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90、断臂之计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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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轮残月还留在当空,天没有亮出鱼肚白,景暄在兵部焦头烂额地忙了一整夜,此时也顾不得深夜寻人是件多么丧心病狂的事儿了,可他上绮乐司去“扰人清梦”的时候,却见向来不到日上三竿不喘气儿的绮乐司早早已乱作一团。
地上躺着个浑身是血的姑娘,死相凄惨,一群姑娘坐着,一群姑娘跪着,三五一群捂着嘴大哭,秦凰瘦弱的背影站在那里,她像是见惯了生离死别了,只是摆摆手说,“小悦儿从前是个爱干净的姑娘,你们替她洗一洗,送她好好上路吧。”
景暄眉头紧促地靠近,见两个姑娘掩面抽泣了两下,依声下去了,他干咳了一声,“这是……”
秦凰被吓一跳,见是熟人,抹了抹眼角,她看起来有些疲惫,甚至略去了寒暄的力道,“二殿下这么早来找人,看来是一波未平一波又起,兵部确实出了事儿。”
他来只能是为了这事儿,景暄有些气结,前一夜秦凰派人送话要他即刻上兵部打点一回赈灾钱粮之时,他便反应过来这之中有诈,可谁曾想竟有人能如此大胆又有本事,兵部的粮仓早在他深夜突击之前便被人搬了个空,景暄命人在整个皇宫搜寻了整整一夜,竟连半分粮草的影子也不见!
这一车车的真金白银总不会是凭空消失了,是谁动的手脚他也不会不知。景暄头疼了一宿,见月亮渐渐落下去,距天明也不过几个时辰,火急火燎地上秦凰这儿来寻主意,谁成想绮乐司比他那处更乱,连人命都搭了上去。
到处都是灯火,到处都是哭声和焦躁不安,乱成一锅粥,不该是这样的,本不应当是这个样子。
“本王就该想到这一切不会那么容易,是我掉以轻心了,”景暄说,“可这件事同你绮乐司的人有什么关联?怎么就偏偏那么巧……”
“是景华。”秦凰摇了摇头,眼睛泛红,“他不但想要立你的下马威,如今还想要立我的,他想要告诉我们谁都不是他的对手,单单为了在我面前体现出他那点能耐,如此草菅人命,花一样的姑娘,他怎么敢!”
她回头看了一眼乱糟糟的绮乐司,自从吴国到这里,也不过区区一年不到的功夫,秦凰经历过许多波折,见了许多人,做了许多事,这里的每个姑娘都又漂亮又温柔,弹琴的时候细细的手指花儿一样,说故事的时候掩着嘴笑起来。秦凰没有家人了,这些姑娘都是她的姐姐和妹妹,便是她发誓要在朝堂之上翻手是云覆手为雨的,也只想着“绮乐司”这块温柔乡里的姑娘们安好,想她们笑眯眯地弹琴说笑话,永远这样好。
是因为她吗,秦凰心中许久没有生出这样的困惑和疑虑,她同冯折,同言闵宋子犹,和那群同党们一块儿做了这许多看似大快人心的事,将景湛拖下水去,她多有本事啊!如今却连区区一个绮乐司的姑娘都保不下来。
她在外树敌无数,为了一句所谓的“天下太平”,可她还没有看见“天下太平”,原本能够太平的绮乐司,原本明媚的小姑娘便因为她的树敌而成了一缕孤魂……
景华确实有那个本事,秦凰自嘲地心想,他能够将他皇兄耍的团团转,逼着他救济天下灾民,想尽办法得到钱粮,他三殿下在这之中毫无作为,却在最后一夜将景暄所有的心血全都化作泡影。他也能够装出一副从不在意秦凰的样子,甚至开口戏谑地叫她一声姐姐,他从来不和她作对,甚至不和冯折那一群人作对,他把手伸向最无辜的姑娘,仿佛在嘲讽秦凰的天真。
灾民,安泰,人命,在他眼睛里都是工具,景华不需要谋臣,他不需要得到“人心”。
景暄似乎是明白秦凰心里在想什么,他张了张嘴,最终只是拍了拍她的肩,“错并不在你我,三弟会这么做,就是很明白如何击溃我们……我们不能遂他的愿,上这个钩。”
秦凰沉默了很久,久到让景暄以为这具血淋淋的尸体成了她的心病,甚至要为此泄气时,她却笑着摇了摇头,“殿下,我曾经见过一城的百姓死在我面前,我皇兄,我父皇,他们身首异处,脑袋滚到我腿边。我是这样的一个人,三殿下居然以为我会因为死了一个人便被击溃。”
景暄垂下眼睛,道理他岂会不懂,“赈灾钱粮是他主谋的一场笑话,今夜之后若赈灾钱粮仍旧是一场空……我们便确实是输了,输的彻彻底底。”
“愿赌服输,再来便是了,”秦凰总是随随便便,风轻云淡的眼睛里终于生出恼火,“不过是鱼死网破,便是有天大的奸计,他以为自己又有多少好处?”
