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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0、必入歧途(下)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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许振跌坐下去。
“阿鲁特很快就会向夏国求援,夏国会派出自己的军队参战。白鹰需要战争,夏国何尝不需要。大夏的形象温和了太久,有必要通过一场战争强硬起来,巩固自己的地位。”
“白鹰攻打阿鲁特,某些方面会给夏国造成损失,某些方面却对夏国有好处。通过这一战,可以确立夏国在外大陆的保护者角色,往外大陆增派兵力,对外大陆局势掌控更加深入。虽然会有些许经济损失,但战争又何尝不是利益来源。”
“白鹰资本家制定这场骗局之前,曾经对夏国眉来眼去。秦总书记召开了一场紧急会议,讨论战争的可行性。但是,把战争利弊分析得明明白白毫无疏漏,得出了开战利大于弊的结论之后,所有参会人员却不约而同投了反对票。”
归鹤鸣闭了闭眼。
“因为战争所牵连的不只有利益,还有生命。无论在哪里开战都会祸及当地无辜的百姓。无论在哪里开战,都要造成数不尽的杀戮,流数不尽的鲜血,酿下数不尽的罪孽。”
“所以,会议以全票反对,杜绝了开战的可能。”
“在我去临州上任之前,彭局长百般耳提面命,要我务必破灭白鹰人的阴谋,阻止战争的发生,但是现在,战争已经避无可避。”
不知道过了多久,许振听见自己的声音从天外响起。
“两个超级大国,想在哪里开战,就可以在哪里开战吗?”
“只要不在本土,在哪里都行吗?”
“这场战争……和阿鲁特的人民,完全无关,是吗?”
“他们明明和两国纷争毫无关系,却要承受两国交战的代价,是吗!”
“许振,”归鹤鸣嘶哑地说,“人间地狱不会出现在掌握强权的超级大国。两国纷争的代价,就是要让贫弱小国来背负,两个大国的血,就是要让贫弱小国的人民来流,这就是现代世界的战争格局,这就是现代地球的——代理人战争。”
“即使经历了文艺复兴、思想启蒙、工业革命,这个世界也从未真正文明过。所谓文明,只不过是抱团取暖趋利避害,人类的本质永远是血腥和野蛮,解决的问题的方式永远是流血和厮杀。公理和正义永远都是由强权定义的,只有强大,才是唯一的真理。”
“我愿意。”许振突然听到了归远岫的声音。
“我愿意对此承担责任,所有责任系于我一人之身,不关其他任何人的事。”
彭义铭张了口,他要宣布最终判决了。
这一秒,归远岫是那个在台上等待判决的人,许振是那个在幕后等待判决的人。
归远岫有一句话说错了,他以为让一个人背负六十万性命,比两个人各自背负三十万来得轻松,可是他忘记了,罪孽如此深重,不是他说了就能算的。
许振是一个有血有肉活生生的人。
从小生活在红旗之下,健康向上,阳光积极,不冷血,不残暴。
他无法篡改自己的记忆,无法任由归远岫说一句话,就轻描淡写抹掉自己的负罪感。
在炽烈的冬日阳光下,他不能不直视自己的心。
“……战争的责任,应该由交战双方的首脑和将领共同承担,不应该压在一个尚未成年的孩子身上,他的肩膀还太稚嫩。归远岫因疏忽大意造成过失,事先并不能预料事件的严重后果,主动自首,悔改之心强烈。宪法和各级法律中均无对此类行为的规定,现在经商讨决定……”
“经商讨决定,主动放弃对归远岫的刑事管辖权。”
许振心里一松,太好了,是无罪释放……
……吗?
他发现归鹤鸣表情凝重,刺隐等人脸上皆无喜色。
许振猛然意识到,彭局长说的是放弃刑事管辖权,不是无罪释放。
什么叫主动放弃刑事管辖权?
……怎样放弃?
