将索恩脚下三百六十度的地面染红,深红汇聚走满砖缝沟渠,突然不稳定的白光微弱将砌道照亮一瞬——那一瞬间索恩看清了面前狰狞小鬼般的试图堵自己口鼻的腐臭鳄鱼脸,和身上披挂了一层的矮兽喽啰,以及通道顶跳劈而下的骨镖狗头人——索恩侧身,坚逾金石的不知道怎么处理的股骨镖一头深砸地里,石屑飞溅。

      哪里来的光?

      第二道一纵即逝的白光复刻了前一道。瑟卡尔无法无误伤的射击交结在一起的索恩与兽群,所以他箭射向空中。第一箭极缓,第二箭纵速几倍超越了第一箭,两个金属箭头相撞成了一瞬的照亮。

      瞬间一片区域所有狗头兽飞起。看清了脚下与四周陷进情况的索恩再无顾忌。骨镖狗头人被准确而无情的、快到残影的一剑戳刺贯穿心肺,然后索恩把满剑背拍烂的狗头人尸体,与尖端骨骼细小的血肉,一起示威般挥泼在地面。

      甚至听见了细小兽人的哭声。

      这次是真的退去了。

      索恩和瑟卡尔走出很远以后才完全听不见尖叫,随着逐渐分支的岔路,光和风越来越明显。踢开从外面被石板封住的出口,终于,仿佛从怪物腹中重见天日,刺眼到引发耳鸣的白光包围视野。管道的巨兽之口连着积压污水将两人喷出去,索恩如释重负地倒在草地上,不得不抬起手挡住眼前的光:再次贪婪尝到广阔领域的新鲜空气,每一口呼吸都像是奢侈。从莫沙彻城开始的糟糕的心情也像被开阔的夜空和原野稀释了。

      眼睛适应光线以后,索恩发现甬道的尽头是一片小草地。污水从下水道出口留下山坡,汇入泥沼地面。岸上曾经屹立着看上去是破败庙宇的小型的建筑,在不秃头的苔石间几块破落的石板搭在下水道出口围成形成一个门的形状。夜幕降临,远处的莫沙彻城灯光已经退缩成方形聚集的一串串斑点。

      “走吧。”走过来遮罩索恩上半身的黑发阴影说,“还要找人解你身上的毒。”

      索恩想要开干涩的口。安静并没有持续很久就被打断。尖利的桀骜骄矜的少女声音响起,让人错误幻觉又是一匹狗头人站在耳侧:“给我跪好!”

      索恩猎人本能地退进树后,不远处矮小身影正站在星空下对几个跪着的人训话。

      借着月光,索恩看清那是一个剪短发的女孩,四肢短小精悍,一双好肩。晒脱几层皮晒出来的细腻肌肤。她好像知道且自豪,只穿着无袖黑背心,复杂的皮带把一双骑士才穿的重甲铁靴固定在腰上。

      她一张尖下巴的圆脸,小麦肤色,下巴鼻尖晒得像更浓的咖啡,自然卷的黑齐耳发,发尾反重力朝两边高翘。她的短鼻颖挺得近乎是上翻,鼻尖水滴尾般小巧地向上一勾,无所顾忌地转动的、猫的神态的圆立眼,上嘴唇微微撅起,嘴角刺激性的微笑;她神态混合着贵族被娇宠女儿的娇蛮和假小子的飒爽利落。随手地把长鞭绕在有短手套的那只手里,结实的手臂动作间肌理线条没有一丝赘肉。

      “是练家子。“瑟卡尔和索恩心里同时说。

      “一群草包,这个月的供奉都弄不到?去偷去抢不会,挨着街去收地盘费总会吧?我养你们这群废物哦!“少女把一个战战兢兢跪着的成年男人当作坐垫,脚后跟马刺在下跪在面前的畏缩男人背上和屁股上随意踢踹着,一踩就是一见血。

      ”回话呢?吭声都不会,干脆呼吸也不会直接去死算啦!“少女骂着,突然毫无征兆地食指对着空无一人的,索恩和瑟卡尔躲藏的方向:“早就发现你们两个了!给我滚出来!”

