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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1、 白银城的昼祭 ...


  •   圆拱顶镶铜钉的铅灰方网栅栏大门落在身后,一进城门,扑面而来的就是香味。一条可以并排跑数辆马车的主干道一直劈向对称城市深处,两侧整块石深、埋镶白铜的支道是一张直角经纬的网。每个“井”字道路方块里,或锥或塔修剪的云杉和松柏,红花檵木廊墙夹道。一切都过于寂静,没有任何车马。

      这是怎么回事?

      铃鼓、鞋尖铃铛有节奏的铃响与踏地同步的声音越来越近,突然掀开湿纱一般清晰透来女人的娇笑声。

      桃粉色窈窕纱影的女人,穿纯白胸衣短裙,外套没有重力般浮在空气中的粉红层叠纱,身缠金币串成的闪光长绦,笑容艳烈——沙漠人,鞋尖铃铛随踢踏作响。

      她们散入道路枝干,乌黑或者金色的秀发不可思议地平衡顶着装满花瓣的篮子,边跳舞,边在动作外放之刻,抓起篮中花瓣沿街播洒。几片花瓣飞到老人膝上。小孩们忘了玩留影球,抢着捉还没落地的花瓣,尖笑追逐得手的人——一种得到吉兆的风俗。而主干道早已铺好獠牙形状,根部紫染的玉兰白瓣花毯。

      突然之间一辆辎重马车朝索恩心口上撞进来。那不是实体,是轰然炸响的喧哗声音几乎将人掀倒。红格纹衣、圆柱礼仪帽的男人队伍,几乎是神态埋怨地跟在舞女后吹号打鼓,编曲高雅的进行曲熄灭所有对话成滑稽地无声张口,包括索恩听不见自己嘴发出的喊声,黑压压、围绕花车分段的人群的粥,就这样压过面前的街道。

      世界上所有颜色的闪绸都在此时过江之鲫的旗帜和横幅上闪耀。。各式各样的人,年龄、种族、身份;旋转的白色特洛伊木马,红绸布头发下面不断有人扇风使之暴怒舞起的阿格硫斯,木骨绸身的巨塑被推过城门街道。他们绕过一块方块地区的小型纪念雕像公园。

      镶在沿路立柱那蜂巢格里的,拳头大潮汐之心,水柱被调试成润湿空气的水雾,水汽与舞者散播的香氛让城市沉浸在极舒适又轻躁的氛围中,每个市民饱满鲜艳的脸上都克制着“想立即起舞”的绯红。

      “过圣蜡节呢!”中年胖男人呵呵笑着,从酒馆大门探出半身,手里用布擦着高脚杯,“连续七天的庆典,盛宴和狂欢来庆祝圣诞节,并以戏剧‘亚瑟王拔剑’,剑士武斗的最强胜者拔出道具剑,作为节庆巅峰。白银城一年有四十天的庆典和七十天的假日。我们城不常这样的,平时会宵禁的白银城才是最‘白银城气质’的。”

      多个小孩的肺活量惊人的尖呼,视野被屋檐限出的边缘的一角天空,喷薄的、垂直朝天的光焰,声光同步升起(像那白光是一种喊泉),蓝天的西角变色持续了两分钟。

      “纪念圣教起源的烟火,在白天烧整颗模型圣树,树壳里面装的‘柴薪’全部是焰火。”和男中年夫妻相笑脸的女人,笈拉着拖鞋缓慢踱出来,把脸依偎在丈夫的上臂上。

      ”你们来的真是时候,昨天是入秋日,第三批粮食收割完毕祭祀开幕,不忘恩典啊!圣光!”男人望天在胸肩划圆环,”外乡人,好好玩一玩吧。“

      走进两人经营的酒店,被摩挲出包浆的陈年桃花心木让满室琥珀红,住宿建筑在接待厅侧面,大厅是单独的二楼平顶小筑。蕾娜“噔噔噔”踩上旁楼的冬青楼梯,十分钟后,一个完全陌生的蕾娜站在旅店楼梯上:

      少女换了一条无袖长裙,深紫和明黄的布裁成条,抹胸下精致地交织成一朵盛开倒扣的矢车菊;她没有带平日带的眼镜和黑色长手套,雪白丰满的藕臂,盘发解开扎成高马尾,发丝像黑色的溪流一般夹杂着深红束带披散在玉一样的肩膀。

      “索恩,瑟卡尔,你们两个知道‘精神压力’吗?长期连续的战斗之后,做些什么来释放紧张和回到最佳状态是不可省略的。正好这是难得一遇的祭典,为了更加效率地生存,就要好好打扮,好好玩!”少女叉腰,面色严肃地向外挥臂。

      “你的眼镜平时是可以不带的吗?”瑟卡尔大声问。

      她没有回答,背影已一溜烟地挤进人群中。

      索恩感到好笑。他不知道疲累是什么。除了故乡祈求战斗胜利或者龙丰长丰收的那种,庆典仪式也是不需要灌注注意力的。索恩没有想到的是,瑟卡尔突然也跟着疯,脱下了连着弓,箭壶,束带和皮甲,丢向蕾娜箱子行李堆的最上面:

      “她说的对,我也要去玩。”

      除了银弓,他身上所有明面上的武器都不在身上了。瑟卡尔在皮背心里面穿着的是一件考究的绿白拼布衬衫,袖口原本翻折在肘,现在放到腕半盖到手背,遮住伤痕累累的肌肉的小臂。他只要丢掉那一身刀,就会产生奇妙的反差,从视线触碰他都会被他反剐伤的危险性,一百八十度反转成手无缚鸡之力如同小少爷。

      “来啊索恩!”瑟卡尔挥手呼喊。索恩觉得他是在期待自己也跟他们一般脱衣。

      “你们……”无痛觉的索恩感到头开始发痛。

      “你把‘钥匙’拿在身上不就行了?”瑟卡尔毅力地继续游说。

       ”是没有节日穿的衣服吗?我可以给你提供一套我儿子的衣服,“老板坐在柜台里,像颗罗圈腿鸡蛋搁在在高凳上笑吟吟地说,误解了索恩对祭典不为所动的原因,”他去圣山读牧师了,跟你差不多大,身材也接近。“

