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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3、曲误 ...

  •   打宫道回绮乐司已过了酉时,秦凰也不指望回去还能赶上晚膳,果然一进内院就看到侍乐们皆已稀稀落落往习琴堂去,房司乐头一个看到她,急忙唤着,“我的乖乖,怎么这时候才回来,可还来得及用晚膳?”

      说着却便见娄尚仪用力关了膳房的大门,发出极响的一声,一面故意瞥了秦凰一眼,阴阳怪气,“凰司乐如何看得上我们这地方的晚膳,旁人一辈子争不到的东西,人家可才来几天呢?明儿个可就该当娘娘了,倒还知道劳驾回来。”

      秦凰不愿同她刻意作对,只是解释,“奴才方才只是同宸妃娘娘叙话耽搁了,并非有意这么晚回来。”

      “谁问你同哪个娘娘叙话去了?”娄尚仪也不理她,冷着脸子没好气,“宸妃娘娘这般喜欢你,倒怎么也没见长禧殿来讨了你去。”

      房司乐拉了拉秦凰,小声嘟哝,“你不要理她,陛下封赏分明是一整个绮乐司的好事,那么大的恩典,只她不乐得,说你不过是近水楼台先得月,我看她就是嫉妒。”

      “我近水楼台?”秦凰不解,“我近了谁家的水,又近了哪一方楼台?”

      “坤元宫那位呀!”房司乐见她似乎当真不知道,不像装傻,“你不晓得?吴国陛下这几日大肆立储之事,坤元宫那位齐昭殿下正是大势所趋,想来陛下是要同吴国有所亲近,故而特地在这么个节骨眼儿上封赏了你这个吴国乐姬,以示大度姿态吧!”

      秦凰不以为然,“大景位列五国之首,若要拉拢吴国有的是通商联姻的法子,靠封赏区区一个司乐便想缔结两国交好,陛下哪里是这样狭隘的人。”

      房柔摇摇脑袋,“你是不知道,这位齐昭殿下在咱们宫中向来孤高自傲,难以收买,也只是这些年稍稍好了些,同偶尔同三殿下骑马射箭,陛下很是看中的,自然处处紧着些,如今这样的节骨眼儿上,更是分毫错不得。”

      秦凰左耳朵进右耳朵出,没心没肺地“哦”了一声,“这位殿下听起来就很麻烦,想必是个面目可憎,爱找茬的主,我可不要他的面子。”

      “面目可憎?谁同你说的,恰恰相反……”她脸颊不经意攀上一份浅色的红,“这位齐昭殿下打小便生得俊美,宫中女史侍婢常常为了看他一眼,想尽办法上坤元宫去装偶遇,你封赏若真有他的面子,谁不羡慕?”

      她这话里的重点让秦凰好奇,停顿了会儿,“我听说坤元宫被严加看守,这些小丫头,还能上坤元宫去看他一眼的?”

      “这个嘛……”房柔挑了挑眼睛,有意卖关子。

      秦凰被半吊着可不舒服,拉了拉房柔的袖子,“你快同我说一说,若是这位殿下当真俊美,我也很好奇的呀。”

      “那儿由礼部下头管着,听起来唬人,实际上相对松懈,用对了法子就是,”房司乐四处看看没人,压低声音神神秘秘地说,“我从前也去过一次,只要从后头的小门边上第三格儿挪开石头,递进去些碎银子,里头的人受用,便能进院子里头去看一眼这位齐昭殿下。”

      “只是这些日子事态紧张,再进坤元宫可就不容易了,须得认得礼部的大人,有了令牌才能来去自如,”房司乐很是可惜,“若非如此麻烦,我便再带你去看一眼,这位殿下哪日回了吴国,可是看一眼少一眼的。”

      “这样说来确实麻烦了,”秦凰假装惋惜地摇了摇头,又说,“罢了罢了,谁管他呢,我饿坏了,有吃的没有呀!”

      房柔正要说有,却突然见一个双飞髻的丫头急匆匆跑来,哭着一摔,“不好了!不好了——司乐不好了!芜芳阁的良嫔娘娘来寻鹓司乐……不不不,凰司乐,说是要定你的罪!”

      “我的罪?”秦凰饿着肚子呢,可不乐意了,“我都不认得这位娘娘!”

