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凤栖梧》悬三

71、锋芒

　　谷雨不过几日，近西北的燕国在几个月前遭受天灾，各大部落因此分摊钱粮不均，相互制衡之中无意间烧坏了一大片草场，在这雪上加霜的时候，国君一面忙着牵制国内，一面不忘派出使团照着每年的习俗觐见大景，这使团从春分行到谷雨，行了这许多日，终于传来快要到兰陵城脚下面见天子的消息。

　　接见外臣，打点使团，这原本是鸿胪寺应尽的本分，一整个御前都为这燕国觐见忙得不可开交，鸿胪寺卿宋大公子却死皮赖脸地钻在礼部的屋子里，铺了满地的文书奏折。冯折悠闲地翻过一页燕国文字，瞥一眼同奏折打哈哈的宋子犹，看起来老了十岁不止。

　　“燕国燕国！老子被这群燕国来的使臣烦出天去了！”宋子犹把手里的本子一丢，露出一副准备就义的架势，“刚惹上天灾人祸就往咱们这儿跑，什么意思啊？借钱借粮来了呗！瘟神来了还不能躲着，还得大爷似的供着，岑之你说这讲不讲道理？”

　　冯折往太师椅上一靠，“你们鸿胪寺的公文堆着让我来看，你讲不讲道理？”

　　“我这不是……”宋子犹一求人，态度就好得不得了，“我新官上任半年不到，看不懂啊！这什么乌七八糟的燕国字，你见多识广，你聪明能干，我可不得来仰仗你嘛。”

　　“春色满园，阳光大好，我却要在这地方同你一个大男人看你鸿胪寺的文书，”冯折把一本不打紧的奏折顺手一丢，揉了揉眉心，“凰凰说我见色忘义，我可真是委屈了。”

　　宋子犹脸皮很厚，从地上爬起来往他跟前凑，“怎么，我这兰陵城中最英俊潇洒的一张脸，还算不得‘色’吗！不是我说，只要你帮我把这事儿整理了，岑之，区区色相算什么，你要什么我就给什么……”

　　眼看此人真有一副“以身许国”的架势，冯折赶紧抓一把毛笔丢到他身上，“滚蛋！”

　　宋子犹眼疾手快地抓住两支毛笔，这才把自己塞回正形，“这事儿真是挺奇怪的，燕国这帮人在兰陵城里待了许多日，就是不进宫，你说他们到底在筹谋些什么？脸皮都这么厚了，这会倒开始盘算着怎么开口借银子？”

　　冯折高深莫测地摇摇头，却只是问，“你觉得这群人麻烦不麻烦？”

　　宋子犹用一种你果真是谈恋爱谈傻了的眼神瞪他。

　　“既然这样麻烦，有人要帮你，你还不赶紧放手让他去做，”冯折说着便准备撒手不管，“既不得罪人，你也落好大一个空……上回你说哪家茶楼好吃来着，赶紧做个甩手掌柜，请你爹吃饭去。”

　　宋子犹觉得碰鬼了，赶紧追上去，“你怎么知道大殿下和二殿下都跑我这儿来问燕国使团这事的？你是不是在我身边安插什么眼线了？小月儿？你是不是把小月儿安插在我这儿了！”

　　说着四处打量，还疑神疑鬼地往床柜子底下摸了一把。

　　冯折暼他一眼，“小月儿这几日很忙，没空盯着蠢货。”

　　“你果真是！”宋子犹想到自己还要仰仗这人一阵子，努力把“老奸巨猾”“臭不要脸”一堆词咽回了肚子里，“果真是神通广大！这接见燕国使团，说白了就是绝不会出问题，坐享其成的一件功劳，那二殿下如今看起来是初露头角，想借接见使团这事儿再替自己攒上点儿威望，大殿下……大抵是听说了二殿下的动作，加之前些日子画像那事儿，他可被责备惨了，更想靠这事儿找回陛下信任，不出两日便一股脑儿都往我那儿去。既然你都已经知道了，这两双眼睛一盯，你倒说说我应该甩给谁去做才能两边不得罪？”

　　冯折支着脑袋，“这有什么难的，二殿下那头你大可不必管，我去同凰儿说，他原本也不该掺合。”

　　“你的意思是把这好处卖给景湛？”宋子犹莫名其妙地打量了他一眼，“你不是前日才同他老死不相往来，是你疯了还是我疯了？”

　　宋子犹越说越觉得自己这位同僚疯癫了，“再说了，你什么齐天大圣？管天管地还能管二殿下想什么？这么现成一个出风头的好事儿摆在他面前，若是凰凰一吹耳边风他便听了……岑之，你是不是该有点危机感？”

　　冯折摆了摆手，不再理他，就留了这么个不明不白的尾巴，把宋子犹晾在原地了，一边不负责任地跑路，一边满意地点点头，“齐天大圣，这个称呼挺好的。”

　　宋子犹恨不得立刻遁入空门找个紧箍咒给他点颜色看看。

　　自然，即便冯折看起来很不负责，没正形，不太可信，想一出是一出……共事多年，宋子犹也明白他说的每句话有其道理，不至于毫无目的地胡说八道。

　　故而，当秦凰与景暄二人几日后在御花园偶遇景湛之时，这位大殿下方才从宋子犹那得了燕国使团那老大的好处，精神很是爽利，面色红润，趾高气扬的。

　　秦凰随景暄行了个礼，心里是老大不愿意了，果然对面那人毫不讲什么礼数，冷哼一声，“几日不见，凰尚仪的精气神可大不同往日了，连衣裳都比常人金贵，怕是宫中不受宠的妃子们都不及你！”