      ”不,我穿这个就好......我还是......好吧,谢谢您了。“

      难以拒绝店主的热情的结果就是,索恩现在身上穿着的是一套充满沙漠风格的礼服,驼色毛边内衣,宝石领口,蓝帆布马甲垂下焰火雨一样成排的越来越小的铜黄的金属星星,对襟两排钻孔里穿的绳子是金银线搓成,一种沙漠里出产的密度极轻,但是稍微打磨就会放射出夸张曜眼火彩的小石子,密布镶满整套衣服上所有的绣花,宽檐帽子上还别着一根巨大染色鸵鸟毛。

      中产居民的假日着装盲目夸张地模仿贵族风格,做出来的结果比真正的贵族审美更花哨,更浮夸耀眼。我不喜欢这样的衣服。不喜欢上面有宝石的.......索恩完全不想面对镜子。

      “嗯,很帅,比我们儿子还好看。”店主夫妇双下巴圆脸浸满对现在生活极度满意才能熏陶出的笑容,像一对吹制的糖人,一起眯着眼。索恩想了很久,还是决定把剑背上。

      曲线水渠像画家随笔挥就一样流过城市的方格,在横平竖直的经纬里舞蹈出破坏规则的随机曲线。一丛丛紫罗兰和红玫瑰开在高脚酒杯形大理石花坛里,植物的浇灌居然用的是街表面下之前以为是下水道系统的细水渠系统,所有建筑都统一挂着金蔓草花边的黑铜门牌。

      白银城宗教上是不拿刀杀鱼的,所以产生了一个职业专门分割鱼,他们的刀是一个簧状窄薄片,把刀固定在木板上,然后拿着遥远进口自冰海的鱼去撞刀,蒙眼厨师们仅凭声音辨位。一边这样分解着生鱼块,一边像祈祷又像咒气:“那条鱼是自己找死的。这条鱼是自己找死的。”而他下首的厨师将切好的橘肉点缀的鱼脍免费递给路人。

      礼拜堂前神父们抄手看着长条桌上像尖角莲花般的,每一瓣由一张赦罪符折叠成的纸塔,对疯跑的大人和小孩无可奈何又溺让地摇头叹气;草地上到处都席地坐躺着玩累瘫倒者。

      走在通往城中心的路上,索恩这才发现,城里的居民除了花车跑到哪里去了,居民区沿街的每个路口都由方桌或者条桌,铺成宴,无论什么身份的人,只要参加祭典,抓住最近的街区就是一通盛装吃喝,吃得最奢华的一套衣服领口上全是油渍,然后又带着油渍邀请身边经过的任何一个人跳舞。 厨师将烤乳猪用盘子切分给各人;以适合手法炮制的一盘盘猪各局部的全猪拼图;串烤鸽子;塞满鲜莳萝的烤鹌鹑(像一串缝线的球型饺子);黑底蜜金肉纹,烟草和玫瑰干花烤制的熏肉;冰海海产;蛋奶冻;中间涂了蜂蜜从断面挂下漂亮的微缩金黄流瀑的千层干酪蛋糕......把杯倾斜,就能看见无数股金沙流动的橙子酒随便喝。

      “每个街区的主妇们拿出能够拿出来的最好的美餐,走过的人都可以随便取吃。第一次放置后就不会添菜了,如果祭典结束食物被吃光,就说明这个街区极受欢迎,是我们最大的荣耀。”陌生妇人一边撤下无人动叉的油亮烤鸡,一边解释。

      索恩看见了蕾娜。医女哼着歌,横托着一只大盘子,沿路专门狩猎桌上“一口份”的食物。能套上拇指的甜甜圈,水果夹心的千层面,奶油粘嵌的酸咸梅酱冻小方,酸奶爆浆羊角面包,满满地堆了一盘。最后她停在小牛排。

      “这是什么,是小麦胚芽?他们居然加小麦胚芽,在肉里加药,为了轻度溶解软化肉纤维吗?”她挑起一块转来转去地看着问,根本就不等对方回答就去下一桌。

      不远处,瑟卡尔的侧影在用一把小餐刀切下棕色泛光的酱烤甜鸭肉,可能是手沾到了一点酱汁,沉吟着舔着自己左手拇指。索恩突然毛骨悚然地发现这个样子的瑟卡尔本人,才是整个餐宴画面里看上去最好吃的东西。

      瑟发现了索恩,笑着转过头来。

      ”索恩,衣服很好看。“瑟卡尔端着的东西,丝毫没有影响他轻盈地穿行通过密集油腻的食物山,”还是玩不进祭典吗。,“

      索恩空着手,悻然地重重坐在阶梯上。

      “又不是我第一次参加祭典。雷诺尔,每次打到利维坦抬回村的那天就是祭典。他们说大城市祭典拿出来招待的都是整头的烤牛,牛肚子里还有一只完整的烤羊,羊肚子里有一只兔,鸡肚子里有一条大鱼,里面还有一只鸽子,看来不是真的。”索恩说。

      “唉,你用脑子想想。”瑟卡尔的眼神极其不想变成嘲讽,拼命压抑成耐心地,在索恩旁边坐下。

      “看着啊,这样就是你描述的克家菜。”他向空中不存在的幽灵指挥。魔法般来历不明的细线,不需要支撑就在空中编织。比瑟卡尔初遇招出的红白线更加致密,因为白天的日光而显得稀薄透明,随着活着的半透明棕线完成交织,深色皮肤的双手在空中的描绘戛然而止。

      空中的的画面是一只张大到极点的牛口,嘴面伸出死不瞑目的羊头、兔头,兔口里套着鱼头,鱼嘴里伸出死鸽头,切开的内在动物自脖子以下全是生的,外部全部烤得焦糊,汁挂在上面,比烧烤木在焦油里蘸上一圈拿出来更令人呕吐。