      小宫女急得眼睛都红了,“奴才也不知道,良嫔娘娘在前头坐着,奴才也不敢问。”

      秦凰无语,她虽然知道景桁脑袋一热赏她的这个封号,她脑袋一热得寸进尺不知逾矩,俩脑袋一撞,总不可能击不起半点水花便销声匿迹,可没想到这大景皇城里的女人比她父皇从前宫里那些还要沉不住气,由此可见不论更朝换代到什么地步,后宫的女人永远还是那么闲。

      这位良嫔家中官居五品,在朝堂上都算不得有名有姓,却因十分会巴结,混得也算顺风顺水,连教出来的女儿也伶牙俐齿,见风使舵,这舵难得在曦贵妃的闸口吃了闭门羹,也不知是胸口哪里攒成一团气,点了个头冲绮乐司来了。

      秦凰从琴堂姗姗来迟时,正见这位主子横在绮乐司正殿中央,仗势欺人地厉色责问,“这个不知天高地厚的奴才,连本宫前来问责都敢迟迟推诿,当真不知自己错在何处!”

      下头一众侍乐宫女们跪得发抖,又不晓得这位主子没由来发的是哪门子火,一时也找不到求饶的软话,只得抖抖索索地跪成一片。

      秦凰打小在一群你方唱罢我登场的女人里长大,实战经验高,心理素质极佳,向来不怕这些仗着身居六宫而看似凶神恶煞的女人,不疾不徐地迈了两步,“良嫔娘娘找奴才。”

      良嫔喝了口茶,皮笑肉不笑,“司乐果真是得了方才陛下宠爱,了不得的人物,却不知陛下若是寻你,凰司乐可也胆敢让陛下等上这一盏茶的功夫?”

      秦凰淡淡接她,“奴才自然不敢。”

      “本宫看你是敢的很!”良嫔赫然大怒,猛一拍桌,吓得刚抬起头来一探究竟的几个侍乐又把一脑袋埋回了土里,“明知故犯,目无法纪,你是当真以为这宫中任你放肆?”

      座上那女子一掷茶盏,怒火中烧,在地上碎成一地搪瓷,可秦凰不惊不讶,还不慌不忙地躲了躲,暗自忖思,哦呦,好大一顶帽子。

      于是她也就这么平平淡淡地问了,“奴才自入景宫来,身上的罪名没有十条也有八条了,娘娘是忙人,不应同奴才这等绮乐司的闲人浪费时日,不知落鹓今日又犯了什么事,还请娘娘明示。”

      良嫔冷笑一声,“司乐自己差人上本宫宫中弹得是什么曲子,自己还不知道了么?”

      哦,秦凰想起来了,今日晨时确实是有这么个小奴才来寻人,说良嫔娘娘听闻凰司乐琴技绝妙,想请去宫中一赏风雅,秦凰没见过哪家娘娘这般雅兴,大清早地听曲儿,那会儿正困得眼皮子打架,随口择了个由头告假,那小奴才却不依不饶的,非要秦凰替她派位乐姬去才作罢。

      秦凰不知这又是哪一出,规规矩矩地一拜,“不知今日派去的侍乐有什么差池,哪里冲撞了娘娘。”

      “冲撞本宫?若是区区冲撞之罪,本宫可不是这等小气之人,”良嫔微微抬眼,门外才有两个身材魁梧的嬷嬷拖着个哭得梨花带雨的姑娘进来,定睛一瞧,果然就是晨时秦凰派去弹琴的那一个,小姑娘也不过生得十四五,哭得眼眶通红,良嫔冷冷噈了小姑娘一口,“这贱婢胆敢在本宫的宫里大肆弹那些个亡国之曲,《长安调》是什么曲子,你们绮乐司也敢教得?”