      有这么敏锐吗。索恩都罢了,“她说的是’两个’,”潜行被识破的瑟卡尔有点愕然,“要动手吗?我可以从这里弓狙她。”瑟卡尔问索恩。索恩摇头。

      “我叫你们快点给我滚过来!”短发少女跳下趴在地上的胖子的背,不耐烦地挠着头发随意乱踢脚下的石头,显然命令从没被人这样冷落过,石头在她的脚跟被马刺碾碎成瓣、成灰,足见她的脚力可怕。

      两人走近。她半撅半抿的嘴唇放下,对两人的听话靠近非常满意,背手俯身围着索恩和瑟卡尔转来转去,甚至用力拍拍索恩肌肉结实的臂膀,一半像查看新玩具的小孩,一半像奴隶市场的买主视察”人牲“。

      索恩这才看清她腰带晃炫的宝光闪动。金窗边象牙雕刻的将军小侧像、宝蓝珐琅与白色碎珍珠交错铺镶成八角星的军功章、传家级别的带小银天使链的琥珀吊坠、从哪个圣者冠冕中心抠下来的开光蛋白石,上面有一层接近液态太阳的微光……花里胡哨、毫无审美地堆得多如繁星,粗暴的野蛮监护者,把能找到的一切宝物,粗鄙大脑能能想象的一切疼爱,都不分说合适不合适,全倾倒集中挥霍在这唯一怜爱对象身上,她就是这样被抚养长大。

      那对无所顾忌,贪婪照出世间一切芜杂然后原路闪射回去的,标准的野孩子的眼睛,移过来看着两人,突然聚焦于索恩。

      坐回伏地男人背上,像踩一块一动不动的岩石一样,一脚回勾踩进弯曲的脊背,眯缝着眼笑出八颗牙齿:“金头发那个,当我的奴隶,陪我玩好不好?”

      索恩和瑟卡尔互看一眼。要想离开,除莫沙彻外三个方向都是路。不是膘肥体圆就是骨瘦如柴,满手汗毛恭谨跪在草地上的男人们,每一个都穿着袖口撕开,前后开满口袋的短皮背心,粗大的腰带与其说是腰带不如说是一串包裹,贴附在腹上。

      这打扮瑟卡尔非常眼熟。

      “你不是有这些男人了吗,凭什么还要我当你的奴隶。”索恩按捺又烦躁起来的情绪问。

      “你居然敢反问我的话?“被宠坏的女孩叉腰站起来,”我就告诉你吧,因为‘我想’——爸妈死以后我就是老大和营地里所有人的孩子。没有人敢不疼我。从小我想要的东西就没有一个不被实现的。你不给,就等着我告给他们听好了。”示威地皱起鼻子,好像索恩才是说了蠢话的人。

      “不想当我的奴隶也可以啊,死掉也可以。”少女右手鞭往地上一甩,“啪”地一声炸裂,少女眼神凌辣地笑了,算美艳动人,却令人喜欢不起来——她的武器是一根马鞭。

      “那我来代替你们营地的人教育你一下。你缺乏这种东西。”索恩从背后拔出大剑,半蹲马步蓄势,“你是小孩,为了公平,我对你用六成力。”

      “你马上就会后悔的!”小女孩因为被小看勃然大怒。奴隶们自觉地把场地围成一个圆场,小女孩和索恩包在中间。防止索恩逃走,

      少女握着鞭指向索恩和瑟卡尔:“最后问你们一次,要不要做我的奴隶。等老大来了,如果他知道你们俩是从密道出来的,你们本来就会被他变成奴隶的,啊,这个‘变成’是指挖眼割舌砍掉双手,让你们永远无法泄露下水道密道的秘密。”说到这里,她吐了吐舌头,“虽然是两个穷光蛋,但是身上还是有好东西的。”抬起的右手里面正握了一串钱币和一把银亮的反曲弓。

      瑟卡尔摸摸身上,突然表情狰狞地怒吼,身形向风暴一样暴走攻击她,她几次闪避,瑟卡尔不顾一切地空手攻击少女,只夺她手上的弓。少女腾空向后跃脱出瑟卡尔手臂的成剪包围,足趾把瑟卡尔刚夺回的弓又勾回她手里,弓就在瑟卡尔和她手里被反复抢夺了几个来回。被逼紧了,恐惧一般向后连续小跳拉开距离,带着“不就是一点钱吗,又不是在你后颈划上一刀”的表情,对狰狞风暴般不顾一切的瑟卡尔嫌弃又畏惧地丢回银弓:“什么破东西,还给你好啦!”

