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凤栖梧》悬三

72、兄妹

　　燕国使团入城之时，正是黄梅雨季，马蹄上沾着湿乎乎的泥。大皇子景湛一向是个张扬的人，得了接见使团这么大的恩典，当日调动了兵部不小的一批人驻守城门迎接，高头大马一字排开，美其名曰为一展大景之威风，更在水榭台设下一场小小的家宴，将景暄与景华一行人当做了搭头。那燕国使团的车队遥远驶来，一行人都是舟车劳顿，灰头土脸的模样，见大景竟能为他们准备得如此周到，忙不迭受宠若惊地跪拜了下去。

　　景湛精神十足，神采奕奕地迎上去，冲领头的一笑，便是一口流利十足的燕国话，“诸位是为缔结我两国交好，一路辛劳了！本王已在水榭台设了家宴，还请诸位使者赏脸，必定叫诸位宾至如归。”

　　为首那五大三粗的大汉咧嘴一笑，却用中原话答他，“应当是我等客随主便，诸位说中原话便是！多谢大殿下盛情！”

　　秦凰窝在景暄后头，看着这行人寒暄打哈哈，自打她做了这位二殿下的“谋臣”，日子可谓过得是顺风顺水，惬意十足，景桁忙于前朝一桩旧事，姑且没空搭理他们这一群年轻人的把戏，这教她占了好大一个狐假虎威的光，景暄乐得带着她到处跑——这个景国最爱做两件事，一是送礼，二是设宴，秦凰初入宫时还会推诿两下，不好意思一阵子，如今却早已磨练出了城墙似的脸皮，信奉起了有便宜不占王八蛋的“冯折理论”……有吃有喝有玩的事儿，她来之不拒。

　　反倒是那位许久没占风头的三殿下看起来心思不佳，见燕国使团太太平平地到了，没有什么缺胳膊少腿的迹象，景华借口抱了个恙便匆匆告退，脸色比吃了十斤生鸡蛋还难看，撞见了人也不理会。被他撞上的那人稳住身形，从外头打量了一番，这才拍了拍衣袖踱到大皇子身旁，秦凰原本还在发呆，这会儿倒回魂了，只见那抹影子柔柔一拜，“珍宝司方才出了些小事，芸清来迟了，还望大殿下恕罪。”

　　冯芸清？自从唐乔吟“死”后，秦凰便没再见过她了，听人说珍宝司冯尚仪大人几日在宫中不出，势必是忧思过度……如今她一个同前朝毫无关联的内廷女官，怎么会上这接见使臣的地方来？

　　秦凰在人堆里找了半天，找到了冯折的眼睛，努力投去一个莫名其妙的眼神，神通广大的的冯大人这回仿佛也不明所以，压根不知这位冯妹妹是怎么冒出头，又和景湛搭在一块儿的，二人相互瞪了几眼，最终没有瞪出个所以然。

　　只见景湛从善如流地同冯家妹妹做了个手势，又冲燕国使者笑道，“此乃本王身侧一位博学多才的谋士，这几日想必要同诸位常见，芸清姑娘见多识广，对燕国风情与民风民俗也是熟知的，各位使者大可放心！”

　　“谋……谋士？”秦凰讶异地出声，见景暄紧皱眉头望向自己，“芸清这么聪明，她竟去做了大殿下的谋士？她，她有什么想不开的……”

　　景暄退后一步，小声问道，“小凤凰似乎同这位冯家妹妹很熟？”

　　秦凰点了点头，“芸清从前在兰陵有第一才女之称，脑袋伶俐，更饱读治国之法，在复景一事上也出了不少力，一向是最看得清形势，最有眼色的。只是，从前冯折为大殿下出谋划策之时，她一直不声不响的待在后宫，怎么如今却……她莫非是为了同冯折作对，竟要用这样的法子……”
　　难道是唐乔吟这一回的“死”，让她终于按耐不住那些苦闷，也要同她哥哥那样靠手握大权，去保护身边的人吗？

　　“冯家兄妹有什么不相往来的过往？”景暄不知道这一成。

　　秦凰想了想，即便如今她与这个二殿下已经是一根绳上的蚂蚱，可若将唐乔吟的事情和盘托出，仍旧不免招来许多没必要的麻烦，思来想去，只是说，“冯折……呃，他做过的混账事太多了，自家妹妹要同他老死不相往来，倒也不是一件多么不可理喻的事情……”

　　说话之间，燕国使者已然豪迈一笑，对冯芸清行了个燕国礼节，“到底是人才济济的大景！诸位殿下的能臣爱将竟是一个貌美如花，又弱柳扶风的女子，乌力吉真是开眼了！”

　　见这叫乌力吉的使者笑得暧昧，一旁勒着高头大马的孟稍不自在地干咳两声，景湛回看他一眼又说，“大景能人辈出，芸清姑娘更是我兵部镇国将军孟将军家的长媳，本王可得这二人相助也确实有幸！”

　　乌力吉一听这话，不大乐意地瞥了孟稍一眼，只是附和了两句，景湛向后一退，也算寒暄够了，“乌力吉使者，看这天色恐又要下雨，不如咱们先入城再叙！”

　　一行人可算打完了哈哈，车队缓缓驶入皇城之中，孟稍的兵队在前开路，沉重的城门缓缓合上之前，秦凰见冯折不动声色地向他们这处挪了挪，在冯芸清跟上退伍前眼疾手快地将她拦了下来。
　　秦凰脚下一踌躇，便已听到冯折的声音，“你非要如此？”