      “如果要把鸽子烤熟的话最外面的牛必须烤到烂掉。祭典时喷泉里喷的是红酒和金币都比这个现实。为什么要信这种一听就是暗黑料理的东西存在?”瑟卡尔表情无语地先站了起来。

      并肩走在街巷,建筑投下的投影让明暗有时间节奏地随步伐切换。在开满金色花边状凤眼莲的长方形水池边,索恩终于发现了祭典里唯一想吃的一件食物:精美的波浪边沿的玻璃深盆里装着淡红半透明液体。薄片叠的半透明边缘红色的花,和深红吸饱糖水的樱桃丁,一起在清香液体中悬浮。

       舀了一碗粘稠的淡红糖水带果花进碗,兑入旁边白陶壶的冰,酸甜宜口。想一想又舀了另一碗。

      “这是煮苹果。”瑟卡尔说。他看着索恩的手,不接碗,空洞地盯着糖水里的牙签穿成花型,无核无皮的桃红色透明薄片,“苹果改一个形状,你就不认得了。”

      “那看起来不是苹果,吃起来也不是,它就不是苹果。根本就是两种不同的东西。”索恩强硬地坚持。

      瑟卡尔正伸手要接碗,一枚不是透红也不是牙白的金色花瓣飞落进碗里。

      纯金的,兰花雕头的帐幕立柱,微微朝前,除了天丝帐以外由白被极淡胭脂渐变染的羽绸飘带。坐在无声步辇上的金发女人,轻轻撩开抚过眉乱飞的成帘的缎带。

      那是一双索恩从未见过的,浅咖啡金的眼睛。

      高等精灵,即白精灵,诗歌这样写她们:“宽容与仁爱化在她牛奶般的皮肤里,浅色眼是不见地面任何垢秽的晨星。”

      她的发根嫩黄极绿,衍生出的发丝漂淡到几乎接近纯银白,永远挂霜的银柏树芽才有那种色泽——血统比她更高贵的白精灵就只有发丝玻璃般透明那些精灵王血裔了。

      站在人承托的步辇上的尖耳朵女人头顶一圈水晶银柳七枝冠,穿精灵神祭司的扇褶亚麻制服而不是礼服,外面一层几乎透明得看不见的纱,纱的抹胸中间绣着放射锻金线条的半阳,裙尾立体团起烟雾一样蓬松泛光的纱绒,两种不同布料的张力使整条纯白裙子随她行止,摇曳潋滟如披身瀑布。

      虽然一极美,一堪称丑,索恩电打一般突然明白,瑟卡尔长相那种人外感,既视着什么了。白袍铂金发的女性像琢玉雕像光洁白皙,她扶着车桓一笑,宽而整齐的太阳穴,鬓发带着帘幕的月光石珠串轻飘垂落,她伸手去挽,颊边梨涡浅现。

      过于尖峭的五官,菱角分明。

      因为太劣化和气质太不同,瑟卡尔脸上所有和人类不同的疤痕般的缺陷,都像是一个种族堕落自白精灵前的,在曾经的源头共同拥有过的优点。

      有五秒钟,索恩困于一种堵窒情绪,无法思考其他,直到他看见扶着女性白精灵的圣骑士。

      瑟卡尔早已悄无声息急剧后退,索恩,瑟和车上圣骑士三个人一线,中间熙攘开始流动进来的人群如似不存在,从近至远三个男人构成等距三点:阴影,雪山,和太阳。

      首先看见的就是那个男人广阔端方的前额,而不是那一身星座状镶嵌拳大宝石的白金全甲。天生就应该佩戴珠宝的前额。

      男人的外表混合天使和圣子之长,金色波浪卷发,两扇天使翅膀般微波的银发由发线经中分盖住双耳,双十字架耳环,曲发向后扎着马尾辫。

      他长着略微分开的爽朗剑眉,下巴有美人勾,肌肤是女人那种护理得柔光焕发的白,有一层微光的粉红色釉的唇。

      瞳孔模糊,使得那双眼珠像磨砂宝石。永远慈悲下垂的眼睛和微笑向上的嘴角,同时混合着微笑与悲伤的悲悯的笑蔓延展开,直到眉梢嘴角最末一丝细纹。

      这个人类男人的美貌竟然比白精灵的皓洁光正毫不逊色。两张同样对称、精致、美丽得骄纵正当的脸,同样双颊像掺入粉百合瓣的雪花石膏薄片。二十岁的未婚年轻城主,以骑士之礼牵着白精灵下车,像是仙女与圣子的雕像壁画。

      他们并非恋人,人类几乎不可能吸引白精灵,非人种族眼里人类血统越纯越姿色平庸;促成这照顾与护送的仅仅是骑士精神,是高洁于圣光的道德得到精灵信任。他们不看彼此以外的任何人一眼,不是因为他们互相爱慕或者有好感,而是此地他们会青眼相加的阶层,只有他们两人自己;所以黯淡凡星中唯一的太阳和月亮,仙风云袂一举一飘都放射着一种对于自己的美恣肆骄傲的光芒:

      他们走在慢动作中,面带陶醉的慈悲。

      不知道看过多少次城主真容的市民,甚至是五十岁的市民,都像第一次看一样,才从噤声中发出被摔醒的呼喊。

      ”领主,是领主!“”列昂纳多大人!“人群喧闹、迅速聚集着。无数人们环绕着他的步辇,列昂纳多伸出手,偶像姿态地一一朝四个方向回应欢呼尖叫,所有的花瓣都被抛向步辇,男人回以颔首微笑。这已经不是‘受人民爱戴’的程度,可以说,这个男人是白银城超过了圣光教信仰本身的精神领袖。

