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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3、采生折割 三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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叫花子见有人怀疑他说的话,立刻从脚边木箱中取出纸笔,又将纸笔置于木箱面上,说道:“这位爷,若他当真写出来了呢?”
那人豪气地道:“若狗能作诗,我出三两银子。”
叫花子哈哈一笑:“那您可将银子准备好啰!”
一言未落,便已将木箱放在那似人似狗的东西旁,对那人狗恶声恶气地道:“若再像上次那般胡写一通,看我不掰断你的腿!”
孟舜英按捺住满腔愤恨,双眸仔细凝于人狗面上,他这眉眼,分明是个人!
那刀疤脸原来说的竟是真的,人真的可以做成狗。
那人亦感觉到了她的目光,抬起头望向她,被面上长毛遮挡的双目中忽地流出两行清泪,此刻孟舜英才发现他的双瞳居然是绿色的,很清澈的绿色。
“人狗”抬起毛茸茸的手拿起笔,在那张白纸上写道:
故乡遥,何日去,小楫轻舟,梦入芙蓉浦。
一句诗愁肠百结,短短数字可见笔锋圆润又不失刚劲,竟是比那菜市口为人代笔的先生写得还要略胜一筹。
叫花子得意地笑道:“各位街坊大饱眼福了,可人狗还饿着肚子呢,各位赏些银子给它罢。”
此时那人绿瞳中泪水涟涟,望之令人心酸,围观的人群也不禁动了恻隐之心。
先前质疑的那个人拿出三两碎银给那叫花子,说道:“我说话算话,三两银子给你,你可别薄待了他。”
叫花子笑嘻嘻地接过,说道:“这位爷请放心,每日都好吃好喝的伺候着呢。”
人们也纷纷将铜钱投进人狗面前的碗里,有些大方的还放了不少碎银进去,不多时那只大碗便装得满满当当的了。
看够了热闹,人群也就渐渐散了,没有人去肯去细究这人狗是怎么来的,也没有人去为他不平,更无人担心他的以后。
孟舜英僵硬着背脊,直直的伫立在桥上,紧咬着牙关。
刀疤脸的话在她耳边肆无忌惮地回荡着:把他们卖给乞帮,砍掉他们的手脚,把那个小恶魔做成人狗!可以赚好多好多的银子!
这是一群怎样的人,她想不明白,生而为人,为何可以狠毒至此!
那叫花子赚了个钵满盆盈,心满意足地背起木箱牵着人狗就要离开,见孟舜英和岳南栩久久不肯离去,一直站在桥上,不由得狐疑地打量了二人几眼。
岳南栩迎上他目光,露齿一笑,自袖袋中摸出两颗金豆放到人狗捧着的碗中。
就算是大方的富人,施舍给乞丐的顶多不过就是给一些碎银,哪有人出手就是几颗金豆的?寻常的叫花子见到这些金豆怕不是要大吃一惊欣喜若狂了。
这个叫花子抬眼瞄了一眼碗中金豆,脸上倒没有太多意外神色,只是作了个揖,说道:“多谢公子。”
岳南栩微微一笑,露出颇为感兴趣地神情,问道:“这人狗倒是特别,不知东家现下可有货物转手?”
叫花子四下望了望,此时石桥上行人寥寥无几,并无人注意这边动静,放心地压低声音道:“看公子穿着讲究,应该不是做我们这一行的,敢问公子要这样的货,却是为何?”
孟舜英却早已明白岳南栩的用意,默默地站在他身后,并不作声。
岳南栩一副无赖兼败家子的模样,吊儿郎当地说道:“就图个新鲜,外面那些平平常常的东西玩够了,想换个花样玩玩。”
这人口买卖,在大晋律令里虽然是不允许的,可却也是民不告官不究的存在,更何况是这些失去了自由尊严以及健康的乞讨工具,哪有人会来关心他们的生死?
而各州府的官员们,或为了避免引起百姓恐慌或为了政绩前途也都粉饰太平,将这人间最为悲惨的一面隐瞒不报,亦不曾去追究,更有甚者还会与乞帮狼狈为奸。
令人发指的罪恶有了滋生的土壤,愈发的明目张胆。
不过,为了避免招致不必要的麻烦,乞帮的人平日里交易行事都比较隐秘和谨慎。
那叫花子露出一丝诡秘的笑容,扯过岳南栩手臂,将他拉至一边悄声道:“公子想要什么品相的?”
