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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7、风起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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坤元宫开外,龙华殿烛火通明,金銮殿外宫门戒备以示赫斯之威,景桁手执一本烫金薄册,斜斜倚在龙椅上,眼睛不时扫到前殿,不多时便又将无数不宜外露的情绪收归阴影之中。
直到内侍来报礼部侍郎冯大人到,他才从长久的放空中回神过来,待他重新审视原本空无一人的前殿时,冯折已然规规矩矩行罢大礼,施施然站在自己跟前了。
景桁抬手,将那本册子由内侍递给冯折,冯折敛眸,一目十行看完了,又恭恭敬敬递还给景桁:“此乃吴国内务,不知陛下召臣前来议此事,是何……”
景桁不动声色道:“你当真不知道?”
冯折抬眼看了看他,又小心翼翼垂下来,装鹌鹑的本事炉火纯青:“臣愚钝。”
景桁冷冷一笑,挥手屏退众人,偌大龙华殿只余两道影子。他步丹墀,一步一步挪下来,挪到冯折身侧,声音也被压地极低,近在耳畔:“你是愚钝,否则也不至给孤落下个梁子。你都有本事连消带打逼着孤除了荣氏,还能刀枪剑雨里逼着林子遐替你卖命,你有好本事,却不肯听命于孤,你真当孤不知道?”
这一番话的确戳底,冯折数了数,历历在目,每一桩都是他办过的,同时,他也不指望能瞒得过景桁的耳目,因为这都是明谋,大大方方摆在台面上的,他早料到会有这么一天。景桁忍到如今才发难,已经是好耐性了。
于是冯折只是不动声色退了退,再拜道:“在陛下眼里,臣也不过一跳梁小丑,陛下明知臣的目的,仍然遂了臣的心意,臣感念备至,每每想来,无不涕零。”
景桁强按捺住心中怒意:“孤遂了你的心意,岂非也与你一同坐实了这跳梁小丑之名?”
冯折:“那荣娘娘偷梁换柱,得了盛宠更是愚蠢跋扈,这样的人留在君侧,臣亦惶恐。何况当日刺客事发突然,臣心中才有计较,能虎口脱险不过是赌了陛下的仁慈之心,否则林大人手起刀落,岑之岂有命在。”
景桁乍听了“岑之”二字,那满腔幽恨似是被悄然抚平几分。他抬眼打量战战兢兢立于当前的年轻人,似乎忆起他尚还年幼的时候——冯相治家严格,满腔忠义,可他这儿子却像是天生逆反,从不与他爹往一处使劲。那时他还是属国封地里一个闲来无事养花听曲的“地主”,时年隆冬,小男孩儿翻了宫墙溜到他的寝殿外,硬是仔仔细细把那几株要被风雪刮死的海棠护了起来。
“不过几株海棠,冻死了就栽新的,你要是冻坏了,冯相爷要吃了本王的。”景桁的殿里不大留人,他亲自撑了把伞去把这小孩儿接到殿里,笑着说。
那时的小冯折眉眼间还藏不下这九曲回肠,一双眼睛无比清朗:“大王不觉着可惜,但我舍不得,来年春天我还要摘了这花给妹妹簪鬓,谁叫苏家那位千金嘲笑她日日只晓得读书呢,老土。”
“何况,我爹才不会管我病不病呢,”冯折的眼角耷拉下来,“他只会怨我装病躲懒,又不肯学策论了。”
景桁惊讶:“你才多大,也晓得策论了。”
小冯折板起脸来,似是十分气恼景桁对他这般态度,张口成讼,洋洋洒洒一篇《六国论》,背完才回过神,又兴趣缺缺道:“可这些与我何干呢?大王连一株海棠都不爱惜,还指望您能爱惜天下百姓吗?”