      然后转身和索恩战成一块。

      少女两个拳头都套着有螺纹尖锥的拳套,刃口轻小又隐蔽,一拳在人身上打实了,就旋下三块肉来。右手的长鞭挥出破空之声,看上去她是想靠鞭补足了虎指拳套攻击距离的弱势。与60%的索恩相战竟然毫不落下风。

      “你现在反悔还来得及。”少女说。“我说过六成,就只用六成。”索恩决心要立威折少女锐气,那就必须把她吊打,阔剑实在是太大了,剑背挥舞稍微挥舞的笼罩防御,就能把女孩短促的攻击都弹在厚重钢板上。少女像跳蚤一样环绕索恩以极高的速度一沾即走,身形从不在一处地方停留,根本无法捉到。

      我是利维坦兽,你是人类对吗。索恩心里冷呵。

      少女的少女见缝插针的极快和精准,在索恩身上留下了几处血迹,而且处处都开在关节或肚腹之类无骨骼保护之处。虽然是皮外伤,索恩全身立刻浴血,再加上鞭子在手臂上造成的数道红痕。

      看上去是索恩处于颓势,瑟卡尔却并不着急。少女气盛的攻击得手虽多,但是造成的伤口对于索恩来说等于是无痛涂装。而索恩的剑的攻击只要击中一击就可以结束战斗了。索恩现在明显气定神闲,在等待着只需要一击的机会。

      看拳头不行,少女鞭头绕成圈,来夺索恩手里的武器。一鞭抽来,索恩的剑竟然不闪不避,主动迎向少女的鞭子。

      “白痴,难道想用这种钝剑砍断我的鞭子吗?”少女轻蔑地想。鞭子接触厚重的剑身,鞭身陡软,反作用力下迅速几圈缠绕在剑身上。

      “把武器送给我了吗,好,”少女往回收鞭。

      一直不动如山的索恩突然动了,爆发出闷雷般的喊声:“过来!”

      两人的兵器相连,如同各握武器柄拔河。但是索恩力气的零头都远超少女,少女毫无悬念地被提离了地面,被手里鞭子扯着向索恩的方向飞去。

      “松手!”索恩警告她,“不松手你会直接撞到我的剑刃上。”

      “我不松!”少女发了狠劲,像毛根根倒竖的龇牙小猫。幻觉般一眨眼,她居然直接消失了。

      索恩找向人圈外,那个黑银身影却在侧近闪现。她竟然在空中调整了身形,带拳套的左拳一拳击在刀背平面上,全身折越,划了半个圆弧向天空中跃起,足跟踢向索恩眉心,理所应当地被剑背磕开。

      落地后她颧骨带上愤怒绯红,完全放弃了右手鞭远距离攻击。每一进攻几乎都在把自己往索恩怀里送去。少女的身形出现了残影,短时间内极其频繁短粗地重复出现和消失,每打一击就消失,换一个方向角度再打一击,看上去有无数个凯莉环绕着索恩,一朵巨大的重瓣的墨菊。环绕着索恩贴身游走,一双拳套极快地像短促的雷霆轰向索恩小腹、咽喉、甚至下三路弱点。

      一颗颗晶莹的汗珠挂在短发少女如蛋壳的额头。她已经意识到敌人各方面完全强于自己了,所以剩下的唯一而危险的战术就是赌命。索恩当然不能让她得逞。徐而不疾地,剑自身后左侧环至面前,又对称绕满右侧∞字型再循环,剑风仿佛光翼双轮,把身周绕得滴水不漏;这是常被称之为“风车“的大剑阵中通常招式。

      “哼,以你的剑重、这个速度,我看你能支撑多久!”被推拒在外侧,无策游走的少女喊,跺脚躲得金属靴筒哐哐重响。

      突然,索恩的本能危险感把视野外的地方,雷鸣鞭挞般的马蹄声靠近,在聚集洪水一样的人马汗嘶画面和眼前重合。

      什么东西来了?

