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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1、仁义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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秦凰清醒来的第三日,娄尚仪请了辞,珍衣司的姑娘们像是会嗅动向,刻着凰尚仪三字的名牌儿压上一叠青绿宫服,打绮乐司绕了几个弯儿,却绕进长禧殿来了。
竹青色的宫装绣着银丝暗纹,不似从前的清明灵动,死气沉沉的,套在秦凰这张娃娃脸上确实老气了些,像个偷穿大人衣裳的小姑娘,好在略过长禧殿内串了新春吉祥的门廊挂饰,见了她的侍女个个委身行礼,“凰尚仪”三个字从偏殿一直蔓延起来,秦凰虽然不愿承认,但升官发财确实值得人小小地沾沾自喜,盖过衣裳不好看这一层不打紧的疙瘩,脚步都轻快起来。
还没来得及掀开长禧殿厚厚的帘子,里头已经飞出来一只小小的奶团子,如意小公主一身红彤彤的袄子,裹得圆溜溜的,一把抱住秦凰,“凰姐姐可算是醒了!那些不要命的奴才竟敢说你是中了邪,本宫都快气死了!还好还好,你醒过来啦!”
秦凰哭笑不得,捏捏她软乎乎的小脸,哄她说,“公主帮我演了这么精彩的戏,姐姐都没有报答你呢,哪里敢就踩进棺材板呀?”
“我不要凰姐姐报答我,你以后可千万不要再做这样的事了,”如意委屈巴巴地钻进秦凰怀里,“我们都急坏了,要不是母亲拦着,岑之和成则差点就要把药研司拆啦,什么都没有命重要的呀。”
秦凰点点头,“嗯,好的,凰姐姐答应如意。”说着认真地伸出指头来和她拉勾,“再也不让小如意替我担心了,好不好?”
如意觉得这个拉勾的把戏太过哄小孩,但还是伸出手来,就当是她在哄秦凰了,“大丈夫……唔,大女子,一言既出驷马难追!”
哄小孩说话之间,宸妃娘娘也得了风声,借着散步的功夫掀帘而出了,见一大一小,一红一绿两个抱得亲切,惴惴不安了十几日的心神这才算落地了,秦凰有些不好意思地矮了矮身,宸妃便亲切地拉起她的手来,拍拍她的手心,又命奴才把如意带回去吃点心。
“前几日成则将从前的事老老实实同我说了个透彻,你这样小小一个姑娘,肩上有这么多的事,怎么一句也不说呢,”宸妃拉了拉秦凰,“年关到头了,长禧殿布置得好看,凰尚仪陪本宫走走?”
秦凰“哎”了一声,大致明白宋子犹应当是把他们的秘密全都抖干净了,事关宋家名誉,宸妃不论知不知道都是她一条船上的蚂蚱,如此一想,这事儿反而比从前藏着掖着更轻快一些,秦凰把一颗心收回肚子,挽着宸妃的袖子,慢悠悠地散起步来。
红灯喜气洋洋地挂了一路,莲花和金鱼灯被北风吹着打起慢悠悠的圈儿,宸妃见秦凰冻得面颊发红,递给她个热腾腾的手炉,这才当真是闲扯家常起来,“本宫想起入宫那会儿,也就你这般大,一肚子荣华富贵的肖想,只是我没你这么大的本事的,这绮乐司位列二十四司之首,多少人盼一生争破了头也进不来,你年纪虽不小了,却终究是个新人,就这么做了绮乐司的尚仪,日后便是半个二十四司之首了,这是个什么样的位置,你晓不晓得?”