      这就是莱姆希尔为之送死的......钥匙应该给予的......列昂纳多大人。索恩没有反应地呆呆站着,瑟卡尔已经不知何时不在了。像是比我更不能承受这种对比冲击,在我发现前抽身。想起布莱克老师退缩的眼神,或者更早目睹的抱着剑的断臂乞丐,面对背金剑的英雄骑宝马路过时的三缄其口。

      索恩心里突然对列昂纳多燃起火气。因为索恩发现这个人笑时磨砂眼珠里面没有笑意。

      但是他无疑优秀而爱民。民爱他,则他必然有开明而过人之处。也许对人民来说这种居高泼洒的布施之爱已经足够仁慈。

      把钥匙交出去,任务就在这里终点完结了。

      索恩开始主动地向人群中间挤,直呼领主大名。

      索恩穿透性的低沉声音,唯一一个直呼名字而没有加上后缀的称呼吸引了男领主注意。

      领主列昂纳多本来在向人群微微摆手致意着,视线只是稍微扫过东南部沙漠打扮的壮硕索恩,以为他是本地哪个暴发户的儿子。突然,列昂纳多眼神扫到了索恩胸口,绳索串系的黄色条块,海尔瓦森林里碎焰团全团换命来的钥匙。

      “等等,停一下!”他叫停了游行队伍。索恩站在步辇边,圣骑士站在更高水平面,脚在索恩胸口高度。列昂纳多眯起眼睛,眼珠不转地盯着索恩颈项上的钥匙,无法捉摸的表情,像是在等索恩开口。

      “这把钥匙是我要给您的。莱姆希尔他.......“索恩说。

      列昂纳多的一只手挡住了索恩的语言。“我知道了,这里不方便说话,明天到城主府来,我会来和你谈这件事。”

      两个全身包得没有一寸皮肤,像铁人,或者说更像机巧的士兵,按着索恩双肩往后拉,索恩抖肩轻易挣脱,立了威般,士兵退开半圈不敢再触碰索恩。很难不把心里燃烧的石块沉甸感,理解为四十条生命的重量被视作轻物的愤懑。

      索恩长久站在原地,把金属片握紧,后颈汗孔毛剌地喷出气体。更多铁甲人聚集,拿着矛相击,面甲的栅栏型缝口传出瓮瓮的声音:“我城贵客,现在开始所有街道的士兵,随时听候您的差遣。以城主的意志和名义,随时听候您的差遣。“

      一个士兵朝远远的方向跑远,小腿露出一条没有收敛好的蓝色细缎带在树影里忽明忽灭。

      轿上的男人再次把目光放向热烈的人群,微笑致意,继续摆着故意为之的酣然慢吞吞被抬走了。

      索恩没有理士兵齐声喊出的“竭诚为您保镖服务”一个人回到了旅馆。

      秋香色看店服的年轻女仆在偷懒。她像客人一样大咧坐在餐桌之一,用勺子背压碎一枚奶布丁,一勺一勺地舀起碎片吸嗦。

      “跟我一起来的两个没回来吗?”索恩问。

      “女的没回来,男的在二楼。”快速翻动睫毛的女人说。

      索恩踩上张开大嘴的魔兽全剥皮毛地毯,扑鼻就是金黄色的烘火的热度和味道,混合麦酒的坚果香味。酒店二楼整楼的极好地发挥了‘酒店’这一功用,蜂蜜蛋糕色调甚至墙漆微微溶解的木板房,炉火被酒保点得极旺。墙上用画框装饰着整颗被砍下的魔兽头,十字交叉的剑盾,甚至有一套上半身套的骑士盔甲。

      披挂一看就是冒险者的男人们把四条长桌拼成一张大方桌,围着桌子,木头两升杯碰杯的闷声,粗豪男子的喧闹,交织成绝对属于战士的协奏。

      索恩走上楼就看见瑟卡尔的背影站在一群矮人里,格格不入。

      想吓他一下。拍肩。被挡住,当然他早就发现。瑟卡尔转过头来:“我在等你。”

      等什么?

      “等着数你第几杯被放倒,所以在那之前我自己不能先喝醉。”瑟卡尔昂着头笑出牙。这个时候索恩完全把明天要去见不太眼缘的城主等等事暂时忘了。

      微略上小下大,像果实一样的八棱柱桶型,油黑铁盖子的装置被用来热酒,把一把完全烧到灼热的单手剑整根插入装满的酒器,玻璃桶壁里立刻泛起海底火山般的丰富泡沫,焦香气味,酒鬼们欢呼。闻到气味差不多了,严肃木刻般的消瘦酒保带着手套,把剑棒拿出来。这个拿出来的时机的熟练度是他为什么可以成为酒保——即酒馆老板的候补。

      杯杯麦芽糖焦香的温热冒泡液体,由淡金熟化为琥珀色,被粗豪的手逐一传递出。酒杯像微型小桶一样,木板用铁圈箍成的圆柱形,侧身带着同样风格的铁皮镶钉把手。每次端上来、被放下,杯底就击打到桌面沉沉甸甸的一声,杯口泡沫浪花把酒精味散在空气里。

      温热的酒液递给索恩,索恩不接:“不了,我要喝冰的。”

      冰酒端上来的瞬间索恩拿起冰,舌尖与方块表面触碰感到愉悦。

      久违的温度。家乡的温度。

      索恩刚在人群缺口处坐下。一个胡子红发交织两边梳成满头辫,红着鼻头的矮人,就对索恩扬起手里酒杯:

      “这么大一把剑,是个勇士,来,一口干了这杯!”索恩没回答,他就自己一昂头,屯屯地往嘴里倾倒酒液,然后鼻子压扁趴在桌面上打鼾。

      索恩端起杯子一口喝到底,金黄色透明清冽的酒液带着麦香,在口中荡漾,无数细碎气泡一起爆炸时的酥氧麻痹刺激着口腔和舌头。丰富的泡沫堆在舌根,微苦的回味,加重了人的醺感。吞进腹内的气泡化作灼热气体窜出喉咙,索恩打了一个嗝,带出腹内的热量,全身感到慵懒和凉爽。