      秦凰的身子一僵,关于《长安调》的故事全天下尽知,而这个故事的每一个场景,每一段话,更在秦凰的脑袋里扎着根。

      六年前,柔然大军与大楚于边塞一战难分胜负,在最关键的局势之时,大楚运送兵器与粮草的车队屡屡遭袭,最后一批运送兵器的车队被杀于红枫林后,大楚军队无兵无粮,最终惨败。

      边地几乎已经被各国占领,大楚的兵力也不允许再拼死一搏,大楚元徽帝最终鸣金收兵,同柔然投出交好停战书,试图以割让一部分土地为契谋求太平,这场求和理应是困难重重的,可柔然王子却一口答应,立刻下函书收兵免战——唯一的附加条件,是要大楚送一位公主去和亲。

      这是一场摆明的羞辱,因为大楚唯有一位公主,便是十几年来都被奉为大楚祥瑞的清河十二公主,秦凰。

      至于那些野史所说的,清河公主有没有以死相逼,誓死不从,那都没有考究了,史书上只说秦凰公主在大嫁柔然之前在大楚王宫中摆了一场别离宴,那天大楚下了这一年最大的一场雪,清河公主红衣曳地,说要拜别父母,献上一舞。

      坊间的传闻说那一舞多么倾城绝代,三尺大红长裙同水中锦鲤,火中龙凤,而那支名动四方的曲子,便是《长安调》。

      就在《长安调》一舞作罢之时,只见清河公主突然口吐鲜血,重重地倒在地上,众人吓得几乎魂飞魄散,手忙脚乱地凑上前去查看时,这位大楚公主竟然已经没了气息。

      从那之后,大楚公主不愿远嫁和亲,贞洁求死之事一度经人口口相传,大楚灭国后无墓无碑,只在后山乱葬了几处枯包,百姓偶尔上山祭献,可旧事已经无人再提,后山的公主墓也早就成了一座孤坟,六年太久了。此话一出,方才抬头来打量动静的小侍乐们吓得只恨不钻到地底下,倒是那个被按着脑袋的小姑娘哭哭啼啼,仍旧不服,“娘娘实在冤枉,分明是娘娘强求奴才弹这首《长安调》,还说倘若弹得不好便要问罪,奴才区区一个侍乐,即便是借十个胆子来,也不敢自说自话弹这样的曲子啊!”

      秦凰带过这小姑娘弹几天琴,知道她老实巴交,这话更不会假,可大局当前,实在过有开脱之嫌,果然良嫔理也不理,“当年大楚公主舞完《长安调》撒手人寰后,大楚便一蹶不起,被我大景骁勇善战的将士攻占一空!你胆敢在本宫宫中弹这等亡国之曲,是想诅咒本宫早亡,还是想诅咒大景重蹈它楚国当年覆辙!你绮乐司竟敢教下头这样的曲子,是为一罪,你凰司乐敢指使侍乐到本宫宫中弹这等大逆不道的曲子,又是一罪!”

      “娘娘请慎言,区区楚国怎能同当今盛世相提并论,”秦凰几乎脱口而出,所谓睁眼说瞎话遭雷劈,她便两眼一闭,她现在确实是很长进,胡说八道也脸不红心不跳,“大景是千秋万代的大国,娘娘也是万里挑一的佳人,即便再弹百遍《长安调》,也必定蒸蒸日上,又何来重蹈覆辙一说。”

      没人教过她在宫里要学会唯唯诺诺才能自保,秦凰便觉得既然自己有理,梗着脖子也要压人一头,却不知道宫中的道理并非高低立现,良嫔原本只想来做个下马威,秦凰如此强词夺理一番,一时烧得她肝火旺盛,“你!你胡说八道些什么!”

      “娘娘!娘娘息怒!”她不扯出什么罪责来,却有娄尚仪凑到她跟前领了这莫须有的罪,“今日皆是绮乐司过失,凰司乐是吴国来的宫中新人,更不知当年景楚交战的亡国旧事,所谓不知者无罪,可冲撞娘娘委实不该,凰司乐必然是甘愿领罪的。”

      秦凰肚子里有一万个莫名其妙,“我……?”

      娄尚仪狠狠瞪她一眼,“信口胡诌,巧言善变,你不自领大不敬之罪,难道还要良嫔娘娘亲自替你请罚吗!”