秦凰叹了口气,苦笑起来,“道理我是知道的,可我没那么大的本事,女人多的地方是非就多,我一个绮乐司都管不好,更别说什么二十四司,若当真归我管,那早晚是翻出天去了。”
“岑之不爱说那些官话,你也不喜欢,便都拿‘没本事’来说辞,可他于前朝,你于后宫,究竟有没有本事,本宫可是一双眼睛都看着呢,”宸妃停下脚步,轻轻指了指绮乐司的方向,有些嗔怪地看秦凰,“知道你不爱揽事儿,本宫都替你安排了。”
“从前那些不明不白的人,本宫都打发下去了各宫各院做事,新拨来的大多是宋家的连襟,又不好一枝独秀,便还挑了陆国公那里的一支,想着陆家到底亲近二殿下些,即便要布置人脉,总没那些坏心思,”宸妃想了想,又说,“至于如今的司乐,本宫替你选了我母家一位做事妥帖大胆的外房侄女,大名叫毕岳然,之后绮乐司的事你大可放心交给她,这姑娘你只管放心用,她家还有一层关系,是岑之娘亲家连襟那里的,真正实在的自己人。”
秦凰最爱得了便宜卖乖,如今得了这么好的便宜,自然是要多乖有多乖,“娘娘果真是天仙下凡尘来解救凰儿于苍生的,既然这样许多事都已经妥帖,那凰儿想必只要忙着吃茶玩乐就好了?”
宸妃轻轻点了点她凑过来的脑袋,“你原本倒是清闲的,可如今却有件事要去做——房柔以谋害皇嗣之罪收押了死牢,陛下原想亲自去处置她,谁料前朝这几日出了桩急事,本宫看房柔的事儿被搁置下来,便替你讨了个恩典,你一会儿上慎刑司走一趟,替陛下把那位了结了去吧。”
“前朝?前朝又出了什么事?”秦凰却敏锐地抓住其他关键字,难怪她这许多日都没见到那个闲得发慌的宋子犹,想来这前朝的事儿势必又和他先前那位鸿胪寺卿有关系。
宸妃果然皱了皱眉头,“前些日子牵扯到大殿下同三殿下的那位程远甄大人,原终于被审出了个头来,提审公堂之时便要签字画押认罪伏法的。”宸妃抬头看她,见秦凰大致知晓前头的事,这才讲下去,“提审公堂的前一日,这位大人在大理寺被人暗杀了。”
“死啦?”分明是件苦难的事,却把秦凰听笑了,“那这大殿下与三殿下,可是跳进黄河也洗不清了。”
宸妃不可置否,“大理寺卿先前被革职,不过数日又出了这样的事,听说婉妃夜夜在宫里哭,也算是个可怜的。”
秦凰都快忘了婉妃这座大佛,如今一提才想起来,忍不住摇了摇头:“曦贵妃恐怕是要去庙里算算命了,怎么她下头的个个那么倒霉,还能把她一并拖下水去。”
宸妃想了想,问了她一个难题,“本宫一直在想,你觉得曦贵妃一派害你,和大殿下有没有关系?”
秦凰叹了口气,认真忖思一番,“这还真说不明白,我倒觉得这件事暂且和前朝关系不大,仍旧是曦贵妃娘娘看我不顺眼,至于她为什么这般讨厌我……总之大殿下如今难以自保,兵部刑部都换了水,好不容易得了个大理寺也没了,恐怕没那个心思亲自对付我。”
“也是,大理寺卿紧扣一道命门,本来倒是个要紧的,陛下看在婉妃一族多年效忠,原本也想救她,谁知不出几日便有了程远甄被杀一事,陛下怒火攻心,”宸妃摇了摇头,“卢家这一派,不论是前朝还是后宫,命数怕都是尽了。”
这样一听,确实还是很可怜,秦凰杏仁似的大眼睛转了转,“卢家咎由自取,实则也算是报应,只是如今大理寺才下来,曦贵妃便这般自乱阵脚,看来这位心里头毫无战术……仗着家中有兄长统领兵部平步青云,也没有见过牛鬼蛇神。”
宸妃又同她论了会儿后宫的大小事儿,眼见天公又要落雪,笑着逐起客来,“好了,也别在本宫这儿贫嘴薄舌的了,还不去瞧瞧你自损八百才拉下来的那位?”