“经商讨决定,主动放弃对归远岫的刑事管辖权,将归远岫……”
一个令人难以忍受的停顿,就好像彭义铭迟迟不愿说出后面的话。
但是最终,他不得不说道:“剥夺国籍,驱逐出境。”
许振在一瞬间失了聪。
他只看着彭义铭开开合合的嘴,只看着庭审结束,人群起身离场,只看着刺隐和阿刽上前,把归远岫押下来。
他看到归远岫戴着手铐一步步走来,脸色无悲无喜,沉默地经过自己身边。他茫然地抓了一把,被归远岫温暖的双手握住。
“许振。”
听力回来了,但世界仍是死寂,他只听得见归远岫的声音。
“许振,你要好好的。”他听见他说。
“好好生活,好好学习,好好完成你的梦想,好好地幸福生活,过得开心快乐。”
“不管你相不相信,你是我在这个世界上最好的朋友,我们两个不分彼此,只要你过得好,就是替我过得好。”
归远岫掰开他的手,继续走下去,当他经过的那一瞬间,整个宇宙的孤寂与黑暗都向许振压来,他看见自己的心一点一点变得乌黑、松脆、遍布空洞、吸满灰尘。
*
归鹤鸣正在房间里收拾东西,他的所有西装都摆出来,整整齐齐叠在床上,而他身上却穿了一件军装。
许振推门而入,见他这副模样,心中一沉,“你在做什么?”
归鹤鸣把该收拾的东西都收进行李箱里,拉上行李箱拉链,床上的西装却一件也没拿。“我被卸职了。”他轻松地说,“要离开这里了。”
许振张口,无言。
他想不通,归鹤鸣到底知不知道归远岫替他顶了一半的罪,他似乎早就看透了一切,却什么也没有说。
“你要去参军吗?”
“嗯,我本来就是部队出身。”
“去……阿鲁特吗?”
“是。”
“这场仗要打多久?”
“不知道。不过放心吧,现代战争不同以往,士兵很少死伤,我不会有事的。”
“经过这些事,首长们也知道了超凡能力的厉害之处,以后会对超务司倾斜更多资源。刺隐会接替我成为司长,跟着他好好干。年轻人,你的前途不可限量。”
“只不过……本来还想亲自教你飞行,看来是没机会了。”
许振还想嘱咐什么,却觉得万语千言,无从说起。
“你等等,”他拔腿就跑,回到自己房间翻箱倒柜,想找一件足以作为礼物送出的东西。归鹤鸣走得太突然了,又或者他全身心投入在别的事里,完全忽视了他也会受到惩罚,以至于现在毫无准备。
最后他的目光放在那四页纸上——上面写着“我是好人无需攻击”的那四页他私藏的欺诈真言,有了这四张好人卡,归鹤鸣的小命想丢也难,他就能放下一半的心了。可是归鹤鸣那种人,见他私藏秘器,只会扑克脸揪着耳朵把他送到秘器保管室……哪怕已经卸职了。
许振的目光落在床头上,他抓过那本《风沙星辰》,将四页欺诈真言夹进去。
跑回归鹤鸣的房间,却发现人去楼空,这家伙竟是打着悄悄溜走不惊动旁人的狗血言情剧算盘,许振不能允许,追到外面拿住了正打算上车的归鹤鸣。
把书塞给他,也来不及表达什么,许振有些惴惴,这可能是和归鹤鸣最后一次见面,以他接下来的话作为结尾似乎太没意义了,但他还是得说:“归远岫在哪?我想见他一面。”
归鹤鸣笑,下意识捋着书本,页码在指尖流泻,发出风穿树林的声响,随便一停,就停到了这些时日反复阅读的一页,归鹤鸣没有看到,许振也没有看到,但它替许振交付了那句临别赠语:
“能拯救我的,就是继续往前走一步。继续走一步。那不断重新开始的一步。”
*
归远岫步入这间朴实无华的办公室。
伏案忙碌的秦总书记抬头见到是他,客气而不失疏离地说:“既然来了,坐吧。”
归远岫沉默落座,秘书处的工作人员替他们端上茶,关好门。
秦总书记望着低头抿茶的少年,眼前浮现了几天前归老将军和彭局长找他密谈的场景。
“所以要把、要把这孩子赶出他的祖国?为什么?”
“首长,那场差点毁掉临州的陨石撞击,和这个孩子有关。”
窗外狂风乍起,卷起满地碎叶,玻璃窗叮叮咚咚,敲出溃不成军的残曲。
“这么说,必须让他憎恨……他的祖国?”