这句话在景桁心中沉浮许久,经一段时日便拿出来掸掸灰,说来好笑,那些日子景桁愈发点灯熬油地苦捱治世良方,却是为了和一个小孩儿计较。
如今那小孩也长成这样丰姿玉树的人了,和自己当初背起大景江山的年岁相差不多,那双眼睛愈发恫深,那张脸孔越发古井不波,可原本那副心胸也该拔节长成,或忠义勇武,或九曲回肠,或老谋深算,什么都好。可这个人统统不是,他把自己埋在“借父荫蔽”的纨绔子弟堆里,借十颗包天的胆子横行无忌,所有人都只当他是个扶不起的阿斗,嘲笑他没有冯相半分影子。若他当真纵情声色倒也罢了,可景桁不瞎,也知道他虽三天打鱼两天晒网,礼部的事情却井井有条,宋子犹是个什么人景桁也知道,那鸿胪寺的机要恐怕有一半都是眼前这个阿斗料理的。兢兢业业,却不沾一分得意,是有便宜就占,有空子就钻,一点都不肯清白,却孑然一身,只肯做他眼前那颗不屈不挠的钉子。
他图什么?或许什么都不图。可唯有他什么都不图,景桁才愈发燥气。
他凭什么什么都不图?
“罢了,孤既然已经给了荣氏一个体面,也就意味这件事儿了了,今日找你来也不是为着这件事。”
冯折把脑袋埋得越发深了:“请陛下明示。”
“此番齐昭回吴,若他日后登上帝位,可会对我大景不利?”
冯折忖度片刻,不大肯定地说:“陛下莫非觉得自己养虎为患,如今放虎归山了?齐昭殿下聪慧仁厚,又得陛下支持,怎会忘恩负义?”
景桁一噎,这厮一句话里便给大景安了这么大一个角儿,真当此事儿戏。
冯折继续道:“难不成……是殿下不得陛下心意,陛下想另扶他人?”
景桁:“……”
“臣惶恐!昭殿下与我大景友谊深厚,乃我大景与吴两国睦友真情的系带,如此便利的身份,又有其母家的支持,想来未来昭殿下登基后,亦不忍两国出现龃龉……”
景桁不耐,正要再说什么,但见王从公公矮着身子匆匆钻进龙华殿来,瞥见冯折在场,这才一咽嘴边的话,凑到景桁耳边上报要闻。
他窸窸窣窣几句,景桁微微皱了眉头,挥手一句“让她等着”,转了眼不忘告诫冯折,“孤懒得与你多说,今日之事冯卿心中知晓,这齐昭回吴一事是你礼部如今的大事,若出半分差池,有什么在此档口结党营私之人,一经孤知晓,必定当下处置!。”
这逐客令下得就差把赶人写在脑袋上了,冯折早就想走,得了他这句金字令,感觉不慌不忙地领旨作揖,二话不说,一溜烟地钻出去了。
一尾檀香生得袅袅,龙华偏厅那帘子隔了三层,外头的人周身竹青色宫装,见冯折的衣玦已彻底退下不见,这才娓娓一拜,景桁埋头漫不经心地扫起两眼奏本,才问,“她果真上钩了?”
“回陛下,凰司乐隔三差五便以上太医院抓药为由告假,一告假便是半日,奴才跟了几回,确实回回去的都是坤元宫的方向,”帘外那人唯诺垂首着一跪,“奴才用陛下的调令问了,可坤元宫下头的都说这二人回回都关门密谋,不知究竟在布置什么,奴才无用,特来向陛下请罪。”
景桁笔下批阅的动作一滞,又笑着写下去,“你也算恪尽职守,查出些东西来,起来吧。”
那帘子终于被宫女小心翼翼地掀出一条窄路来,露出一张消瘦的面容来,那人穿着一身绮乐司的青色衣裳,“这凰司乐若真是吴国送入景宫的细作,奴才愿戴罪立功,当即派人替陛下抓了这对密谋营私的男女。”
“密谋营私?”景桁仿佛觉得这话荒唐,冷笑起来,“孤当年亲自邀他齐昭入景国为质,又亲手将落鹓带进宫中,孤在人前将他奉为座上之宾,背后却说这二人结党营私,要谋害孤的天下,你以为孤有何由将他二人扣下?”
他骤然大怒,将手中狼毫掷于座下,“你是要让孤当这万人笑柄吗!”
那人被吓得跪爬在地,“奴才无知愚昧,陛下恕罪,是奴才思虑不周,妄自揣测圣意,奴才愿为陛下效犬马功劳戴罪立功!还请陛下明示!”