岳南栩歪着头思量了一会子,问道:“东家有哪些品相的货?价钱方面又有何区别?”
石桥下的残疾老人还在桥下乞讨,任凭那寒冷的北风肆虐着他单薄褴褛的衣衫,那个残废的老人,他似乎已经感觉不到冷,也感觉不到痛了。
叫花子朝着他的方向抬了抬下巴,语气有几分意味深长:“同行要货,这样子的也要一两金起价,公子既是为了取乐,像这般的货想是不会要的,价格当然要更高一些。”
岳南栩假意嫌弃地望了一眼那老人,不耐烦地说道:“价钱好说,先看货。”
那叫花子笑道:“公子爽快人,只是东家交代过,不是老主顾得先付定钱,隔日等东家首肯了才能看货。”
见他如此不放心,岳南栩愠怒道:“恁地麻烦,我哪有那多时间等你们?算啦,我现在还不想要了。”转过头唤孟舜英:“妹子,咱们走吧,还说找个好玩的物什让你开开眼界呢,瞧这样子是谈不成啦,不若赶明儿买几只小虎狼回来给你玩玩!”
他欲擒故纵,孟舜英心领神会,点了点头说道:“那就不要了,我也只是见这人狗很是特别,觉得好奇罢了。”说完便和岳南栩往来路走去,看那样子两人是真不想做这份买卖了。
送上门的生意总不能往外推吧,何况这书生还是个慷慨的主,见他们要走,叫花子牵着“人狗”上前挡住二人去路,急忙说道:“公子且慢,不若这样,城西有一座废弃的城隍庙,今晚戌时您在那儿挑货可好?只是定钱……东家那边还需有个交代,还望公子体谅。”
岳南栩止步,犹豫了片刻,方不怎么高兴地点点头,递给他一小锭黄金,淡然说道:“好说,这锭金子只是零头,不过我可先说好,过时不候。”
这锭金子少说也有二两重,叫花子不禁喜笑颜开,讨好地道:“公子放心,戌时小的在城隍庙恭候您大驾。”
岳南栩见重金之下,这叫花子渐渐上钩,也就没有再多做停留,与孟舜英二人神色如常地下了石桥。
此时天色渐暗,街市却依旧热闹,摆摊的手艺人捏着形状各异的五彩面人吸引着孩童,做成花鸟动物的各种花灯,闪烁着明亮的光芒摆起了长龙。
茶楼里的说书人眉飞色舞,讲述着几百年前大晋开国大将孟叔仪于横水大败前朝铁甲军的那一场著名战役。
说到紧张处手中醒木拍在案上,惊得茶楼里鸦雀无声,茶客们凝神屏息。
那说书人便口沫横飞地描述孟将军如何领兵渡河,如何单枪匹马冲入敌军阵营,如何所向披靡斩敌将首级,娓娓道来就像是他亲眼目睹一般,赢得茶楼里的茶客们满堂的叫好。
岳南栩与孟舜英用过晚膳便在茶楼找了个位置坐下,一面吃着瓜果点心一面等待着戌时到来。
孟舜英心里紧张,他们只有两个人,自己又是女子,这回当真要深入虎穴,她却实在半点把握也没有。
她瞅着斯斯文文的岳南栩,看起来也是个手无缚鸡之力的,这件事本来与他无关,莫要连累他才好。
孟舜英想了想,下定决心道:“待会万一打起来,你就躲我后面,不行了你就赶紧跑。”
岳南栩正在嗑瓜子,闻言不由愣住,好半天才回过神,哑然道:“哪有男人躲在女人背后看热闹的道理?”
孟舜英正色道:“你是读书人,打架肯定不在行,我打小就在乡里跟人厮打搏斗,比你有经验,你听我的就行了。”
岳南栩忍俊不禁:“你那点三脚猫功夫,对付乡里的流氓地痞或许绰绰有余,要在江湖上行走还差得远呢。”
被他这么一顿笑话,孟舜英脸红到脖子,低下头小声道:“你怎知我是三脚猫功夫?”
