晋江文学城
下一章 上一章  目录  设置

52、一鸣 ...

  •   房柔死得安稳,如她所愿的得体,时也命也,一切归尘,秦凰寻来一床铺盖替她盖了盖慢慢变凉发僵的身体,叹出长长一口气来,这才预备起身回宸妃那儿复命。

      一扭头,却见有一抹纤长月白的影子挺拔地站在门外,冯折长衫加身,两手覆背,正一言不发地看着她。

      秦凰吓得一个踉跄,差点坐回那块不结实的木墩子上。他什么时候来的?若是早先她胡说八道的时候就来了,那那些大言不惭的瞎扯岂不是……他从哪一句开始来的?

      秦凰稍稍稳住自己,干咳了两声,假装镇静地往外走,“啊,冯大人,好巧啊!您怎么到这地方来了?”

      冯折忍着笑,一本正经地学她说话的腔调,“原要上长禧殿与宋大人叙话,去的不巧,宋大人正上龙华殿受唤,宸妃娘娘说起尚仪大人在此处置死囚,下官便来凑个热闹。”

      “这样啊,却不知冯大人是什么时候来的……”秦凰略过他,脸颊发烫,加快步子自顾自往外走,“总之,奴才已将此事处理妥帖,要回长禧殿向宸妃娘娘复命去了。”

      她头也不回,心虚得很,冯折也就不近不远地跟着这只心虚的小狐狸,噙着一池远山近水的笑,老老实实答她说,“哦,脚程慢了些,才刚来不久。”

      “大概是从,尚仪大人愿委身下嫁我冯家那一句时来的吧。”

      秦凰脚步一滞,脸上腾地攀上绯红,凶巴巴地扭头瞪了冯折一眼,那人正满脸无辜得像只小白兔,揣着双手看着她。

      ……混蛋!

      秦凰暗自腹诽,两眼认命地一闭,抬腿就跑。

      冯折看着那个仓惶的背影,终于笑出声来,仍就着不近不远的距离,闲庭信步的跟在她后头,秦凰跑快时他也走得快些,慢了也就悠闲地跟着,始终保持一段不至逾矩,却让秦凰一肚子痒痒的远近。

      跑过梅花亭是远远跟着,跑过御花园时远远跟着,跑过宫道……秦凰两耳发烫地一跺脚,背着身不看冯折,却气呼呼地站定了,“冯大人跟着奴才做什么!”

      “尚仪大人要去长禧殿,下官也要去长禧殿,”冯折无辜地远远站着,怡然自得地背着手,“顺道。”

      身侧两排侍女委身走过,秦凰不得不努力保持良好的女官姿态,一边在心中默念我顺你个七舅姥爷,一边好脾气地转身,含一张假得很的笑,“回禀大人,奴才还要去趟绮乐司,为宸妃娘娘过几日的花朝节监督排戏,这绮乐司与长禧殿南辕北辙,绕道而行,若耽误了冯大人与宋大人议事的时候,恐怕不好。”

      冯折笑眯眯地看着她,“也好,陛下花朝节携六宫踏青之事,也是我礼部的职责,下官这几日原本也要去绮乐司布置一趟,不如就择日不如撞日吧。”

      三言两语间,诚惶诚恐的侍女可算走得远了,秦凰打量四周无误,脸颊一鼓,气急败坏,“冯折!”

      一咬牙,一跺脚,气得鬓间冯折送她那支红玛瑙的珠钗都微微一颤,只可惜威慑力不太足,听起来不像生气,倒更像是……撒娇。

      冯折心里被小猫挠了一爪子,终于舍得走近一点儿,替她扶稳了那支摇摇欲坠的珠钗,非但不收敛,甚至有些委屈,“我们冯家就你这一个长媳,我不跟着,若再跑丢了,我爹再拿我是问可如何是好?”

      秦凰被他这击直球打得满脑袋一昏,赶紧抬手去捂他的嘴,“这什么,什么大逆不道的话,哪里来什么长媳,你不要瞎讲,被人听去了又是口舌!”

      宫道上这会儿半个人影也没有,而他又向来荒唐,冯折眉眼一舒,慢悠悠地问她,“我同我家夫人说话,怎么能是瞎讲?”