      “你还要坚持只用六成力吗?”怒喝的少女看准风车走神停滞的空档,旋身一拳把索恩拉回现实,打在索恩气管与血管要害的下颌,小小拳头力量竟然将索恩打得微微踮脚,下颌昂起。索恩恢复正视,发光的冰绿色眼睛终于带上怒意。

      黑夜中一把刀抵上瑟卡尔后腰。瑟卡尔电光火石突然反应过来,这里所有男性的皮背心是什么职业的象征。于是瑟卡尔闭眼,近乎温顺地把双手举过头顶投降,然后猛的拔出靴筒里的刀朝背后削去。随后一脚沉甸甸盲踢身后,一刀一脚全中。敌人哭喊的却诡异地不是身上的疼痛。

      “我看不见了,我的眼睛!他弄瞎了我的眼睛!”后方来者毫无怜悯地踩在不成器的哀哭人身上,霜雪般展露的两道横花纹的长刀对上已经出了双刀的瑟卡尔。

      “索恩,快逃......”瑟卡尔向厮斗的两人回头,再回头时却不说话了。因为打开夜视后,周围树林环里伺的全都是亮点;火把挨次亮起把树影染上油黄无需夜视也能看见,火光之后是明晃晃的武器,开刃金属的辉光,一把接一把从阴影中包围亮起。

      想起一首歌谣:“无敌的巴巴大人一举手,黑暗中就有千把刀子亮起。”

      “呵,”瑟卡尔闭目笑得痛苦:“索恩,我知道她说不能让我们泄露秘密是什么意思了,密道......下水道的出口......为什么竟然.是一座强盗营地啊!这些人,包括这个小女孩,全部都是强盗!”

      ”凯莉,你在做什么!“黑暗中现形的一只队伍,大部分是魁梧油亮的光头,围绕着数人走起了圆场。一匹匹膘肥体壮的马咴嘶着,上面狞恶的人敞穿着火印烙花皮背心,露出丛丛胸毛,断肢独眼者不胜数,脸带刀疤几乎是每人标配。沾满血散发贵金属味道的垂坠包裹系满鞍前马后,间插着风干带头皮的骷髅作装饰。长刀的男人蹬马下来,走上前,走进人形环包围出的,索恩和小女孩鏖战的斗兽场。

      ”老大!“索恩眼前一空,少女又一次闪现消失,直接丢下武器跳到盗贼首领身上粘在他怀里,主动拿起男人粗糙的大手按在自己头上摩挲,亲密粘人得像女儿在父亲膝上撒娇。

      好像完全索恩和瑟两个人无关紧要,倒是小女儿更重要一样,带着宽檐帽子,比索恩更高更魁梧,两眼鹰隼般比常人更左右分开的黄须油皮男人,从腋下抱起少女一笑:“凯莉,叫你好好看家,回来就看见你在玩!”

      他把少女准备杀了陌生人的行为叫做“玩”。

      “说过你多少次了,别通过下水道去莫沙彻去抓新奴隶,我们营迟早被你这个,啧,暴露。”盗贼首领刮刮凯莉鼻子,表面严厉的话里却没有任何责怪之意,周围本来带着痞气与戾气的众强盗全部笑得惬意宠溺,不是还染着血腥的话甚至接近一群普通叔伯。

      小女孩双手拽着盗贼首领胸前的绶带,侧坐在他臂上坐得稳稳当当,嘟起嘴露出受了委屈一样的表情:”是他先欺负我的嘛!“首领的大手抚摸少女凯莉头顶,凯莉双手托腮,连续摇晃着左右两脚:“他们两个不是我去抓的。是他们自己从密道里跑出来的。”

      “我说么,要是连一个普通人牲都打不过,我平时白教你武技了。“首领凶神恶煞的五官违和地带着一脸慈爱说。

      ”谁疏练武技了,我要是一开始就给他们俩一人一暗刀,他们根本看不见我,或者如果你们再晚来五分钟,我一定累死他!“少女又很像猫地吐舌,”是累死你自己吧!“被凯莉称作老大的强盗首领的注意力终于从凯莉转向索恩和瑟卡尔,这一眼立刻从慈父柔情变得阴枭如冰。