秦凰卖了这遭乖,这才终于收拾收拾衣装,正上一正神色,拐进那片阴森森的慎刑司去了。
残阳原本温润,隔开几道残破的石墙也成了惨白的幽光,慎刑司冰成窖子,四四方方像一副矮脚棺材,森森阴气扑面而来,秦凰不免紧了紧斗篷,穿过重重死囚都神态各异,被前头带路的小奴才凶神恶煞地甩了好几鞭子,回了头,却又赶紧换上一张谄媚的笑来,“尚仪慢些,这儿脏的很,着实污了您的玉足,慢些,小心。”
秦凰客套地笑了笑,她身侧那些哭哭啼啼的在喊冤,目光阴鸷的在吟唱,惨叫声和喊冤声交织着,遥远地灌进耳朵。
这样的环境下,房柔却仍旧衣冠整齐,她仿佛是受了许多罪,可却一尘不染,成了这一群里最得体的那个,牢门缓缓关起,她这才慢悠悠地抬起头来,仿佛还是绮乐司那个温婉贤淑的房司乐。
她眉眼清明,唯独嗓子哑了,房柔用力咳嗽了两声,气若游丝却不缺嘲讽,“凰司乐果真福大命大,还活着呢?”
“上天庇佑,”秦凰脊梁笔挺地走近一些,衣玦这才擦出银丝隐隐的光来,见房柔双眼不可置信地骤然一瞪,她才温柔地说,“姐姐还没死,凰儿怎么敢呀?”
房柔努力支起身子,靠在一方灰扑扑的墙上,盯着她深上一色的衣裳,“我说呢,原不是司乐了,尚仪,尚仪大人屈尊绛贵地到这地方来,哈哈,咳,是来向我炫耀的吗?”
她咳得嘴角带血,想必是在这地方沾得病入膏肓,即便今日秦凰不来,她也撑不过几日,可秦凰还是蹲下身子,从袖子里取出一方帕子递给她,“我有什么可炫耀的,我曾经真心相待的人如今成了这个样子,我还有什么值得炫耀的?”
房柔静静看了秦凰半晌,仿佛听了天大的笑话冷笑起来,偏过头去,“我都快死了,你再装出这副道貌岸然的样子给谁看?落鹓,你为了把我送进这里,连自己的命都可以豁出去,你这样的疯女人,同我装什么姐妹情深呢!”
秦凰把她的脑袋掰回来,任房柔挣扎,仍旧重重地擦干她嘴角的血渍,“我道貌岸然?齐昭、良嫔、昭承殿大火、寿宴、金簪,是谁一次次出卖消息,一次次想置我于死地。”秦凰也凶巴巴地放开她,“房柔,我算得上仁至义尽了。”
“仁至义尽?你的仁,是施那些个狐媚手段,让陛下喜欢你,宸妃娘娘宠着你,连二殿下和礼部的大人都待你非同一般,”房柔又吐出一口淤血,溅在秦凰崭新的衣袖上,可她没想躲开,反而听她说下去,“你的义,是夺走本属于我的封号,我的赏赐,我的恩典和宠爱,夺走我努力了半生的荣华富贵!”
她越说越急,上气不接下气地喘起来,可她死死抓住秦凰的手腕,仍旧要说,“我爹当初为朝廷而死,我半生为陛下效劳,你又算什么东西?弹两首曲子便以为能取代我的地位,落鹓,你不过是只青楼里飞出来的野麻雀,搞清楚了,我姓什么,你姓什么?”
“不要以为麻雀飞上枝头就真能成凤凰,你也配同我说仁义!”
她终于倒在地上,有些吃力地大口喘气,绮乐司的房司乐向来是得体的,从容的,如今那张姣好的容貌才终于被撕了个支离破碎,再也拼不回去了。
秦凰却像是半句也没听见,她从容地退了两步,寻了块木墩子,见房柔确实已经没有力气再说,才慢悠悠地坐下去,开口讲她的那些话了,“你洋洋洒洒往我头上扣了这么多顶帽子,也未必都是不对的,你说我狐媚,说陛下娘娘大人们都向着我,即便是对的,那也是我的本事。”
“你待我好时,我是愿意用十分去报你的,可走在刀尖是一件命垂一线的事情,要一而再再而三的原谅别人,我是做不到的,故而你说我不仁不义,我便不仁不义吧,仁义和活着相比,没有什么要紧的。”
她一边说着,一边取出袖子一只四四方方的匣子,安然躺着一颗白色的丸药,放到房柔跟前,“我今日来见到你,便知道其实不需要替陛下赏你什么毒药,你都活不过两日,可我向陛下请了这药,你吃下去身上便不痛了,只是犯困,走得也毫无痛苦。”
房柔看着那只小小的匣子,哑着嗓子,不屑地笑起来,“原来……尚仪大人莫不是要说,这还是恩赏,不是要我……咳咳,哈……要我命的药,而是救我脱离苦海的药?”