景暄其实并没有理解这最后一句,可要明白这话却并不难,不过是区区几个时辰后,景华的“奸计”与“好处”便开诚布公地摆上了龙华殿。
直到天边露出朝霞,那一大批的钱粮最终也未能找到半分头绪,在城外聚集等候二殿下赈灾钱粮之人越来越多,景暄却半点法子也没有,他满腔的怒火只得化作一本奏折,可谁料他还未来得及将景华的所作所为一一呈堂证供,景华便早已安排好一个听书的角色给他了。
金銮殿下风云变幻,满朝文武人人自危,只听他们三殿下口若悬河,身侧跪倒一片的不是旁人——正是先前同景华沆瀣一气多年的户部十余高官。
景华身着华服,头戴宝冠,端得是言之凿凿的好声势,至于那群抖如糠筛的户部大员帽子还戴不戴得住,一概不在他三殿下的视线范围内。
景暄虽早意识到景华来者不善,但见景华如此胸有成竹的模样,心下还是不免咯噔一声,理了冠服缓缓上前。景华一见这位处处被自己别了场子,还要扮一副清风明月样的二哥,眼睛弯成新月,不轻不重道:“看来不论是否被委以重任,二哥这迟到的毛病都是不改。”
景暄没有率先搭理景华,只向景桁的方向正正拜下去:“父皇,是儿臣失职,救济雍州灾民的物资迟迟下落不明,还请父皇治罪。”
“治罪?”景桁脸上的情绪倒是敛得极好,“暄儿何罪之有?户部出了这样的腌臜事,你一个刚抓手六部新姑爷,哪里知道这其中曲款。你是失职,失的是替孤监察百官的职!失的是身为臣子,却不能时时处处替百姓着想的职!你瞧瞧殿下这些个战战兢兢的大人们,这样多的酒囊饭袋,你们却一字不说,一本不参,事到临头来认罪?暄儿,你当真以为孤会治你监察不力之罪?”
景暄没料到景桁会百官面前说出这番话来。他从前只知道天子震怒,乃是雷霆之威,景桁向来不是什么春风化雨的主儿,原先新任的京官上殿述职,被吓得当场跪在地上的人不知凡几。而今他虽字字铿锵,景暄却不知从何读出一股悲哀意味,他的父亲从不是自艾自怜之人。
他懵然抬头,那个龙椅上的人精神由在,乍看并无不妥,景暄却觉得他仿佛真的老了,于是他试探着开口:“是儿臣失职,儿臣……”
景桁却打断了他:“华儿,你且继续说说,这帮食君之禄却不忠君之事的废物,应当如何?”
景华正了正神色,正正一拜:“父皇,儿臣上交这些,乃是户部多年来贪赃枉法的直接罪证,方才儿臣也询问过诸位大人,对着如山铁证辩无可辩,父皇自然应当秉公执法,不可姑息啊!”