      ”好伙计,果然是一口喝干了。再满上,老板,我请他们俩五杯。“麦酒很快再次被满上。

      店主的孙子与孙女,哈哈追逐着着跑上二楼,膝盖只比一格楼梯高半拳,好像早就把这种擅大人世界的行为当做冒险游戏。“哪里来的小孩子,你们喝不得酒,不要来成年人的地方!”另一个铁灰胡矮人按着小女孩稀疏得可见头皮的发际线,按得那对棕色嫩葡萄卷须双马尾抖颤,瑟卡尔喝酒时撩起一边耳发用手别着,"啊,呀......”小女孩一眼看见瑟卡尔的耳朵,变了脸色后退。

      无论矮人与雄壮中年人类怎么逗,小女孩玩乐的表情都像躲进巢的小鸟,永远地收回去了。

      小男孩拍妹妹肩膀:“就是亚人嘛,动物和人生的东西......”

      “对,不要害怕,我有证的。”瑟卡尔将错就错地温柔微笑。

      “......人......,我知道亚人的。”女孩不哭了,还撇着嘴,边抽鼻子,边眨巴眨巴漉湿的大眼睛。

      又是一波酒在举高杯里的狂澜和男声咆哮。话题迅速转向了人与兽特征混合的种族。

      “为什么人类要把有证的亚人当做同类而不是魔兽呢。”小男孩说。

      “因为世界上的东西种类实在是太多太多啦,你能保证一百个人类里没有一个你感到讨厌的吗?”小女孩一嘴奶酪渣子,拿啃了一口的方奶酪和缺角圆奶酪块缺口互撞,最后嵌进去,“不同的事物就是这样,必须互相忍耐,和穿着衣服的动物走在同一条街道上。就算白银城也是这样。”小女孩完全看不出哭过的样子,干脆跪在椅子上,玩着食物囔囔。

      “算了,我自己不是亚人也不是人类,说什么都是歪屁股的胡说八道。......那么人类兄弟,你觉得人类城市应该给我们这些非人种族多大的权力和恩惠?”矮人勾着索恩的肩,因为酒醉而自来熟。

      “就现在这样,人类有多少权利就给予同等权利。仅此而已。”瑟卡尔转动着杯子说。索恩看见他落寞的表情和支桌的尖锐的手肘。

      “你说什么?你,你自己不想自己族多占便宜吗?”

      “如果为了保护给予某个种族超越了人类的特权,比如亚人,接下来肯定是非亚人装上耳朵,吻部和尾巴冒充,发动无铁的战争来争取进一步夸张的特权,把这特权变成最后让社会沦为地狱的工具。所以少数族群权利一点也不能多于主流住民。”

       听着瑟卡尔还冷静得有条理跟人辩经,感受着酒精刺激过后的炙热回荡在咽喉,索恩玩似地摇动杯子,专注玩弄液面的泡沫。然后不知第几次地一饮而尽。

      大腿碰到了桌子下面贴着的什么东西。索恩眯着眼,用了太大蛮力,连着漆皮一起抠下来。一枚年镑金币。

      “您可以保留。”瘦酒保一边指挥女仆放下杯子,一边没有表情地说,“那是店主爱整蛊的朋友的遗物。”

      听到“遗物”两个字索恩马上把金币放在桌上向女仆盘推出去。

      "拿着!"坐得最近的人类冒险者握着索恩的手成拳头,双层拳头贴在索恩胸口: “这是‘你是个幸运者’的徽章,这里的每个人都是,或者曾经是冒险者,我们都想得到这种运气,也祝福天选的同行拥有......嗝......这种运气。干!”

      第八杯了。

      有的人屁股坐在椅子上,身体耷拉拖在地毯上,坐直着的人所剩无几。

      在觥筹交错之末的疲沓喧闹中,索恩越喝越和喝酒前没有任何差别,一直维持着沉默寡言和坐姿。瑟卡尔看向索恩,索恩的眼光好像透过了人墙,透过了墙壁,把它们当作空气,投向天际线和无人涉足的远方。也许索恩的内心深处就是这样,永远雪白一片,坐着自己独自一个人——能够灼伤人的寒冰。这是索恩从小无父,严母高期望的十八年生活,将他的脊背刻成的孤独的形状。

      瑟卡尔心里涌起一阵酸楚,直到瑟卡尔听错般听到他说:“我在家乡没有喝过这种酒,像饮料一样牛饮地喝酒。我家乡地势非常高寒,唯一能种的只有收成非常少的一种麦,粮食是非常珍惜的。“

      瑟卡尔回答:“我知道。”

      ”粮食酿成的酒更加珍惜,是专门给最精锐的猎人战前暖身的。以前在村子里时我从来没有,从来没有。”索恩向左一歪,凳子脚和木地面摩擦的酸牙长音“吱——”一声。转眼就变成瑟卡尔撑住庞伟的雕像般的身体

      “以前在村子里时我从来没有想过这样的新经历。我知道什么是祭典了。祭典我玩的很开心。我妈妈说的对。离开村子,我见到了各种没见过的风景,吃到没吃到过的食物,遇见——“

      索恩的身体在体重根本不可能撑起他的瑟卡尔怀里踉继续跄,抓空第一次,第二把扶住瑟卡尔的手肘才找回平衡,着看着瑟卡尔的眼睛说道,”——的人,或许以后还会知道我父亲的身份。知道我是谁。“

      “你喝太多了,别说了,你还有什么时候话这么多啊?”瑟卡尔抚拍着他的背说。

        “碎焰团的任务交脱了,我就继续找母亲。她不想见我就去闯出名头,做母亲说的大陆强者,她总不可能再躲着我了吧?然后我和我妈就回家,........不,经过雷诺尔雪山时,我直接就带你回一趟我家。给你看我长大的地方。给你认识小桃。”索恩因为豪气说得急,没有看见瑟卡尔眼里越来越近似于自嘲的受创的表情。

      “回家我请你吃油网包着烤的熊腰子肉和肝,你都不知道什么叫世界上真正的烤肉……”索恩迷蒙但是得意炫耀地笑起来,因为酒劲,常年寒冷和冷静而苍白无血色的脸轮廓都变得柔软,显出一丝平常绝对不可见的,十八岁本应有的温和表情。

      然后就突然头垂在瑟卡尔肩膀上歪头睡着了。

      火炉噼噼啪啪地慢慢响着。瑟卡尔没有表情。纹丝不动。

      此时此刻,在他的心脏里十二三岁大的中二瑟卡尔在狂喜,握拳挥打空气,在胡乱动作地跳舞:我终于有一件战胜他的事情(喝酒)了!