      秦凰这下是从脑袋烫到脚后跟了,她“你你你”了半天,最后在冯折笑盈盈的眼睛里缴械投降,扭了头,一股脑儿冲回长禧殿。

      只不过她这幅模样果然被宸妃一眼识破,丽人抱着个小如意,正闲适地读一本诗画,见一个满脸不高兴的秦凰跑进来,过不一会儿,又慢悠悠走进来个闲庭信步的冯折,心下便知一二,她默不作声地抬了抬眼,哑然失笑,正想明知故问谁又惹凰儿不高兴了,紧跟着这两个人的尾巴,宋子犹的声音已经从院子里嚷嚷着传进来了。

      “岑之!岑之!你给我出来好好说说!”那位风风火火的,帘子才掀了一个角,人未到声先闻,“你到底是个什么猢狲转的世,怎么看出的这个二殿下……”

      宋子犹这才钻进屋子,惊觉一堂里竟坐着这么些个人物,到嘴边的后半句转了个弯儿,活生生咽回了肚子里,缩手缩脚起来。

      秦凰不猜也知道,今日龙华殿那位差宋子犹去,只能是为了结程远甄的案子,人虽然死了,但放贷这事是景桁这里的一大介,想必非但不会撒手不管,还会彻查到底,大理寺卿是废了,又有哪个新人要上位?

      冯折悠闲地捧起一杯清茶,“没人和你抢着说话,二殿下怎么了?”

      宋子犹看他都不介意,那想必没什么可卖弄玄虚的,草草灌了一口茶,“先前你让我去查二殿下的亲故,我还不知道你葫芦里卖的什么药,今日二殿下可真是出大风头了!”

      宸妃遣散奴婢,命她们带小如意玩去,“今日陛下不是找你与诸位皇子说程远甄的案子去了吗?”

      “是去说程远甄的案子,”宋子犹缓了缓,“这件事情牵连太广,老白去摸了摸,说放贷一系的产业关乎一整个兰陵富甲的命脉,不能擅动,陛下原本就焦头烂额,大殿下那头关乎军饷的案子刚查出个端倪来程远甄便死了,也确实蹊跷。”

      秦凰支着脑袋听故事,有些好笑地适时插嘴,“陛下不会真的以为,程远甄是大殿下杀的吧?”
      冯折支着脑袋,不紧不慢,“你怎么想?”

      他问,秦凰便也就慢悠悠答了,“这件事情大殿下受挫最重,被罚在文华阁闭门思过了这么久,手底下的人也没了,想尽了办法翻身,程远甄既然把事情全都倒了出来,再说他能翻出什么天来也不能够了,局势已定,大殿下这打下来的牙都得往肚子里咽。”

      “如今他好不容易才捡回陛下一点信任,复宠在望,即便大殿下真有心杀程远甄泄愤,也绝不会在这个节骨眼上贸然动手,”秦凰想了想,视线稳稳地停到冯折身上,“退一万步说,即便这位殿下真是个莽撞的锤子,他身边的谋臣总不至于连这么重要的事情也不知道吧?”

      兜兜转转又回到冯折身上,那人也就诚然点了点头,“醒春楼被查之后,大殿下确实同我提过杀了程远甄一事,倒不是因为他有什么把柄,而是我们这位殿下在这桩事情里实在清白,骤然被人拖下马,一心鲁莽无处可施,但他没有动手,或者是……还没来得及动手。”

      秦凰能迅速跟上冯折的思路,显然宋子犹还有些迷茫,她便充当起个总结,“要我说,比起这位大殿下,三殿下暗中手脚嫁祸于人,死无对证,让他这兄长吃个哑巴亏的可能性反倒更大,连我都明白的道理,景桁如何能不明白?”

      “对。也是,难怪今日殿前陛下谁也不帮衬,反倒勃然大怒,说这二人一心只为自己建工求赏,命人彻查大殿下带领军中吃穿用度的端倪,还削了三殿下好一通威风,拉户部出来又一顿斥责,”宋子犹这会儿仿佛依旧为皇威叹为观止,“啧,光听你俩瞎扯了,说正事儿,你们不知道这一顿下来人人自危,头都快磕进地底下去了,可谁晓得这时候,那哑巴似的二殿下突然越众而出,进言——”

      “成则,”秦凰咯咯笑起来,“我觉得你说书比做官有天分,你考不考虑到茶馆讲三国去?”
      “去!正经呢,”宋子犹脸子一拉,又端起架势,确实很像位敬业的说书先生,“那二殿下平日里不声不吭的,今日也不知是怎么了,着了道似的,开口就是军要,你说奇不奇,这连仗都没打过的二殿下,懂什么军机要事?”