景桁“嗯”了一声,眼睛一瞬不瞬盯着地上乌压压的官帽,笑了一声:“刘可礼。当年程远甄案,孤留了你一命,当然不是信了你和程远甄的事情毫无瓜葛,而是知道你必然会给孤牵出更多罪人。如今你也功德圆满,该赴黄泉了罢。”
那户部尚书早已一把年纪,花白的头发掩在官帽之下,抖出细细碎碎的皱纹来,如今乍一见尘埃落地,目光却没有落在地上,也没有落在九五至尊的景桁身上,而是怨毒地刺向了景华!
景华仍然是笑吟吟的,目光流露出三分阴戾:“刘尚书,不是本王不帮你,而是您的所作所为,每一条都值得死千百次啦!不过本王仍然会恳求圣上开恩,不累及你族,还不向陛下叩首谢恩?”
刘可礼知道景华手上捏着他全族上下百余条人命,如今一腔怒火如鲠在喉,吞也不是,吐也不是,老头儿瞬间枯萎了,只剩一具骨头架子,轻飘飘地把脑袋磕了下去:“陛下!臣万死难赎其罪,臣无颜——”
谁知,那最后一磕,竟使庙堂血溅三尺。
百官惊惶,只一瞬,便恢复了鸦雀无声。
景桁皮笑肉不笑地盯着殿下众人:“好。好一个无颜侍君,刘可礼,死得这么轻易,以为孤真会饶了你的家人?没这么便宜!还有你们,别以为死了一个刘可礼,孤便可以不追究了,你们每一个人,孤都不会放过。”
果然,果然,还是雷霆之怒。
待情绪平息,大火过境,龙华殿的血迹被清理干净,又是一派肃穆安和。景桁将目光落在景华身上:“忙了这许多天,华儿辛苦了,检举户部贪污,厥功甚伟。”
“暄儿,既然巡防营在你手上连赈灾物资都能看丢,那便是没什么用处。孤便将巡防营和龙羽军全权交给华儿调派,速速去平了闹事灾民的事情,不得有误。”
居然是断臂之计!
景暄心头大震,户部本来就是窟窿连窟窿,烂地不能再烂了,景华这厮竟然连救火都懒得,干脆把一整个钱袋子丢出去背锅,转而拿了他手上来之不易的兵权!
好一个如意算盘!
景华似是没瞧见景暄目光中含混不清的震怒,笑容依旧,端正谢恩:“儿臣谢父皇隆恩。”
……
至于景暄虽然得了孟稍信任,却丢了兵权这事儿,几乎一天之内传遍了整个兰陵内外。孟稍也因处理不当而被调职,去了一个八竿子打不着的兵械司掸灰,兵部上下哀鸿遍野,龙羽卫内部也经了一场不大不小的地震。
更别说户部,几乎被直接抽空,吏部这些天忙得脚不沾地,连礼部都被迫摊了许多要务在身上,冯折摇身一变成了兰陵最忙最忙的大人,一天到晚的折子流水一样送进他的书房,鸿胪寺的折子自然是看不了了,把宋子犹气得直骂娘。
“唐乔吟唐乔吟!当真是祸害留千年!”宋子犹咬着笔杆子,就在冯折的书房里搬了张桌子办公,不去骂这场祸端的由头,那位如今听着小曲儿坐收渔利的景华殿下,反而句句落在唐乔吟身上,“燕国使团假冒的事情刚过去,燕国这回为了赔礼,是当真要送个公主过来了!可这么大一摊事情都甩在我身上,户部还遭了灾,老子是不是水逆啊!岑之,你说,这位公主得怎么伺候才能到头啊!”
冯折眼睛下面挂着两个巨大的黑眼圈,心里把景华狂骂一百八十遍,咬着牙笑:“等着吧,就伺候到他殿下千岁的房里去!”
至于是哪个殿下,冯折没说,宋子犹也不敢问。数位大人被户部和兵部的事情搞得焦头烂额,景暄如今却落了个一身清闲,只是清闲地未免寥落。他一个人坐在长殿外,白玉石砌的台阶,冰凉如水。
景暄想到秦凰同自己说的话,她说,“二殿下,小悦儿不能枉死,我要景华的脑袋挂在城墙上,经风吹,经日晒,让他看一看大景的百姓,究竟是如何唾弃他的。”
他沉吟了一阵,“这一天不远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