      铃铛声,小鼓声和长吹号的奏乐声不知什么时候在酒店一楼响起,七个小丑吹吹打打,脸上带着面具,夸张的白面红唇和滑稽的星形眼又由油菜画在面具上。上半身是看不出身材的吹大方格补丁气球般的表演服,下半身穿着波浪翻边裤,走上了楼梯。为首者甚至是骑着独轮小车的,两手平衡着几条木板和四五个瓶子,完全无法想象是怎么上楼的。

      “人生苦短,抓紧尽乐,忘却烦恼,陶醉此刻。卑职摔痛,换你飘仙,卑职笑耻,衬你体面。滑稽,杂耍,动物戏,有大人需要吗?有大人施舍我们剧团一口饭来作晚餐消食吗?”

      “这里都是穷得叮当响的冒险者,谁是你们的老爷,我们没要小丑服务,出去吧,不要打扰我们喝酒。”桌上开始宿醉头痛的武士说到。

      “今天不是老爷,但是或者就在明天,您们任中一位打赢了传奇魔兽,那可就是新贵了呀。未来的老爷就坐在你们当中,我广撒网,今天巴结一百个,明天两百个;有一个人飞黄腾达我不就鸡犬升天了吗?”小丑挥圆手至脚尖做了一个夸张的揖,三角分叉的尖顶帽顶端三个绒球在快要笑烂了的假脸前乱摇。“

      众人爆发出因醉酒虚弱的大笑:”这小丑说他嘴甜吧,又挺欠的。“

      “你们来迟了,我们不需要表演,一人赏他几个钱吧!”

      众人心情像腰带一样松松垮垮,纷纷解开随身包裹掏出零钱。伏在地上的小丑面具眼孔下的眼毫无笑意,阴影中极其怨毒地正对沉睡的索恩。同时两股令人毛骨悚然的杀气升起,索恩的位置霎换成一个黑色细瘦的人,两把刀“珰”地空中相格,此时小丑跃起前爆发丢下的酒杯,才刚发出摔在地上的声音。

      为首小丑以芭蕾舞般的夸张姿态,紧身裤袜的肌肉腿叉点在空中,绕身周不同方向挥砍了四剑格开瑟卡尔的攻击。软底靴踩在瑟卡尔座位扶手的漆面,“咳咳......唔......”索恩位置一左一右两个男人已向后瘫倒在椅子上,胸口各一道三角形的黑红血痕,划破皮甲,摔酒杯是古典的“动手”暗号。

      之前各提着线绳道具的小丑众早已后空翻蹲在酒店各个栏杆立柱上,
      跳到桌子上,桌子中线舞步,软底鞋的足灵巧地落在吃食,烛台,杯碗瓢盆的空隙里,,手腕翻出幽蓝淬毒武器。躺在连续三椅上的索恩的眉头皱了一下。“洞察之眼”戒指试图将他唤醒。

      他没有醒。

      “金棕头发的别用毒,要活的,”小丑头目对身后武器尽出的同伙喊,“有气就可以,其他的人,”对准留下的冒险者们和瑟卡尔斜掌作割喉手势,“抹掉!”

      以表演为幌子的酒馆切磋,以酒馆切磋为幌子的杀人。

      端解酒汤上楼的秋香女仆尖叫,瑟卡尔一脸狰狞,对木脸煞白,蹲在柜台里的瘦削酒保喊:“拿你们最烈的酒来!”

      透明无色,没有任何香甜味的,被装在玻璃瓶里的液体宛如大颗刻面钻石——某种鸡尾酒基酒,瓶子一飞进瑟卡尔手里,金封就在桌沿上一敲,金属盖子飞出去,瑟卡尔自己尝了一口没有毒,然后稍微扶高昏睡索恩,把酒液往他嘴里灌了下去。

      两条带末端异形镖的的钩锁“笃”地插在索恩刚才躺的地方。瑟卡尔蹲在桌上,身后推开一大片酒食将索恩安置在桌面,此时稍微醒酒的战士们东倒西歪地臭骂着,人类挥不起武器,矮人的醉却根本不会影响战斗力。但灰胡子刚拔斧,后冲上来的小丑比他们更快,踩在他的斧背上,犁片一样的刀精准压断喉咙。

      惨死的叫声,瑟卡尔借着桌椅遮蔽蹲匐地面,急速潜行,白弓槽里唯一一枚箭头弹指发射出去,解决了最近处一个小丑——两种猎杀者互相猎取的战斗,远程猎杀者与贴身猎杀者。

      没有箭了。两个铁箍桶杯,醉眠者的单手刀,瑟卡尔手边的一切被以各种手法掷向敌人。为首小丑的七支剑举重若轻地把每件物品一扫,被锋锐对破的两半酒杯、柄身分离的刀......投掷武器被肢解后的残尸仍然沿原飞行轨迹,只是被锋利至极地划开,头领像掸去静态的垂蔓或者灰尘,甚至根本没有人看见他的武器何处开刃。