“首长,只有这样,那个人才不会用祖国的安危威胁他。”
“你们考虑过孩子的感受吗?”
想到这里,秦总书记正式提出:“我能和那位谈一下吗?”
归远岫冷冷道:“抱歉,他不想。”他的眼眸充满麻木,也诡异地平静。
归老将军斩钉截铁的断言尤在秦总书记耳边回荡:
“远岫是我的亲孙子,他的眼神我一个照面就能看懂,这个办法是他提的,只是不能被他亲口说出而已。”
秦老叹道:“你今后有什么打算?”
“不管我有什么打算,和夏国还有关系吗?”
“归远岫,不管你打算做什么,都必须处在我们的监视下。”
“……我有一个请求。”
“你说。”
“我想去阿鲁特。”
“……你爷爷想把你送到远西,那边气候适宜,环境舒适,你可以过得很好。”
归远岫半分也不领情,“如果您打算帮我,就把我送去阿鲁特,别让我家长知道。”
首长沉默了。
“你想去阿鲁特,不是不行,你在那边做什么我也不管,但你必须接受我们的”照顾,他在心里说,“监视。”
“随你们便。”归远岫无动于衷。
“给我一个动向,至少一个联系方式。”
“我会在那边改名换姓,用新的身份生活。”少年走到秦老写字的墨案前。
提起桌上的毛笔,低头想了很久。
“我和我哥哥的小名,都是随盛家排行取的,他叫小五,我叫小七。”笔芯饱蘸墨汁。
“九岁发生了那件事之后,奶奶带我去看算命先生,先生要给我测一个字,我就随手写了个七字。”笔尖擦在砚台边缘。
“没想到那个算命先生说,这个字不是七,而是岔,是错,是匕首的匕,是歧路的歧。”笔锋摁在了宣纸上。
“他给我批了八个字,那八个字让我从九岁嘲笑到十七岁,没想到时至今日,一语成谶了。”笔走龙蛇。
宣纸上落了八个字:欲归远岫,必入歧途。然后他在歧字旁边,添了一个盛字。
归远岫走后,秦总书记久久端详着那幅字。
他另换了一张纸,在上面郑重写下盛、歧两个字,然后招来工作人员,“往一级保密资料库里添加一份档案,虚构一个名叫盛歧的国人,不要让任何人知道。”
工作人员接过宣纸,“首长,他是什么身份?”
首长怔了怔。
最后说:“一个普通的夏国人,出身背景经历都没有特殊之处,你们随便编写就是了。他就只是一个普普通通的……夏国人。”
*
在秦首长的帮助下,归远岫从国安局看守所里秘密出逃,登上了飞往阿鲁特的航班。他用身份证买了机票,但是在登机后的一个小时内,归远岫的身份就会在夏国系统里正式注销。
航班飞行的尾迹将是归远岫在夏国留下的最后一道痕迹,从此他就成为了一个幽灵,一个只存在于大家记忆里的人。
登机之后,归远岫安静地望着舷窗。
身旁座椅轻动,一个重量坐下。
“何斯违斯,莫敢或遑?振振君子……”这个人说。
归远岫从舷窗反光里看清他的脸,惊愕回头。
“你怎么来了?”
“归哉归哉……”
“许振?”
“勤奋有为的君子,为什么要在这时候离家出走呢?”许振注视着他。
许振去探望归远岫的时候,正巧看到他被带走,一路扒着车隐身尾随,直接跟到了秦首长那里。出于某种尊敬,他没有进入办公室偷听,只是等归远岫出来后,再默默跟上。
看他回看守所,看他越狱,看他买票登机。
“也好,”归远岫笑了笑,“临走之前还有人送送我。”
“你为什么要走?”
“你又为什么这么问?许振,你不明白吗?”
许振安静了片刻,说:“你还记不记得,我告诉过你,有一个对付格罗萨的方法。”
归远岫听到自己脑子里响起了格罗萨古怪的咔咔声,“你确定要当着他的面说这些吗?”