这诵经祈福似的一长串引得景桁不怒反笑,他微微点头,一面从座上缓步踱出,走到吓作一团的那人跟前,“你这么害怕做什么?”说着甚至和蔼地伸手去拉她,“孤又不会吃了你,你一向很听话,会做事,孤让你做什么,你照做就是了,害怕什么?”
那人声音都发抖,可她仍旧看着那人,“奴才……奴才不怕,陛下是明,明君……还请陛下,明示。”
此话一落,景桁如看马戏般哈哈大笑,绮乐司那人再不敢跪,脸上怕也不是,笑也不是,尴尬地见那人提点自己,“孤不能抓他二人,却有的是人想找她的麻烦。”
他眉眼微微一抬,那人这才恍然大悟,略一忖思,“良嫔娘娘的人来寻了凰司乐数次,皆被打发了回去,如今一口气难消,听闻这几日正着吃败火茶。”见景桁终于露出点满意的孺子可教,才长舒一口气,“奴才这就去办。”
自然了,有人唯唯诺诺生怕丢了命,有人就偏乐得清闲生怕自己活得太长,这句话从齐昭嘴里吐出来形容秦凰时,这位吴国殿下正输了今日第八轮骰子。
秦凰撩起袖子,抓过齐昭那头的一大把瓜子,诚恳地埋怨,“您怎么说将来那也是个一国之君,这么小气的呀,投个骰子连赌注都没有,我整天来就嗑瓜子儿了。”一面说着一面熟练地嗑开一颗瓜子,“你看看,我都嗑上火了。”
“是你非要三天两头跑来本王这儿的,你还埋怨起来了?”齐昭不服输地再来,一把骰子甩得好像上天入地,一开又输,不耐烦地把跟前的瓜子全堆到秦凰面前,“本王倒是想同你压一压田产地契,世官爵位,可你身上一个铜板也没有,本王若是压那些东西,这不是为难你吗?”
“不为难,殿下这不是一局都没赢过么,”秦凰把骰盅往桌上一扣,很是无奈,“奴才也不想天天上您这胭脂水粉的地儿来,您到底熏的什么香,冲人得很,可谁晓得咱们宫中那些做事效率这般低下,几日还没密谋出个上门抓人的罪名来?”
齐昭把瓜子推到一边,换了叠糯米软糕上来,果然看到闷闷不乐的秦凰眼睛一亮,“那本王将这些田产官爵一并压上,若落鹓姑娘赢了,本王便将这些东西悉数送给你,你哪日不想再宫中待下去了,保你在吴国能有一份吃喝不愁的清净日子,若你输了……”
又凑她近些,笑得顽劣,“落鹓姑娘便同本王一起回宫,做个自在逍遥的吴国夫人可好?”
秦凰斜斜看他一眼,想了想,把刚要塞进嘴里的糯米糕又放了回去,“殿下若要以此为注,落鹓便不玩了。”
“怎么,”齐昭一脸昭然若揭的八卦,探头去看秦凰的眼睛,果然琢磨出一分躲避来,“哦,落鹓姑娘有心上人啦?这有什么关系,只要这局你赢了本王,吃穿不愁同你那心上人悉数归你,不就万事太平了?”
秦凰捋了捋袖子,这回反倒正一正色,要同这位风流质子做一做人情夫子了,“殿下要拿心意和前路去赌一时之输赢,我却觉得这样得出的不是胜负,不想赌。”
老顽固!齐昭觉得无趣,把骰盅一丢,“啧!不玩了不玩了,你们景宫里有点头脑的人怎么都是这样的死脑筋,一遇上这些男男女女的情爱就成了上纲上线的朽夫子,有没有人同你说,你这个猢狲的机灵和不怕死像极了一个人,我看你这迂腐也像他,都烦人得很!”
说话就说话,怎么还带人出场,这回秦凰不干了,“我提着掉脑袋的危险来给殿下进言呢,殿下还说我迂腐?”
齐昭脸上挂不住,据理力争,脸上的笑却挂得拉不下来,“嚯,你这一天到晚上本王这儿来坑蒙拐骗,派我这儿的人替你做事传消息还罢了,如今竟教育起本王来了,你这是大不敬,知不知道?”