      人人都唏嘘不已,可这位殿下就是不紧不慢,微微颔首道,“父皇,儿臣以为程远甄胆敢在天子脚下知法犯法,放贷取息本就罪该万死,即便无签字画押,此人的罪责也昭然若揭。彻查放贷一事确是当务之急,但,儿臣还有一个念头,自程远甄案起便踌躇多日,事关军政要务,儿臣知道轻重,不得不表,不知父皇可愿听儿臣一拙见。”

      这位向来是和朝堂局势水火不沾的,如今独个儿跳这么老高,实在难得。景桁微微抬眼,“你说说看。”

      景暄又作一揖,“程远甄案,是以大皇兄调军缺饷少粮为引,行兵最忌后方起火,如若不能与城防守备协调好关系,前方战事必陷焦灼。诚然,如三皇兄与户部尚书所言,朝中诸项支收,皆有来源,皆要守例律,若本因守律耽误战机,又要背骂名,亦着实令臣民寒心。”

      这套官样废话说的紧凑,景桁一时也摸不透自家老二到底想说什么:“是如此,暄儿可有何见解?”

      景暄闻言:“儿臣斗胆请求父皇废弛‘流兵制’,改设‘流察制’。”

      听及此处,秦凰一愣,不知是想到了什么,冯折看了她一眼,接过宋子犹的话说:“有劳工营一事为例,二殿下这个法子确实聪明,如今景国各地官僚已然稳固,让各地驻军重新各回各家,设地方军长,流动将帅,和交叉巡使的监察长官彼此掣肘,极大程度避免军中腐败,内外勾结,还省了一大笔银子。就目前景朝几乎无仗可打的状况来说,二殿下此举,一定会得景桁赏识。”

      秦凰啧啧称奇:“所以,陛下采纳了他的建议吗?”

      宋子犹抢了一块桃花酥,噎得面红耳赤,好不容易咽下去便开始抢话:“当然没立即答应,说了要再与兵部和几位将军商议,但我看这事儿八九不离十了……岑之,从前你说二殿下并非只有闲云野鹤的心思,我还不信,如今看来,大殿和三殿恐怕都小瞧了这位弟兄。岑之,你要不要给你家大殿下提个醒?”

      冯折无所谓道:“都这个地步了,若还瞧不出景暄不是个好相与的主儿,我便是再费工夫也无益了。”

      秦凰斜了他一眼:“你就是懒得。”

      冯折笑眯眯:“夫人懂我。”

      宋子犹实在看不下去了,“你俩有完没完了?!”

      兴许是为了保护宋子犹的眼睛,一行人在长熹殿匆匆用了个晚膳便各回各家,出了殿门一瞧,果真下雪了,薄薄地在地上结了一层霜花。

      雪天路滑,该慢慢走,这很遂秦凰的愿,挡雪的大氅又暖和又大,能在斗篷下头偷偷牵手,这很遂冯折的意。

      这场雪下得很是恰到好处。

      雪天地滑,于是长长的宫道上鬼影子也没几个,秦凰与冯折并肩走着,留下一深一浅两串脚印,走了半晌,冯折终于开了口:“方才宋子犹提及二殿下改兵制的时候,你很惊讶。”

      秦凰并不隐瞒,点了点头,“确实,几个月来,我以为官场上的几百双眼睛,几百顶官帽底下藏的都只有‘权势’两个字,若不能为自己的加官进爵铺路,便是天下百姓全都死绝了,也没有一个人会管。人人都装哑巴,人人都是瞎子,这成了如今世道上正确的事情。今天突然钻出来一个这样的二殿下,在人人都怕军饷一事牵扯到自己避之不及的时候,只有他当真因为劳工营冤案一事为军中所想,我很惊讶。”

      “看来,”冯折看向她,若有所思地点了点头,“劳工营一事中你对二殿下的‘利用’,确实是一道考题,那么如今景暄交的这份答案,夫人满不满意?”