      但是争取时间已经够了。索恩体表皮肤微微发红,名为“死海甘泉”的烈酒的第三口已经喂到索恩嘴里,不会中同样的毒三次。“任何毒“当然也包括酒精。

      短矛飞近索恩眼皮。带着不乐意被打扰睡眠、孩子气的微忿,索恩眼睛也不睁地,将从左上袭来向自己和瑟卡尔的寒光空手格住。

      被索恩握住的短矛杆,纹丝回拔不动,然后在那手掌可怕的怪力里,几乎实心金属的圆柱开始瘪扁、扭曲、从盘状变成揉烂成一团块的腐烂物形状,矛尖歪向一边,小丑的面具边缘发际线里湿透了汗。

      一个绿衣小丑全身衣袍充气般极大鼓胀,维持膨气空中悬浮,然后子弹一般陡瘦喷发向两人,瑟卡尔瞬移挡在索恩面前,脚踩椅面。

      黑发紫眼的男人被击飞,和小丑一起横摔浮空,然后重重地磕碰落地——至少改变了攻击方向。气球小丑的链爪贯穿瑟卡尔的同时,瑟卡尔居然全然不顾伤势,手指紧紧地握住带细锯齿的锁链。锁链每一环末端都是尖棘,瑟卡尔却任它在手心血肉中切割流动,直到它终于被慢下来,在手掌上缠了两圈。

      砰砸地面的瞬间,“这样你才再也逃不掉了。“瑟卡尔在亚人耳边说,角度限定小丑只能看见瑟卡尔嘴角令人毛骨悚然的笑,下一秒餐刀剜入小丑面具的左眼窝。

      两人撞滚翻出窗户,滚坠在树木上,弹落草地,一刀接一刀地,瑟卡尔的餐刀全过程专找薄弱的小丑袍缝口刺入,全刺器官,一处不漏;小丑想喊,被喉咙里喷出的自己的血腥味呛住。余光撇到索恩对上了几乎其余全部敌人,气球小丑翻白眼昏死过去。

      瑟卡尔砍断还插在自己腹部的钢爪薄弱结节,半边头发挂满小丑死前自爆喷出的黄粉毒浆,慢慢站起看向发出战斗抨声的二层建筑。

      二楼,其余人或逃跑或昏迷,人类战士的尸体滚了大半楼梯,满楼血污,余下四个小丑全部集结围攻向索恩。

      索恩用怪力一把剑格着三把异形怪状的武器,目光左右瞬。瑟卡尔消失了。

      索恩的剑似乎有粘稠的吸力,喽啰小丑发现自己的所有动作都被罩在一层“他接下来一剑能砍到范围”的壳里。战斗在他的掌控之中,即使是一挑五的战斗。

      小丑的武技来源于柔术,身体关节可以转向不可思议的角度,或者四肢作出匪夷所思的弯曲,敞空的衣物使,索恩感觉就像在和一个没有骨头,随风飘舞的空布口袋战斗,不时身上衣服就被划破了几处裂口。一名小丑在空中像青蛙一样地被砍倒。血水在大剑锋侧拉长、干涸,本能使索恩小腿暴发力量侧跃,然后身边就绽开了一朵黄色毒粉浆构成的、还如同活着一般“衣衫”猎猎,正中间带着残存那个面具的花。

      稍一晃神,一个小丑竟然踩住索恩剑背站在巨剑上,以剑背为道路向索恩袭来。索恩举着剑,剑头上增加了一个人的重量,此时最好的办法是弃剑,索恩的倔强性格大显,越被逼迫去做什么就越偏不做,那一瞬间索恩的反应是:你也配让我丢剑!

      索恩突然两臂肌肉暴涨,连剑带人一起被索恩向侧面的桌沿爆裂砸去,劈山裂石地一声,顿时椅子翻倒,沉重与声音都像金属的醋栗实木桌直接失去了一角和三分之一桌面,小丑倒立又回垂的双腿竖在裂缝里,被像拍苍蝇一样拍变了形,全身骨头挤压在一起,真的像个棉布口袋,从桌上流下来一般滑落。

      还剩三个。

      索恩稍微迟疑,又一次地展开了左右生翼一般的“风车”。靠武器挥开极广的攻击范围,不管敌人作任何动作都以自顾自把巨剑舞得水泄不通,形成剑刃的防护罩。这是索恩对战以速度敌人的唯一解法。

      长相苦闷的剑术中年曾说:“一般人对风车对策战术是游走避战,任由你维持防护罩,让巨大的体力消耗拖垮你,待你力竭自己产生漏洞;但不,这不是你绝对不能依赖这种战术的原因。而是防护罩.......”

      “防护罩从长时间看是滴水不漏的。但是是在极短瞬间内,剑是不可能包裹全身的。利用极快的眼力和反应速度,把索恩的动作细分到无限细微的挥动,只要时间足够短,挥剑时剑以外的位置全部是空门,撕裂防护搓手可得!”首领自己在面具里伸出舌头想,小丑首领极富技巧地连环踢出三脚,都踢在索恩的剑背上,在空中一折转,把巨剑都带得微偏离轨迹。

      尖戾的吹哨声命令,两个喽啰小丑稍一迟疑,一个竟然主动砍断了自己的右臂、刺破胸膛,放出死前的自爆催眠雾,另一个转到索恩身后,锁链与双臂紧紧地抱向索恩的剑花,前后包夹索恩。“这次上赐的新玩意……”小丑首领自己咬破了舌头底下的药。

      世界变得黏滞了。空气变成透明的胶水,每一个动作扰动都会激拨微小的黑色褶皱漩涡。索恩黑铁色的剑光被分解成无数道连续的残影,残影数量削减,一踏跳跃向索恩,却像以奔跑姿势慢动作悬浮在空中的最后头目小丑,踏着空中同党的断手、软绵绵断口飙出一股新血液,索恩因为前后夹击的骚扰嗔眉怒目地拧着身,巨剑举在头顶胸腹大开。

      小丑头目的武器像长期沉默然后突然爆发的火花之树,大量的蒺藜,尖刺,顺着手里七支剑的七条分支残忍地展叶,舒花。药物那集中而增强反应速度的力量,使本来发生在一两秒之间的事慢动作成了植物生长纪录片。然后只要把这条长满牙的旋转恶鞭,在他反应不过来的时间里,插入那个神祇雕像一般的胸膛......