“奴才不是吴国的奴才,什么大不敬,”秦凰拿起一块软糕咬了啊呜一大口,含糊不清地说,“不知道!”
齐昭伸手就去捏她像包子一样的脸,见秦凰吃了痛才放手,又不疾不徐地往袖子里摸了半天,这才摸出一只月色的包裹来,“你再顶本王的嘴,冯折的东西我就不给你了。”
秦凰一愣,才明白合着她兜了这么大一圈,这人分明就是连着冯折一块儿在编排她呢,心里一气,嘴上又硬气起来,“什么东西,殿下若不给我,拿去丢了就是,我也不稀罕的。”
“当真?”齐昭把那块包裹层层打开,赫然是一本不稀奇的琴谱,见秦凰伸手想要去拿,却又逗她似的一收手,又把揣回兜里,“落鹓姑娘不是说不稀罕么,那不如本王便代为收下,赏给那些懂事又风情的姑娘们去,还能得一句谢。”
秦凰瞥了一眼封页上的琴歌二字,知道这是《凤求凰》中的一卷,一时虽也不大明白,还是先胡乱抢了那本琴谱,瞎诌道,“这是我差冯大人替我寻的琴谱,要替二殿下作曲子的,殿下把这东西送给小姑娘,也不怕落下个小气的名声来?”
齐昭或许也确实没认真看过这包裹里是个什么,一心当是什么寄情相思的东西,听她这么一讲,翻来覆去一看,还真是本没什么特别的晦涩琴谱,这才脸色一拉没趣,丢给秦凰,“我当是什么能翻出点儿八卦来听的好东西,合着你二人就是两个朽夫子见了面,这种琴谱要本王代送什么,没趣!”
秦凰也不理他,兀自把琴谱收起来,这才想起什么来,“前几日殿下派出去散布消息的那几个宫人,当真都靠谱吗?”
齐昭点头,“怎么了?那几个在宫中养了三年,向来妥帖,不会出岔子。”
“唔,那就奇怪了,”秦凰有些不明就里,皱了皱眉,“那位吃斋念佛啦,我当这么大的好事传过去,她当日便要跳起来砍我的头呢。”
她这话倒勾起齐昭想起什么,扣了扣桌子,“有件事,那几个奴才回来说,她们前几日偷偷摸摸潜到那些宫女里头说时,还没开口,却仿佛已经有人知道你来寻我这件事了,这几个也不过添油加醋了一通,我还想你小小一个司乐手底下哪来这么多卖消息的人,如今看来你并不知道?”
秦凰一愣,“人多眼杂,除却殿下这里,旁人哪里敢保证万无一失?”她一面说着,一面借口思考耗费大量体力,又吃了一大口软糕,“我脑袋里或许能晓得是谁,但她一个尚仪没这么大本事,总之……暂且对我们有利,倒也没什么,只是……”
她话音未落,门外赫然响起一阵不寻常的喧闹,像有许多人一窝蜂涌进这个算不得大的院落,门外守着的小宫女慌慌张张地跑掉一只鞋,“殿下!殿下!外头来了位娘娘,同礼部的几位大人一道带了好些个人来啊!”
秦凰一乐,“瞧,说曹操曹操到了。”
齐昭倒不成想能弄出这样大的动静来,他还一身算不得体统的宫装,有些懒散地规整了一番,这才懒洋洋地起身会客——他这屋外如今被两排精兵驻守三座院门,一身银甲耀武扬威,前有一群文官模样的老朽正色蹙眉,人群再之前,正是秦凰半月有余不见,越发张牙舞爪的良嫔娘娘,身后站着宋子犹和冯折二人,这两个像是被从老宅的旮旯里拖出来行事似的,人人满脸义愤填膺,他两个看起来觉都没睡醒。
齐昭没皮没脸地往门栏上一靠,“好大的阵仗,不知这位是景王陛下哪个宫里的娘娘?把本王院子里的花都踩坏了,这花名贵的很,再种就难了。”
良嫔冷哼一声,脊背挺得笔直,“昭殿下,凰司乐,随本宫到陛下那儿走一趟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