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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8、走险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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军饷一事,在景桁的震怒之下被彻底查清,兵部尚书与刑部尚书被当场革职,大理寺卿被收押大牢审问,连同先前趾高气扬的婉妃也因她这个不争气的爹,地位一落千丈,不出几日因个莫须有的由头被送进了一间阴冷偏殿,再没了声响。这无异于将景湛手底下的人统统折了个遍,可这位不可一世的大皇子却连一句请也不敢求,究其原委,兴许是碍于家国面子,景桁并未把这一整件过错迁怒于皇子,可明眼人一眼就能看出原委,惹得朝堂之下议论纷纷。
劳工营被彻查一通,将士们都太太平平被放了出来,连同家眷一道发放了军饷与抚恤,秦凰听得这消息时十分开心,连同精神都好了许多——一回宫,她原本在劳工营里消瘦下去的脸颊又渐渐圆润起来,天气转凉,宸妃娘娘把她当女儿养,三天两头传秦凰去长熹殿吃好吃的。
自然,也并不只是吃东西这一成,秦凰甫一回宫便向宸妃那处递了封密信,连宋子犹和冯折都不晓得上头写了什么,只知道这两个女人近日忽而变得十分神秘,常常关门商讨要务,除了如意小公主,谁也不能进。
腊月二八,临近元宵,宸妃那处偶然得了燕国夫人送来的一份年礼,听说这一年燕国葡萄种得富足,宫里又照着民间秘方酿出了许多新鲜的葡萄美酒,比往年的更甜香醇厚,送得也较从前多了许多,都装在上好的琉璃樽里头,小心翼翼地送进长禧殿去。
宸妃说这许多酒她一人自然是喝不完的,若送去各宫,份例数量又须得斤斤计较清楚,加之各家各族还在宫中小憩,哪一处多了少了都麻烦,一面想到元宵将近,东西六宫凑在一块儿热闹热闹也好,便命人打点了东阳宫一边的永安榭,索性给各宫各院递上了一份赏酒请帖。
这永安榭从前是接待外国使臣的游宴之所,打宫宴大多挪去东阳宫后便搁置起来,宸妃倒喜欢那一屋的西域风情,燕国身为临塞小国,葡萄美酒摆在永安榭品来最好不过,宸妃做事又好另辟蹊径,说此宴若能悉数体现西域风范更好,可这宫中侍酒的奴才们高矮胖瘦迥异,没半分西域之感,失了火候。
继而也不知是哪位奇人提点,说这宫中奴才们是干粗活的,自然没那旖旎的风情,若能将宫女一并换作绮乐司绮丽的乐姬们,换上燕国西域的衣裳侍奉左右,那才是真真正正的西域美宴呢。
宸妃觉得有理,两手一拍,这莫名其妙的一桩外差就这么砸到了绮乐司的脑袋上,姑娘们却觉得新奇,仿佛忘了这天寒地冻穿一身西域华裙是件多遭罪的事情,一心想着借此稀奇的打扮攀龙附凤,忙不迭地应下了。
品酒会这日天公也做了回美,冻了这许多日,蓦地日暮和暖起来,满宫上下冬景似春华,仿佛真要乍暖还寒似的,世家小姐依然是最高兴的,兴冲冲翻出最时兴的衣裳,蝴蝶似的就往永安榭飞过去。
冯折原本没受邀,也或许是收了帖子,却不晓得被他丢到什么地方去,他屋子里如今堆满形形色色的书纸,包括小巷子一文钱三本的《官话大全》及《上司最爱看的一百句好话》,他上头那礼部尚书不知是吃错了什么药,非要按着他交一份官样的年例汇文,冯折潦草地上交了三回,被按住了脑袋打回来三回。
也就偏偏是在这么个时候,徐安平背着他那只花梨木的箱子,负荆请罪地往冯折跟前来了。
如今的冯府与往昔大相径庭,从前冯折住的丞相府早就挪了新人进去,有老有少,好生热闹。景桁任命冯折在礼部走马上任时,赐了城西一座宅子给他,论占地,论形制,那都与从前的冯府天差地别,也无端受了些明里暗里的讥嘲。
原本冯折是不大在乎的,有没有三五进的院落于他孤家寡人一个的处境而言没什么挂碍,搬家时便也没仔细布置,省着回府修整的步数随意捡了个偏室做书房。如今可好,不仅剩了步数,还剩了通传,几乎是大门有什么动静,他自己支个耳朵便听见了。
徐安平显然并非冯府常客,并没有宋子犹抬脚便走张嘴就吼的豪迈性情,那个轴门房原倚在门侧哆哆嗦嗦苦读,被徐安平扰了清净,先撇了个黑脸待客。
“找谁?”
徐安平本就心虚,如今一瞧这架势,便以为冯折已然知道了点什么,有了几分犹豫,不知道要不要把自己生了锈的拜帖掏出来以彰诚意。
“我找你们老爷……冯,冯大人。”
那轴门房的眼睛扫过徐安平背上的药箱,眉头微皱:“我们老爷没请大夫来看诊,你到底什么事?”