      良嫔见此内讧,同身侧美人间眉眼流转,愉悦地捡了她的话头,“既然尚仪都这么说了,绮乐司自然也是明事理的地方,本宫也不好多罚了去。”

      “便罚这位凰司乐同这个胡乱奏曲的奴婢一起,施个拶刑之罚吧。”

      此言一出,秦凰如同遭雷当头一击,一整个绮乐司鸦雀无声,人人面面相觑,面色惨白,秦凰浑身如置冰窖,这许多年从未有过的一个“怕”字,竟在这一刻钻心蚀骨地攀了上来。

      被压在地上的小姑娘头一个大哭大闹起来,“娘娘绕了奴才一命吧,奴才家中尚有老小,拶刑,拶刑……若受了此刑,奴才这辈子都完了!娘娘放奴才一条生路吧!”

      一时一整个绮乐司又拜倒一片,哭声抽噎声阵阵传起来。

      拶指六把,连绳价七分,良嫔轻飘飘出这一句所谓拶刑,是宫中一桩私刑,从前是慎刑司里用作招供女犯的五大酷刑之一,用拶子套入十指,一分分用力紧收,十指穿心痛便罢了,一场刑法下来双手不堪入目,此生同穿针引线,绣花弹琴再没了干系。

      秦凰双手冰凉,见良嫔果然得意洋洋,迈前一步,“既然凰司乐一双巧手教了这奴才弹琴,这奴才又用她这芊芊十指弹出不忠不孝之曲,本宫自然也不可迁怒旁处,一罚这两双不懂规矩的手,最是公平不过了。来人——”

      房司乐大着胆爬上两步,“良嫔娘娘息怒,若是旁处便罢了,绮乐司原本就是弹琴作曲的地方,况且还有陛下最爱听的凰司乐,这……遭拶子没轻重地一夹,陛下若再想听曲子,可如何是好!”

      可她这话颤抖着,还没飘进空气里便被来势汹汹的嬷嬷们打散碎,这一两个许是她良嫔早早有了预谋,打哪个冷宫院落里带出来的,生得凶神恶煞,下手没半点轻重,秦凰被两个掐着脖子一拽,头发被扯得生疼。

      她一声不吭,执拗地想别过身子,却被两个嬷嬷按得更紧,竹拶子倒生了一排毛刺,扎得秦凰指尖刺痛,从未有过的委屈和恶心汹涌上胸口,可绮乐司的姑娘们吓得腿都软了,窝成一团小声抽噎,如今她是自生自灭了。

      “拿陛下来说话?这位凰司乐便是知道有陛下这块免死金牌,才越发没有规矩,今日冲撞本宫不行责罚,难道等她开日闹出天大的篓子去?”良嫔怡然地一坐太师椅,“今日本宫便教教她规矩二字,宫规之上,谁说话都没用!动手!”

      蚀骨钻心,便应声而来。

      拶刑非人之道,在大楚时便已经没人用了,秦凰从前只在市井怪谈里听说过,斩首手起刀落,相比之下白绫毒酒都人道许多,唯独这个拶刑之责,两个嬷嬷各执一端死力瘦紧,拶子收一分,人的理智便消磨一分,秦凰如今还是有理智的,她仿佛能感觉到十指骨骼弯曲畸形,穿心刺骨的痛。

      小姑娘早已哭喊得声音沙哑,她因浑身乱动,指尖牵扯得更甚,可秦凰只能一声不吭,她一个字也喊不出来,只能面色惨败,两眼通红,其实她麻木得不十分疼,可身体并不允许她的脑袋逞强。

      周遭哭得更大声肆意了,可她却连眼泪都流不下来,秦凰渐渐觉得浑身酸楚,呼吸急促,仿佛十指的痛窜到周身。

      痛吗,是很痛的,痛得浑身上下都像蜷缩在一起,骨头被人掰断,揉得粉碎。

      可比起六年的颠沛,比起心头的豁口,大雪下追杀的刀伤皲裂,其实还是大巫见小巫了。
      她终于支撑不住,浑身一轻,仿佛除了十指全都归了九九八十一的西天,可偏偏这时候有个人儿拿着招魂幡,将她拢在一片水光潋滟的蓝色里,又拉回了人间。

      那人带着迷迭的清香和一室的惶恐,在良嫔霎时变了的脸色之下大步迈入绮乐司内堂,一身苏绣织的祥云纹披风,盖在了捡回三魂七魄的秦凰身上。

      景暄面色阴沉,扫过方才还趾高气昂的一堂美人,“若是本王想说话,良嫔娘娘也不允我开口,是不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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