      “嗯?”秦凰一愣,随即笑起来,“你知道啦?”

      冯折抬了抬眉毛,“我家夫人是我一手教出来的,区区后宫不配同你斗,若不插手前朝,日子难免太过无趣,你不会甘心。”

      秦凰倒也不卖关子,老老实实道:“是呀,本尚仪想要借这位悲悯百姓的殿下之手播洒天下和乐,敢问冯大人,可不可以呀?”

      冯折的眼睛像一池月光,甚至比月光更温柔,他在斗篷下捏了捏秦凰的手,说的仍然是那句,“当然,凰凰,你想做什么都可以。”

      “那我倒是很惊喜了,”秦凰歪了歪脑袋,“我以为你又要同我说教,告诉我涉足朝堂如深陷泥潭,十分危险什么的,我都想好要怎么反驳你了——怎么答应的这么爽快。”

      冯折不可置信地笑了笑:“确实危险,但你有我。”

      秦凰心头一动,嘴角忍不住向上牵,正把眼睛向一边看,又听冯折说,“只是景暄如今是樽泥菩萨,上无宠妃抚养,下无权势俯首,你要救他,这很难。”

      秦凰难得不认同冯折的话,摇了摇脑袋,“他不需要我救,相反,我看到他有的是本事,能替我救下兰陵深陷泥沼的每一个人。”

      冯折抹去她额发上的一点雪花,“你这样夸他,我可要吃醋了。”

      “你被大殿下‘金屋藏娇’了这么多年,我还没有来得及吃醋呢,”秦凰暼他一眼,“你能够为景湛‘出谋划策’,我为什么不能替景暄‘殚精竭虑’呀,岑之,和你作对可是天底下顶有意思的事儿了。”

      “二殿下确实是个可造之材,能够打造你脑袋里那个百姓和乐的天下,你想去,做便去做吧。至于……‘我的’大殿下,”冯折重复一顿,皱着鼻子摇摇头,“景湛试图让自己工于心计,脑袋和手段却根本追不上野心,我可不愿意同他挂在一块儿,丢人,也从没想过要辅佐他上位,夫人这顶帽子可扣大了。”

      秦凰上下打量他一番,情不自禁地流露出此人在骗鬼的表情,“可光是我入宫后的几桩案子,挪用军饷、贪污腐败、放贷收银,连同劳工营一案的后续你都替他周旋得当,冯大人却说不愿意同大殿下挂在一块儿?那你是被菩萨点化,在大发慈悲呀?”

      冯折不可置否,无辜地眨眼,“我这不是同他相互利用,为了借大殿下的东风往上爬一爬,想着好早日升职加薪,攒下老婆本来迎娶小夫人入门吗?”

      又没正形了,秦凰往他胳膊上拍了一巴掌。

      “可倘若有一日他要同你作对,我便大可随时弃了他,让这个王位永远落不到他头上,这不算难事。”冯折清了清嗓子,又说,“只是我那老上司暂时还不预备解甲归田,若是那样,恐怕我的聘礼又要攒上好些日子了。”

      秦凰已经习惯性不理会他的满嘴跑火车,自顾自点头,“唔,那可见你们男人间的情谊也没有多么稳固,你果真是一个非常见色忘友的人。”

      冯折:“……就当你是在夸我吧。”

      眼看月色西沉,夜幕渐渐归入浓郁的一片黑,绮乐司就在眼前,秦凰打了个大大的哈欠,突然说:“冯折,我如今算是能勉强同你比肩,为冯大人所用了吗?”

      冯折摇了摇头,“是并驾齐驱,缺一不可。”

  • 本文当前霸王票全站排行,还差 颗地雷就可以前进一名。[我要投霸王票]
  • [灌溉营养液]
    • 昵称:
    • 评分: 2分|鲜花一捧 1分|一朵小花 0分|交流灌水 0分|别字捉虫 -1分|一块小砖 -2分|砖头一堆
    • 内容:
    •             注:1.评论时输入br/即可换行分段。
    •                 2.发布负分评论消耗的月石并不会给作者。
    •             查看评论规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