徐安平心中叫苦不迭,这事儿一两句话哪里说得清楚:“我有急事要与你家老爷说,是,事关一个姑娘。”
门房嘴角一抽:“可是绮乐司的落鹓姑娘?”
徐安平一愣,冯折果然是知道什么了?
于是便听到那看起来书卷气甚浓的门房气沉丹田一嗓子:“老爷——落鹓姑娘可能生重病了!有大夫找你!见不见!”
……
好一个冯大人,就你家门房这个脾性,您在前朝还能迈得开步子,真是好本事。
冯折原是听见个熟悉的声音,却没有深究,毕竟他手头上还落着一份“公事”。然则“落鹓”二字实在震耳欲聋,让他不得不从废纸堆里抽身出来。
一见徐安平,他心里便莫名咯噔一声,于是三九天里,冯大人自己便是座十成十的煞星,连那端方君子的皮囊都懒得拾起来:“徐大人,我总觉得我每次见你,都没什么好消息,你说奇不奇怪?”
徐安平肚子里骂娘,废话,有好事还能见到我?那除非是你媳妇儿怀了!思及此,徐安平便觉得这事儿也不能全赖自己,凭空给自己筹了几分底气,拔腿就往冯折烧了暖炭的书房里钻:“冯大人,我来是有一桩急事与你报备一下。”
冯折转了个圈,把冷气搁在帘拢外头:“既然是急事,我便不招待你了,讲,凰儿出什么事儿了?”
“你倒知道是你家小祖宗的事情,”徐安平翻了个白眼,“我先说好,我虽然答应了她绝不泄密,但我知道如果事后被你发现是我帮了她,你舍不得骂她,便一定要弄死我了。”
冯折挑了挑眉,“我知你投靠之意,但也得看消息有没有价值。”
徐安平叹了口气:“你对还阳丹还有印象吗?”
可闭人心脉,让人假死,六年前在和亲宴上秦凰用过的还阳丹。
冯折的脸色倏地一变:“你是说……”
自知理亏的徐大人瞧了瞧冯折,又瞧了瞧地板:“那什么……如果我说,小殿下又从我这儿借走了一颗,说是有个仇非报不可,你……”
原本冯折好端端靠着的文景架,一盆绿松石的“年年有鱼”忽然在地上摔了个粉碎。徐安平被这突如其来的动静吓得几乎从椅子上蹦起来,可当他再次看向冯折的时候,便动也不敢动了。
实际冯折没什么变化,他原本也没什么笑影,如今也是,原本也做不出什么凶神恶煞的黑脸,如今也是。他只是沉沉立在那里,仿佛这帘拢收不住的寒风灌了进来,却又像是他独自站在那一片天翻地覆的大雪里。
徐安平觉得不太妙,赌上他和这位冯煞星多年的交情,看起来毫无反应,便这是冯折最可怕的反应,他只好硬着头皮立军令状:“岑之,你安心,别的不敢说,还阳丹这个东西吧,我还是有数的,真的不能有意外。”
冯折终于肯拿眼睛去看他,徐安平却发现,那并不是一双藏了许多怒意,许多杀气的眼睛,那也并非是冷眼,是刀子,只是太凉了,凉得透彻,甚至在最深处,还能看见一丝难过。
“她去了那‘品酒会’,是吗?”
徐安平点点头。
冯折继而道:“她什么时候同你商议的?她同宸妃娘娘密谋了多日的事,是不是就是这一桩?”
徐安平闭上眼睛认栽,出卖队友毫不留情:“是,是她同宸妃娘娘说了,商议许久……似乎是同婉妃与房司乐有些关系的,又去找我了。”
徐安平等了半天,也没等到冯折的拳头……他一睁眼,却发现他一脚踩进了那盆摔得惨不忍睹的“年年有鱼”,还丝毫不为所动,最后脱力一样撑住桌案,神情倦极,声音只有一丝不耐烦的怒意:“你怎么保证那东西仍能有效?”
徐安平战战兢兢说:“我真的试了很多次,呃……说来你可能不信,我自己都试过几回,都是睡了几日便醒过来,不过是气息弱了些,真的没有问题,我保证!不然我也不能答应!岑之,要是……”
“要是天意如此,”冯折重重叹了口气,终于起身拿起门侧披着的大氅,预备走进三九天里,他扶着门框,回头看徐安平,听不出喜怒,“你给我们俩收尸。”
徐安平头摇成拨浪鼓。
“如果你那两把刷子最后演好了这出有惊无险,我来给你收尸。”
……
去你大爷的啊!徐安平想把砚台扔这人脑袋上,转眼又想起一要紧事没交代,赶忙一溜烟跑到门口:“冯折!今时不同往日!从前你家殿下千万个小心,身子骨养的好,有点风吹雨淋也不碍事,如今恐怕不行,你可得看好了她!不可逞能!听见没!”
冯折已经从府中消失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