　　秦凰是同景暄上文华阁后头的藏书阁去寻燕国古籍的，这二人本想研究研究怎么替燕国了结那场天灾人祸——自打从护国寺回宫，秦凰便常常上昭宸殿议事读书，景暄那儿的治国之道堆满了半面墙不止，如此一比，她才全晓得自己这六年来读的那些书不过是小巫见大巫了。

　　还没替燕国找出个法子，谁知自己先一步碰到“天灾人祸”了，秦凰没好气，“劳烦大殿下心怀天下大事，还要关切奴才衣着这等小事了，奴才福泽深厚，受不起殿下这等关怀。”

　　“你确实受不起！”景湛斜她一眼，“小公主，你那些法子看来不顶用，二弟，兄长是该提点你一句的，妇人之见，还是不能成事啊。”

　　妇人之见怎么了！秦凰在肚子里腹诽，以女官当道的大景可都开国七年有余了，竟还低看女子一等，果真是个不成器的锤子！

　　景暄温温一笑，“方才听说皇兄要替父皇接待不日入宫的燕国使团，还未恭贺皇兄。”

　　“听闻二弟原请了接见使臣一时，实在是鸿胪寺知我通燕国语，委托本王代为接见一回，”景湛脸上明晃晃写着“得了便宜还卖乖”几个字儿，“原是十分不想去的，奈何盛情难却，倒不想夺二弟所想了。”

　　秦凰好笑，她才不怕这位狐假虎威的，“殿下那只价值连城的青瓷瓶巴巴地往鸿胪寺一送，确实是‘盛情难却’了。”

　　“你！”景湛脸上一白，“区区奴才，得了几分恩典不知天高地厚，谁给你的胆量这样同本王说话！”

　　景暄默不作声地把秦凰护到身后，“想来是凰尚仪在我宫中直来直去，臣弟放纵惯了，皇兄仔细气大伤身。”

　　景湛只见他这一向唯唯诺诺，大气不敢喘上一喘的废物弟弟如今说出的话里全是暗讽的刺，浑身都让人不舒坦，轻蔑地扯了扯嘴角，“二弟，这奴才便是奴才，即便是你放在心尖上当宝贝，也该懂些分寸，哪日出去乱咬了人，或是顶着你的名头出去招摇撞骗可不好了。”

　　景暄从容地点头，“兄长说的是，既是臣弟看中的人，自然事无巨细都要紧看顾，绝不叫外人忧心，便是他日过河拆桥了，也不落人口舌。”

　　景湛眉头一紧，自知他指的是如今丢了冯折这事，“二弟果真不懂兵法，还没学会必要之时弃兵保帅，免被反咬一口的道理。”

　　“臣弟愚钝，”景暄垂下眼睛，拉着秦凰便预备要走，“想来是问心无愧，倒不至于遭人反水。”

　　景湛被如此一噎，他有什么“问心有愧”的？不过是面前这个女人太狡猾，将这前朝与后宫搅得天翻地覆罢了，如此一想，这位大殿下气不打一处来，“二弟，光靠一兵一卒便想大获全胜，这天底下可没有那么好打的仗！”

　　这话是什么意思？秦凰皱了皱眉头，景湛如今没了冯折，光靠他手底下兵部的那群蠢货，也值得他大放这样的厥词？

　　景暄原本不是个爱打嘴炮的人，景湛如今正值“鸿运当头”，更没有同他多纠缠的必要，他见秦凰白眼都快翻到天上，无奈地笑了笑，“若一兵一卒尚不能物尽其用，怕是千军万马，也难有出头之日。”

　　不等景湛再说什么，他抓起秦凰的手腕便已溜得比耗子还快。转了两座假山，景暄才松开手，又冲方才的方向送了个意味不明的笑。

　　秦凰稳住了步子，转了转眼睛，盯住景暄，“我当殿下是个两耳不闻窗外事，一心都能够坐化的活菩萨，原来在气死人这件事上如此有造化，是奴才有眼不识泰山了。”

　　“这个么，”景暄抬了抬眉毛，“想来是近朱者赤，近小凤凰者黑。”

　　秦凰觉得这话好像是有点耳熟，却没想起谁曾说过，便又听景暄道，“你先前同本王说，让我同鸿胪寺请命接见燕国使臣，再将这件事向皇兄那处放出消息……可是后来却又告诉我，接见使臣这事儿不必做了，要让给他。小凤凰，你打的算盘，想必不是为了今日遭他奚落一回吧？”

　　“接见使臣这种事情，原本是吃力不讨好的，但若能周旋得当，便能一举得到陛下与燕国人的青睐。”秦凰拍了拍衣袖，“大殿下虽然急于立功复宠，自己却是想不到这点的，但得知殿下你亲近鸿胪寺的消息，他才想到之中有利可图，加之胜负心作祟，势必要想尽办法拿下这件事。”

　　景暄深深看了她一眼，好脾气地问，“小凤凰，你这是在利用本王，有意想让皇兄接见燕国使团，为了什么？”

　　秦凰非常理直气壮，“这也算不得利用吧，自然是对殿下您有百利而无一害，不然奴才也无须殚精竭虑，替大殿下筹谋这些事啦。”

　　“好，那本王便拭目以待这‘百利’，”景暄伸手掐了一把秦凰的脸颊，“看看你这小凤凰的脑袋里，究竟又要给本王演一出什么样的大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