      他不掩饰地上下打量两人装备武器。索恩毫无惧色地冷冷逼视回去。强盗首领头颅比常人位置低,微微躬压着宽阔扇型的背,索恩开始估计他的武技风格。

      “老大,怎么办。”一个强盗问。

      “全部抓起来。”盗贼首领命令,”抓活的,这可是凯莉的新玩具。“

      瑟卡尔握着武器欲奔。但是只往前了一步就倒下了。然后第二声微不可察的细小的吹气声刺破了空气。没有机会让索恩和瑟卡尔动手。前排装模作样的包围只是幌子,真正蹲跪在微晃的人影缝隙和火把阴影里的暗算者,吹箭发射,索恩本能一挥,一声金属响。

      “居然还能格开第一发?”首领摸下颌,永远无法预知方向与时间的第二发、第三发毒针刺进索恩的前臂,刺感过后是昏沉和麻痹,索恩手臂一软,巨剑难以挥舞,勉强插在地上。

      ”我和瑟卡尔要.....被割舌挖眼砍手了吗......“索恩咬牙,看着身前的瑟卡尔黑发委落进泥土,安静的睡颜。无力感涌上来,视野渐渐地熄灭了。

      再次醒来是在油膻味的帐篷中,索恩发现自己被捆绑着丢在地下,旁边是仍然昏迷的瑟卡尔,两个人的武器被摆在前方的地上。

      四周按座次围坐着强盗们,正在喝酒撕肉吃。少女凯莉坐在席首首领的身旁,依偎在他身侧,不停地仰起被快乐映亮的小脸说这说那,像受宠的小猫一样,看见两人醒了,凯莉得意洋洋朝索恩吐舌,做出一副“早叫你听我的吧”的幸灾乐祸鬼脸。

      扩展修葺过的辉煌山洞像一大块琥珀内部,火炬的黄光照得如同白日,阴影又因曾经天然洞窟斑斓变换的纵深千变万化;腥膻油脂的味道盖不住血的味道。洞窟中心是一口人工湖,水淹减淡了百分之八十视觉上的危险性。恶色的水就像遮羞衣一样完全掩盖尸骨堆积处。水勉强还算清澈、不生藻类,所以紫绿长虫的尸体,尸体面孔上剥落的酱油色的腐殖质和骨骼全部隐约可见。一切曾死在这洞窟的人影影绰绰反映成扭曲与明晦的波光。

        ”把那个黑头发的手掰开。“盗贼首领抬掌示意,喝得忘乎所以上下作跳的喽啰们中有两个跑到昏迷瑟卡面前。用力掰开瑟卡尔反捆背后的手。”啊——“一声痛叫伴随指节被拧脱的声音,“果然没有在睡。”首领出言讽刺,瑟卡尔咬牙放弃装睡怒目而醒,身后的湿麻绳拧成的百缠结,已经用指甲盖大小的碎石锯断了一半。

      “你有没有想过告诉你同伴身份?”巨大的靴头出现在面前,首领对着指尖滴血的瑟卡尔蹲下来,索恩看见那个挣扎跪起的黑发背影激烈向后晃,然后开始冷笑。

      一桶恶臭尸湖的冷水。“有点本事,我很赏识,你们俩个,现在愿意加入我们吗?”首领站起回到女孩侧坐在扶手上的王座,端着酒,一手抚摸凯莉的卷曲乌发。“如果加入,在身上烫一个烙印宣誓,武器可以马上还给你们。”他对着无论装睡还是被泼醒的索恩说,地上熟悉的巨剑和两把弓摆得整整齐齐,闪着非常诱人的光。

      “如果我不想加入呢?”越是被逼迫,索恩性格倔强的部分像退潮时的暗礁一样越显露出来。

      “那就变成哑巴,砍舌头砍手后才能下山。这样才没法暴露我们营地的位置,和下水道密道的事。”头领说。

      一个强盗拖着马背上拖下来的新鲜尸体,站在营帐最中间的一口大木桶旁边,将尸体颈部环切朝向桶内,搅和着鲜血融入酒水。腥甜刺鼻的味道立刻浑浊了酒香。剩下的强盗一碗一碗传递着头骨切半做的碗,开始享用酒血混合物。两个膝盖歪在一边的凯莉也乖巧地小猫喝水般从首领手中酒碗取食。放干血的尸体被从脖颈断口开始塞进篝火变成人油柴薪,搅起昏暗黑烟,所有摇曳的黑色影子齐声大笑,恶魔宴会般的地狱场景。

      索恩现在非常清楚少女的刁蛮性格是从何而来的了:她没有一照面就割掉我的鼻子,或者两个器官,她已经算是出淤泥而不染了。

      烧火喽啰以为索恩的嗤之以鼻声是对血酒味道的好奇,小声怂恿:“想尝尝?快,快点加入我们,马上就能喝个够。”

      “没有第三条路吗。”索恩问,“你想现在死也行!来人,拿炭火来!”