      有灰褐色的,陈腐臭味的胶质慢慢降落,迷住头目的眼睛。头目抬头,那是什么?在索恩的时间,整个房顶塌了。屋顶板块倾斜,向下一头大部分砸碎在堂内,除了站在热酒柜台、头顶上方挂了几根悬丝的索恩,第二层楼的所有东西全部被天花板压成了酱泥。

      塌陷的边缘有一段规整,一段不规则的断痕。五分钟以前这些断裂,是小丑锁链末端的刀被瑟卡尔刺透进抹灰木板,细细精心割断一段留一段、将断未断的虚线,最后被砍断的梁柱直接导致了整个酒馆房顶的塌陷。除了巨响外,这酒店建筑毫无异状,只是悄然无声地没了顶。

      瑟卡尔从夜风里跳进一片狼藉的二楼战场。

      “你太疯了。”索恩说。

      “他没死,我确定过不会波及到别人。酒馆冲突赢的一方不赔钱。”瑟卡尔冷冷地说,在索恩身后箕身摆出战斗姿势。

      所以我还必须打赢的意思是吗,索恩想。

      砖泥废墟里翻出来的宽袍血染贴在枯瘦骨架的身体上,像被胡乱催紊、折断了所有肢体的人偶,那个躯体身上反曲的关节一个接一个地折过来,x型腿折成正常的蹲踞,双手悬在前伸的脸两边指节“嘎啦嘎啦”响。七支开花剑早已折断,血染红了半面小丑面具,面具下传出腾腾喘息白雾,小丑首领醒过来后已经完全忘了任务,只剩下唯一念头:杀了索恩。

      药效仍然冲荡着脑髓质。索恩举起剑,又是连续的残影,太慢了,啊哈哈哈——他干什么?他把剑递给同伴?他空手。

      扯下披风缠在手腕上,索恩上前。“我觉得你们有一个误区。”

      小丑首领愕然地极速三个方向发出拳刺,没有服药的索恩竟然完全跟在他的速度里接下了三掌。

      “大剑很慢。不是我很慢。在和龙摔跤的十四年,只要被碰一下就至少是骨裂的猎人,没有一个‘反应’慢的。”索恩说。

      为什么?为什么?血流进小丑的眼睛糊了左眼。喘息然后又凝聚模糊了的专注力,进入那粘稠的胶水时间。他的每一击索恩都可以接下来,甚至反捏着他的指节施以碾碎或者拧裂。

      “你快的是反应速度,你的攻击速度还是和原来一样的,甚至远远落后脱节你的反应。而我是刚被狠狠特训过,提前计算攻击从出手到达落点时的几秒时间差的。”

      “.......他大概血糊到脑子里了。”瑟卡尔无神地侧望着说。

      甚至连胶水时间里的反应都跟不上索恩的计算、“未卜先知”了。小丑面具正中狠狠中了一拳,打得整个人腾起。挂在魔兽砍头墙饰的标本双角上,胸腹被盘羊般的犄角穿出,血飞溅、泼洒在地面形成一细长锥条。

      碎裂的面具从正中裂开。颓丧的刺客的脸露出一瞬间,那双无神垂死眼瞳好像发现了什么而缩紧,瑟卡尔的表情突然被拉扯进动态模糊。

      连续的“叮”“叮”两声和金属入血肉的肌体惨嘶,沿着灰白金属杆看去,第一声是餐刀瞄准刺客的眉心,然后被完全不知道刺客之前藏匿在身上哪里的,长度过肘的小丑短矛格开。第二声是一柄以羽翼为矛头,白金相间的骑士长枪,以自背而胸的犄角穿刺方向的反方向,将小丑首领胸骨击凹陷一大块,然后彻底钉死在壁挂上——钉的位置是心脏。

      每次杀人和撒谎那种畸烈妖异的神情只维持短暂一瞬,小丑首领断气瞬间,瑟卡尔就凋变回平时的瑟卡尔了。

      冰冷没有五官表情的铁护面阴影中浮现靠近。“哐哐”爬完了最后几梯楼梯,投枪技术必然很好的铁假人卫兵,只分拇指和四指的铁手套向两人敬礼:“受惊了,城里平时的治安是绝对不会容忍出现这种流血事件的,您和您的旅伴需要什么赔偿,我们会联系店主进行一切赔偿和善后,也可以为您们安排免费的更安全的住宿。”

      想到蕾娜还没回来。“不用了。”索恩说。武器盔甲交错的金属声,很快酒店里就充满了士兵,唯恐天下不乱到处钻跑的那对孙兄妹,和其中拼命解说问询的店主。

      “刚才那个小丑怎么了。”回到房间的黑暗的走道上,索恩问。

      ”认识,应该说是仇人。我太激动了,以前在暗杀者工会做过同一单生意,他私吞报酬,把参与那一单所有的同僚都杀了,包括想杀我。”瑟卡尔垂头秉着蜡烛。

      索恩沉默。

      瑟卡尔转回来:“怎么了,我不能有你不认识的同盟和仇人?我一个人过的前十六年是没活过吗?”

      我不是这样的意思。

      “我知道你不是这样的意思。我在想他不是一般人买的起的凶。现在看来你真的很有名了。你得罪谁了?......所以我不该那么激动杀他。应该留下拷问的。”瑟卡尔用整个左手掌遮住眼睛。

      “这个城市没有我想的那么干净。”互相处理完伤口,索恩在自己的寝室床榻上睡成直角,背靠皮革床背与金线蕨花纹的墙纸,”我今晚马上就去见那个城主,问个清楚。”

      “嗯,很好。我也有地方要去。和你相反的方向。”瑟卡尔看着索恩,慢慢转过视线,看着一窗框灯之金与天之赤暗同时泛起的地平线。
note作者有话说
第21章 白银城的昼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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