　　冯芸清被拉到一颗榕树下，神色清冷地甩开冯折的手，“我如何？冯大人是在御前当红人当惯了，觉得自己什么都能管，什么都要管了吗？”

　　“我是你兄长，便没有不管你的道理，”冯折冷下脸，秦凰甚少见他不悦，如今这么一看，只觉得怪吓人的，“你不明白景湛是个什么样的人，你以为自己是在帮他出谋划策？却不知道他能抓住你多少把柄！”

　　冯芸清可笑地看着他，“把柄？我还有什么把柄，兄长太有远见，早就将我的‘把柄’绳之以法了！如今你倒将我看作妹妹了，我当你为了在御前出风头，就差把我也一块儿算计了。”

　　冯折叹了口气，环顾四周，似乎在确保没人撞见这场兄妹对弈。

　　“他将你视作谋臣，不过是为了同我作对，”冯折耐心道，“我从未想过要去算计你，算计任何人，反倒是他现下将你成了一颗棋子，你为他出谋划策，知不知道自己在做什么？”

　　冯芸清后退一步，“从未想过算计我？冯折，你算计我算计的还不够吗？你杀了我心爱的人，两次，一次将他骗进冰天雪地的红枫林，一次……引诱他闯进混沌大火，哪怕有一次你曾想到过我！为了你的大义和家国，我又算得上什么。”

　　她越说越伤心，泪水已然在眼眶打转，却倔强地不愿放它落下来，“我很清楚自己在做什么，景湛手握兵权，手握孟家，我的夫婿……冯家的夫婿！于情于理于冯家生计，我自然都应当帮他，我当然没有你那样潇洒，为了一个姑娘，便能将冯家的前途与多年的苦心经营弃之不顾。”

　　秦凰越听越觉得两边都好有道理，越听越觉得芸清妹妹实在好可怜，越听越觉得冯折真不是个东西。

　　“冯芸清！”冯折骤然一声呵斥，这一下没有吓到冯芸清，反倒把秦凰吓了一跳，“你到底有没有脑子！”

　　原本是讲道理，如今倒真像是吵架了，冯芸清也不甘示弱，梗直了脖子，“我有没有脑子？冯折，你夺走了我心爱的人，那我便要夺走你的大义，你的家国，这天下并非无人能与你匹敌！你说我同你作对……好，正合我意！”

　　秦凰觉得再放任这二人没完没了地吵下去，要打起来也未可知了，赶紧趁冯折再蹦出什么话来之前冲上前去，挡住芸清，再拦着冯折，“都是……都是亲兄妹，何必说这些伤人的话呢，芸清，芸清也别气，你兄长方才在气头上，终究也是为你担忧，那景湛确实不是什么好东西！”

　　冯芸清似乎没想到她会偷听，更没想到她会出来劝架，刚到嘴边的话，一时又犹豫着咽了回去。
　　秦凰抓着冯芸清软绵绵的手，瞪了冯折一眼，要他赶紧闭嘴，冯芸清转过身去，同秦凰倒是没有生分，只是说，“我不需要他替我担忧什么。”

　　“你心中分明有你兄长，何须将话说的那么难听呀，”秦凰好声好气地安抚她，“先前你还同我说，说冯折这六年来过得不好，说你其实没有那么恨他……我当你看得十分通透，怎么如今都不作数了，怎么样都好，怎么转眼竟去帮了大殿下？”

　　冯芸清只是看了她一眼，却默默将手从秦凰怀里抽了出来，作出一副拒人于千里之外的模样，“凰尚仪，我没有你那么大的肚量，我从前那样同你说，那是我高看了他，以为他是个有心的人，这点兄妹情在他第二次算计唐乔吟的时候……便没了。”

　　她瞥了一眼冯折便要转身离开，“他的心是木头做的。”

　　秦凰还想去拉她，却被冯折拉了回去，一面拉她一面气结地逞能，眼睛死死地盯着自家妹妹，嘴里却道，“让她走吧，既然不见棺材不落泪，那便让她撞一撞南墙，被人卖了我替她收尸！”

　　秦凰恨不得掐死他，“你你你怎么能对她这么说呀！”

　　谁成想，不等秦凰这句话落地，突然从一道转角后头踱出个人影来，那影子的姿态极为高调，轻轻拍着手，仿佛将这群人方才的争执当做了一场好戏，看得怡然满意。

　　来人不是别人，正是方才被冯折嚼完舌根，又被秦凰狠狠骂了一通“不是什么好东西”的大殿下景湛。秦凰方才见城门紧闭，当他已经同使团的一行人上水榭台接风洗尘去了，谁知竟躲在这里……

　　秦凰探着脑袋看了看那拐角，觉得其实并不隐蔽，她方才偷听时站的地方刁钻，没看到这位大殿下情有可原，而冯折同冯芸清这二人想必也是一时争红了眼，才叫这位大殿下钻了空子，看了好大一个笑话。

　　景湛的眼睛盯着秦凰，勾起一笑，“本王说过，光靠一兵一卒是打不了天下的，没用的棋子弃了便弃了，看来小公主与冯侍郎对本王这新谋臣很感兴趣。”

　　秦凰是真的烦他，也真不怕他，往冯折身后退了退，便毫不客气地答道，“大殿下每日要说那么多句话，说过什么奴才哪里能句句都记得，什么一兵一卒……没道理的话，奴才可记不清了。”

　　景湛似乎已经知道这个女人十分不讲道理，大丈夫一个，也不愿同她多嘴多舌，只是望向冯折道，“岑之，你应当知道，本王麾下人才济济，从来都不是非你不可，如今……”

　　冯折看都没看他一眼，拉着秦凰扭头就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