      烧红的巨大碳盆被端上来了,白灰覆盖的火炭里烧的通体红亮,仿佛轻盈透明的正是烙铁。“本来如果你们要加入,这是用来打帮派的烙印的,现在既然你们选择死,那就随便拿去玩吧。”首领豪爽侧头,最后一句话是对众强盗说的。

      一阵亢奋的尖叫声,一张张丑恶的期盼惊喜的脸嘴角咧到口水快要流出来,被炭火火盆映照,”这里没有人类“的感觉如此鲜明;瑟卡尔脸色剧变,扭动着身体几乎要从背靠墙壁向前仆面摔倒,他想要做点什么,但绳子特别是手指被第二次加倍系紧;

      “听到没有!老大叫我们随便玩!”

      “男人还那么白的皮肤,全烧成炭也没关系对吧?你看!他起鸡皮疙瘩了!哈哈哈......”一个瘦小如黄皮猴的盗贼拿起烙铁,对准索恩后颈裸露的皮肤,”哦——“圆嘴叫着笑着戳了下去。

      “索恩!!”瑟卡尔嘶声惊叫。

      “喔哦——哈哈哈哈!”天旋地转,肉和烙铁接触焦缩的声音和刺鼻的气味,索恩大脑里一片空白,这才反应过来“这是我自己被烤熟的气味”。体表没有痛觉,但是烫到的地方是脊椎,冰凉地顺着脊椎和四肢的神经主干烫下去的痛,然后沿着每一根毛细血管分支蔓延开,成熟地发作,发酵成全身皮肤表面痛苦的鸡皮战栗。

      强盗首领变换坐姿,他注意到饶是这样剧痛,索恩竟然只是冷汗昏了过去,而没有惨叫出声。“可怕的意志。”他若有所思。凯莉显然对这种场景熟视无睹,连好奇地身体前倾都没有,只是歪着头专心地赏鉴索恩皮肤鼓起黑红血痂,冒出白烟。

      ”他把牙齿咬出血了!“

      “还愿不愿意加入?不愿意的话,第二下来了?”

      索恩本来闭着眼睛,瑟卡尔以为他已经痛得昏过去了;此时索恩突然睁眼,两眼闪着凶光,冰绿色的瞳孔迅速转为金色竖直。稍微一用力,索恩就挣断了所有绳索跳起,右手直接带起地上的双手巨剑,斜挥直接将最近的盗贼拦腰斩断。

      强盗吐血的半截身体斜飞在空中便断气了,脸上毫无知觉一般,稀疏金牙的嘴还凝固着死前一刻的酣享笑意,铁制胸甲的断口却随着砍痕深深嵌入尸体体内,像被蛮力摧毁。笑声陡然截断。宴会凝固了。名为”恐惧“的错愕代替了邪恶的欢乐。

      由单膝跪地缓缓站起的索恩,脸上溅了一道血,平举巨剑呈守势,冷言:“还有谁想要我死。”

        为什么我被诬陷为罪呢。为什么这些人好好的没有被审判为罪呢?积累的不忿太多,索恩体内,一股非人类的狂野兽性正在沸腾。因为靠近火堆,在他身后投射半屋的放大影子里,一只沉睡的边沿恣肆的巨兽黑影,因为生死的威胁疯狂觉醒,正在磨爪嘶牙,变化成型。

      剧变突如其来,强盗们都愣住了。感受到身边突然升起的那股令人战栗血寒的强大危险感,瑟卡尔扭过头不忍看地叹了一口气——为强盗的处境而叹气。最近的两个强盗眉心突然出现了一道剑痕,整个头部顶部像两口小碗一样缓缓落下。脑浆和血剧烈地喷出。强盗们这才完全反应过来索恩的突然发难,气氛立刻爆炸了。

      “他杀了老五,为老五报仇!”