岳南栩见她难为情,开解道:“别往心里去,我的意思是,在我眼里大多数人都是三脚猫功夫,你不曾拜师学艺,能有这样的身手已经资质过人了。”
孟舜英狐疑地望着他:“你会武功?”
岳南栩将瓜子壳丢在桌上,慢腾腾道:“自十三岁起,至今无败绩。”
好自负好狂妄的人,没有败绩,是你压根就没和别人比试过吧!
孟舜英心中暗笑,调侃道:“依阁下所言,你岂不是天下第一高手?”
岳南栩身子僵了一下,旋即又不露痕迹地遮掩过去,大言道:“算是吧。”
跟他说了这一会子不着边际的话,孟舜英紧张的心情才有所缓和,她对面的岳南栩却始终一副淡定悠闲胸有成竹的样子,好像压根就没觉得去与乞帮交易会有什么危险似的。
孟舜英心内疑窦丛生,这个莫名其妙冒出来与自己刻意结识的男子,在她看来甚是古怪,却又委实看不出他有什么恶意。
她闷声不吭的嗑着瓜子,暗自将这个岳南栩在脑海里好生一番琢磨。
岳南栩见她心事重重的样子,猜到她在怀疑自己,微微一笑,问道:“你在担心我是坏人,是不是?”
他看出她的心思,还这么直截了当的问她,一时不知如何回答,连忙否认:“不是,我在想就咱们两个赤手空拳的人去对付乞帮怕是有些难度。”
岳南栩斜睨着她,玩笑道:“方才还激愤得恨不能立马就将那叫花子打死,怎么现在反而打退堂鼓了?”
见他挖苦自己,孟舜英白了他一眼,哼哼道:“有勇无谋匹夫也,总得想出个万全之策吧?”
岳南栩知她心怯,却又好面子不肯承认,不由暗暗一笑,有意无意地道:“听说永济府的捕头严朗为人嫉恶如仇,若他知道有这等采生折割之恶行,必会出手相助,去找他帮忙,兴许还能将乞帮一锅端了。”
孟舜英大喜,忙将手中的瓜子都丢回瓷盘里,站起身道:“真的吗?事不宜迟,那咱们赶紧去找他!”
岳南栩示意她坐下,轻笑道:“稍安勿躁,两年前我曾与严朗有过一面之缘,待我写封信叫伙计送到衙门便是。”
孟舜英有些意外地瞅着他:“一面之缘你就如此肯定他一定会出手相助?他乃永济府捕头,为何要对你这个书生言听计从。”
他不置一词,随口道:“托庇于父辈而已。”
“是吗。”孟舜英半信半疑。
岳南栩淡淡一笑,吩咐茶楼伙计取过笔墨,不多时就写好信交给伙计,并打赏了些银子给他,郑重道:“务必快些将信交到严捕头手中。”
伙计接过信与银子,欠身说道:“请公子放心。”说完便转身出了茶楼往永济府衙行去。
离戌时还有一个多时辰,这段时间也足够严朗召集人手做好准备了。
岳南栩起身轻轻掸了掸衣摆,歪着头道:“阿樱,咱们出去溜跶一圈可好?”
孟舜英也嫌干等着太过无聊,就跟着他走出茶馆。
这岳南栩还有几分少年心性,玩心甚重,带着她看杂耍逛铺子。
见她衣衫单薄,还执意给她添置了一件厚实的长袄,看见麦秆扎成的草把上那密密麻麻的糖葫芦,色泽润亮诱人,又兴冲冲给她买了一串,递到她手上:“听说女孩子都喜欢吃甜食,给你。”
女孩子都喜欢甜食吗?真不知这是谁告诉他的?孟舜英不禁好笑,小声说道:“我不喜欢吃甜的。”
或许很小的时候喜欢过吧,反正她也不记得了。
夜市上人很多,各种声音嘈杂喧闹,岳南栩没听见她的话,径直往前面走去。
孟舜英无可奈何地摇摇头,拿着糖葫芦试着舔了一下,很甜很甜,是一种很熟悉的味道,像深埋在记忆深处不敢触及的一种味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