“虽然是对付格罗萨先生的方法,让本人听一听也没什么。”
“好吧,你说吧。”
“格罗萨先生,”许振扭头看他,“你之所以对归远岫执念这么深,是因为你只能靠这股执念活下去。你已经没有其他可以偏执的东西,家也回不去,心愿也实现不了,你无欲无求,活着没有任何意义。”
“归远岫,你想对付格罗萨先生,只有一个办法可行,那就是重新给他一个活着的意义,燃起他的野心。”
古怪的咔咔声停止了,归远岫感觉到了格罗萨奇异的情绪。
“格罗萨先生,你发现游戏的存在之后,还从来没有亲眼见过游戏的真面目吧,不知道你听没听说过超凡之力、超凡文明?”
“国家天文台根据陨石路径计算出了方位,发现陨石来自月球,你是不是在月球上?千列星宫的飞船残骸是你打捞走的吗?飞船上的九十九件秘器,是不是有一部分在你手上?”
“你有武器,有高空打击地球的力量,从八年前的拐卖人口案来看,你手里甚至有往返地月的飞船。你拥有这么多力量,但凡稍有野心,就能在地球掀起一番风浪,你为什么会陷入绝望?”
“超凡者游戏是传播超凡之力的存在,虽然游戏玩家暂时不能在外界用出超凡之力,但我相信总有一天,这个游戏会令地球剧变。说不定你能从中找到回家的路,甚至能找到改变仙女座战局的契机。”
“格罗萨先生,宇宙这么大,一切皆有可能。”
“他好像有点被你说服了。”归远岫道。
“你也要转变心态,”许振告诉他,“要明白格罗萨先生不是你的敌人,而是你的外挂。”
“你说的有道理。”
两人语气恭顺,对视间,从彼此眼中看到深藏的仇恨。
飞机落地,两人并肩挤出拥挤的人群。
如今各国都在忙着撤侨,阿鲁特机场人满为患水泄不通,明显超负荷运转。就算这样,还是有许多侨民无法及时撤走,只能坐上大巴去其他国家转机。
“现在的阿鲁特易进难出,你不该跟我过来。”归远岫搭着许振的肩,及时把他勾过来,避免被前方的脚步匆匆赶车的人冲撞。
“我自有回去的办法。”许振说。
“就送到这儿吧,”归远岫站在机场门口,“不要再往前走了,我不想让你看到阿鲁特首都被轰炸后的样子。”
“以后,”许振安静地问,“还有再见面的机会吗?”
“就听命运的安排吧。”
“也许还能在游戏里见面。”
“阿鲁特没有游戏入口。”
“也许会有的。”
“许振,就算我还能进游戏,也不会在游戏里公开露面了,”归远岫没给他留下一丝可能,“你也不要找我。再不再见,我们听命运安排吧。”
“要是真有那一天,可能……我不会是现在的名字、身份、样貌,也早就不是你认识的那个归远岫了。”
“你……也会模样大变,变成一个真正的男人了。”
许振说:“我一眼就能认出你,我的死对头,我的好兄弟,我共享罪业和骨血的战友。”
“妈的,”归远岫眼圈红了,“能不能别这么恶心?”
两人张开手臂,紧紧拥抱。
“一起做的事一起承担,你一半我一半,谁也别想多,谁也别想少。”许振低声说,“你来阿鲁特了,我知道你想救他们,你想用自己的方式来这里赎罪。我也有我的方式。我会把你那份一起捎上,你也要把我那份捎上。”
“好。”
“你还有什么要说的吗?”
“我和我哥都离家了,多去看望看望我父母。临州那栋房子给你住吧,反正我哥也不会回去了。”
“放心,我一定去你家,说我是你唯一的朋友,缠着你父母收我做干儿子。”
“你是我唯一的朋友?别自作多情了。”
“你才别傲娇了,我不是吗?”
归远岫笑了笑,声音低下来,“许振,帮我最后一个忙。”
他脱掉许振的手套,拉起他的骨手,放在自己胸膛上。
“帮我记住我到底是谁,让我永远也不要忘记自己的名字。”
许振右手沉入他的胸膛,再一次触碰他的心脏,仍还能摸到上次留下的疤痕。
就着这道疤痕,他用骨尖在后面一笔一画地刻:
归、远、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