      “我们六十个,不信还杀不了他一个!!”

      疯狂愤怒的战斗呼喊声逐渐残忍地稀落,变成了恐惧的尖叫:

      “魔兽,是杀人的魔兽.....”

      ”啊啊!我的脚!不要过来!“

      ”快跑,快逃命啊……”

      盗贼首领面目沉凝,把手里的长刀三折。在掌间手柄处变成三瓣回旋成一片薄白的寒光,缓步走进堂下浴血的人形怪兽。索恩竖抱剑在身侧,金竖瞳不带一丝感情地冷。

      “老大!”凯莉伸手惨呼,最后五个狼牙棍盗贼喽啰泰山压顶般对索恩一齐出手,在索恩视野被人身遮蔽的瞬间,盗贼首领的旋转弯刀像割破乌云的月牙向索恩背后削去。

      金瞳的索恩冷笑了。五个敌人瞬间倒下,犹如一镰割倒的小麦。根本就没有回眸,一条不可能是人类任何肢体的柔韧长活物“啪”地将旋刃甩飞,有后招的雪亮旋刃划过不可思议的弧线,在索恩身体前方回勾。”滋滋——“索恩的腰带被一秒切断飞出,但本该深入索恩下腹带出内脏碎块的旋刃被什么夹在了索恩的皮肤上,继续激烈旋转迸发出火星,好像劈砍中的不是血肉而是肉色的钢铁一般。

      “???”伸手去接飞回来武器的盗贼首领发现,视野变成了天花板,自己被索恩头脚举着,被撞进墙壁然后胸口伤口在碎墙的尖锐上反复摩擦,凄叫惨绝人寰,首领肋骨立即就从塌陷一个血洞变成了血肉模糊的碎骨酱。

      最后,浸血大剑被金眼睛的男人高高掷出。消失几秒后从天而降。“啊!”双腿打结,之前藏身在尸体堆里偷偷往外爬的成年盗贼,脊椎被横断刺穿,血溅四尺地被钉在地上。

      深红色的液体浸透横七竖八堆在地上的残肢,土地因为血变成了泥泞。瑟卡尔仍然被捆躺在地,脸贴在地上的血泊中。看着把剑收回,一步一步逼近的杀戮机器般的索恩。你也有不同于寻常人的力量,和必然伴随的跌宕过去吗?瑟卡尔想,“连我也是敌人?”瑟卡尔问。过去在眼前闪回,瑟卡尔不惧反笑,梦寐般地仰起脸朝向索恩。

      “不过也好,如果就这样死在他手里......”甜蜜病态的黑暗突然疯狂萦绕上瑟卡尔的心,瑟卡尔弯眼咧口露出孩童般清冽的笑意,闭眼安静地放弃了抵抗。索恩喘着气,低头看自己血红的双手,一声发力的嚎叫,拿起巨剑走到瑟卡尔面前由下往上一挑,瑟卡尔安详地阖着眼连眼皮都不跳。索恩挑断了捆绑瑟卡尔的绳索,却没有伤及瑟卡尔。

      一瞬间混乱错愕的悲伤与期盼都过去了。表情从未撕开那么悲伤渴盼笑着的口子的瑟卡尔被索恩冷在原地。什么都没有发生。整间屋棚再次安静下来,只剩下火堆燃烧的噼啪声。

      “走吧,离开要紧,冷静不下来就跳进那口湖里让自己降温一下。”站起来从身上取下断绳子的瑟卡尔对索恩说。

      “我看得见,”索恩摆手阻断瑟卡尔的话,在原地剧烈呼吸着,“我是清醒的,”杀意积累突破了“道德“的脆壳的那瞬间。

      我看着剑慢动作切进每一具躯体。我享受剑刃让血肉变形的感觉没有阻止。如同水下窒息者一般喘息着,浑身他人的、自己的血让皮肤发烫,仿佛下面正在承受着秘密的改造。身体的异常不是第一次了。因为没有如此近距离接触死亡,索恩从未发现,自己身体里有这样愤怒杀戮的欲望。放任磨牙的盘桓体内的巨兽不再沉睡。