“这就是要你命的药,我今日也就是来杀你的,”秦凰用帕子擦了擦袖子上的血污,发觉擦不干净,也就作了罢,抬着眼睛说,“你害我在先,这是因果,而你从前待我的好,我若想区区一颗药来报,那也太虚伪了些。”
房柔捏起那颗白色的药,冷冷地看着秦凰,“事至如今,你的‘因果’……咳,还卖了什么关子,不妨一并都说了。”
秦凰也就大大方方地讲了,“你在宫外的娘家有个病重的老母,还有个不学无术的弟弟,这么多年来靠你每月寄出去的俸禄买些贵重的药材吊着身子,还要养那个不成器的弟弟,故而你一心想着升官发财,更兢兢业业为陛下做事,只为了拿些不高不低的俸禄和外快,供你母亲和弟弟一家的日子。”
房柔仿佛被戳中软肋,不可置信地看着她。
“我请冯大人帮了个忙,给了他们一大笔钱,寻了个靠谱的好郎中,还替你弟弟谋了个差事,”秦凰望向窗外投来一缕微弱的白光,“只要他安分守己,不再花天酒地,这笔钱供他二人到下辈子也够了。”
房柔瞪大眼睛,支撑着自己翻了个身,这一动似乎就已经用尽她浑身的气力,她哈哈大笑起来,却又被一口血沫呛得猛烈咳嗽,顺了半日,才凑出一句完整的话来,“你当真是个厉害的,咳,了不起的小姑娘。”
秦凰静静地看着她,正想开口说些什么,那个残破的女人却突然颤抖着抬起手,将匣子里的药吞了下去。
秦凰一怔,心中没由来的生出一股悲哀来,“我没想到你会这样痛快。”
“你连身后事都替我安排妥帖了,我这个将死之人,怎么死还有什么要紧的,”房柔吃力地跪趴在床沿边,如今却笑得坦然自若了,“我吃这必死无疑的药,是因我临死前……想当面问你一个问题。”
秦凰走近她一些,也顺着床沿坐下来,她想必是要体面的,这回秦凰递给她帕子的时候,房柔也接了,“你想问什么,我都可以告诉你。”
“你和冯折,冯家,到底是什么关系,”房柔用帕子擦掉嘴角的血迹,“你又为何会有那支逾矩的簪子……我实在想知道,你又究竟是什么人。”
“我?”
“你的本事……你不必再瞒了,我已经这个模样了,你至少该让我知道,我究竟死在谁的手上。”
秦凰干涩地眨了眨眼,叹出浊浊的一口气,房柔已经瘫软在榻上,这些关子与故作深沉委实是没那个必要了,她是想发声的,可喉咙里却噎了起来——房柔真正问了她一个她从未想过的问题。
她和冯折是什么关系,年少时的琴瑟和鸣,战乱时的形同陌路,不合时宜的重逢,倔犟执拗的并进,血海深仇是算不得的,琴瑟和鸣也遥不可及,七月半夏风里的故梦,恨不得,爱不得,秦凰一下怅然失语了,若一定要给这样的关系下一个四方的定义,秦凰无声地笑了笑,他不在,那她也是不怕胡说八道的,于是她敛下眉眼,大言不惭。
“他呀,他是我夫君。”
房柔的瞳距猛烈收缩,不知是药效发作还是当真被这句话怔到惊恐,她攥住秦凰的衣袖,苟延残喘着质问,“你……你当真是魔怔了,见我命不久矣,这般……这般愚弄我!冯大人是什么人,你,你又是什么东西……你也配得上!”
她想必毒性发作,开始大口大口地吐出乌黑的血来,污得秦凰衣襟上也开出大片血花,秦凰把房柔扶正些,满心都是悲悯的,她摇了摇头,细声细气地对她说。
“姐姐既然这样问了,那我便一并告诉你,这天底下,没有比我更配得上冯折的人,从前是,今后也是,”秦凰凑近房柔耳边,压低声音,“你刚刚问我姓什么,我也告诉你,我姓秦。”
“我秦凰从来不做麻雀,我生来就是凤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