      强大,骄傲,冷漠,这是平时的索恩,但是已经感受到自己内心深处是地底岩浆一样粘稠的,流速缓慢,蛰伏着但是迟早毁灭一切的——

      气流像刀一样划伤粘结的口舌和喉咙,嘴唇干涩,必须说点什么话,动起来啊,“是我做的......我.....”索恩将脸埋进浸血的单手手掌里,指缝里那双眼睛可怕地震颤。半身沾满敌人血和肉末的索恩,突然发现自己刚刚非常天份地完成了一个屠夫的工作。

      另一对颤抖的美丽眼睛看着一切。躲在王座后的凯莉愣愣地从无血统父亲尸体缝隙下看着眼前的变局。

      在傍晚自己还优越任性命令“当我的奴隶”的陌生人,惊惧间却变成了杀光自己所有家人的恶魔。少女恐惧得一动不敢动,泪水盈眶,捂着嘴颤抖看,右手紧握左拳拳套的尖刃,任那股沁凉的疼痛随着手掌流血一滴滴刻进骨骼。

      “跟我们一起走吧。”绿瞳已经清明下来的索恩走向凯莉藏身的尸体堆,伸出手,但是却起到了反效果,在凯莉看来,这是浑身涂满自己最亲近人血液的人正在伸开魔爪攫取自己的性命。

      “我想要好好教育你,把你带离这里,交给好人家抚养。你不应该在这样藐视生死、不辨善恶的环境长大。”索恩放低沙哑的柔声劝慰。

      不对。不对。他们是我的家人,你毁了我的世界上最幸福的生活,死吧,死吧,怪兽和恶魔,我要给大家报仇。追到天涯海角。凯莉后退着想。虎牙咬进嘴角直至出血,

      索恩叹气转身,越过漆黑如墨的夜里四处扭曲堆垒的碎肉尸体,好像发泄完了所有的愤怒一样步履空虚虚浮,离开了颤抖哭泣发不出声音的她。

      ”还要去找列昂纳多。碎焰团二队和工会不愿意去送钥匙。只有我们亲自去了。“两人的背影互相对话。

      索恩和瑟卡尔骑着两匹马走了。半个小时后,如同隆雷之声,全然的黑暗推开圆洞型天空,凯莉满脸哭花泪痕地开仓,用手腕抹脸,踢开宝石灯,动作太大剧痛地跌倒,牙齿剐破下嘴唇;半天以后才恢复肢体运动爬起来。

      竖井。中间横七竖八的带刺木杆,劫掠到的尸体实在是太多了,以至于懒得清缴,除了会带入家——洞窟——玩弄然后抛尸湖里的死者以外,杀死的路过冒险者尸体都会倾倒于此,自然下落挂在杆上,头称之为“晒腊肉”——长毛了,全是食腐细菌,腐烂成颜料流走,值钱的金属饰品就掉落底部,平时总是”乌鸦”搭梯忍着臭爬下去收集——“乌鸦”自己是尸体了。

      索恩和瑟卡尔在马上,为了不回忆刚才的记忆专心看满路枝干构成蜡烛火焰型的枯死得无一叶的灰白树;黑夜里的白垩石山崖仍然白得像揉皱的纸团洗过,然后互相压缩在一起,所有的断裂都因为层状岩质彼此垂直;

      在竖井底部,凯莉跪在泥泞里一颗一颗捡着腐烂物里掉下来的珠宝。这是最后的细软。复仇的资金。把自己稍微冷却在洞窟口清凉的夜风里,少女把金属珠宝摊在一张马鞍的内侧,放在身旁,把自己在苔原就地蜷缩成最小的面积,手指指节发白地深插进头发,胸腔受伤样抽动,泪水一滴一滴垂在鼻尖;哭不出声,任何声音都被堵死在用力而完全苍白的唇里。

      “我跟踪的人,只要我不想出现,你就永远不会发现......”咒语般的反复重复,伴随寒颤般的头颅小幅度左右摇动头颅。“但凡我跟踪的人........只要我不想出现,你就永远不会发现,”神经质地又重复了一遍,

      “然后.......然后......"

      睁着的眼睛烁然烧亮着变成黑色,余烬上又生火、一层一层焚进去,越来越接近深渊,泪水又一次涌出了:

      "绝对要杀了你!”
note作者有话说
第9章 一天中的三次过命(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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