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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2、求凰 ...

  •   屋里原有欢声笑语,一时却陷入死一般寂静,秦凰睫毛一颤,控制不住自己的眼睛去看冯折,那人的眉眼也黯了下来,最终还是宸妃率先开了口,为难地提醒道,“陛下,这凰字……似乎同前楚国那位前朝公主……重了。”
      景桁脸上却分毫波澜也不起,倒像从头就想到了这一遭,秦凰心里早已卷起了轩然大波,他是知道什么?她不知道他针对的是自己,还是这一屋子楚国遗根?当今大景陛下笑问,“一个亡国之徒的名字,与孤有何相干?”又看了一眼秦凰,“落鹓姑娘因一首《凤栖梧》与大景结缘赏识,入宫又排《百凰曲》,便是鹓司乐与凤凰二字有缘,鹓司乐觉得凰字可好?”
      屋中静得人后怕,秦凰嗫嚅了几秒,声音有些颤抖,“奴才知道陛下是明君,所以才斗胆回陛下一句,这个凰字……”
      “奴才不喜欢。”
      景桁眉头一皱,虽还没开口,只拊掌一拍案便吓得侍婢们跪了一排,宸妃怕景桁动怒,先他一步提点道,“鹓司乐,陛下待你好是恩典福泽,你可不要恃宠而骄!”
      冯折显然想开口解围,可抱琴那姑娘半点惊慌也不见,说书似的讲了下去,“宫中人人都知道陛下是明君,自然不会强求天下人皆随陛下之心所想,如今奴才分明不喜欢这个字,却因为害怕陛下而不敢言,若只我一人知,从此后日日用着这个百般忌讳的名字,只辜负了陛下赏赐的初衷也罢了;可若被让旁人知,旁人只当我我大景陛下是个不能容人的,辜负了陛下一世英名,所以奴才思来想去,为陛下美誉,才斗胆一表真心。”
      不出她所想,景桁果然缓和下脸色来,又问,“鹓司乐觉得这个字如何不好了?”
      秦凰张口就继续诹:“回陛下,落鹓在外时也曾读书,知道凰字自古来便是尊贵之名,非皇亲国戚不可用,落鹓区区一介乐姬,必然是担不起这样尊贵的封号的。二则凰字尊贵,难保日后宫中诸人眼红,落鹓胆小怕事,生怕引来不必要的麻烦。”
      说着挤眉弄眼地示意宋子犹,那人赶紧点了点头,“对……对,司乐说得极是,臣曾有听闻一则当年旧事,是说前朝以凰为尊,前朝十二公主秦凰出生时,有人说她是青鸟之驾,月凰之命,先秦王便下令,不足月灭掉了奉阳凰为焘,是为冲撞的稷国。司乐区区一介乐姬,如何担得起这样一个背负血债的名字!更何况落鹓姑娘小家碧玉,更乃当今大景第一有才的乐姬,这煞字如何能用呢,我看实在不好。”
      景桁“哼”地轻笑一声,又扭头去看冯折,“冯卿呢?孤瞧着你可是也有话要说?”
      冯折抬眼看了一眼景桁,又看了一眼秦凰,淡淡问道,“落鹓姑娘觉得这个字不好?”
      秦凰一愣:“倒……倒也不是不好……”
      冯折盯着她的眼睛坦坦荡荡地看了好一会儿,才移开视线行了礼去回景桁,却说,“既然凰司乐并不会觉得不好,陛下也愿不拘旧理执掌新政,臣也觉得没什么不好。”
      宋子犹讪讪,人人皆知景桁所谓正统,手段也无外乎灭楚夺权,自立大景,最讲究的就是推翻旧政,不听天命之说,打破祖宗规矩而另立新法。原本只一桩后宫小事,如今被冯折这句“陛下不拘旧理执掌新政”翻了个身,一下子上升成了景桁超脱俗尘,背道旧例而行的高度。
      你们文化人睁眼说瞎话的水平真是炉火纯青。
      “果然是冯卿明理!一个字算什么,孤说它是九五至尊,那重如泰山,孤若说它只是个字,那也就是片无足轻重的鸿毛,”景桁以为冯折是为附和自己,一时十分受用,抚掌大笑,“好!孤欣赏有胆识之人!凰司乐,自今日起你便抛了旧名,好好在绮乐司侍奉!”
      宸妃还想说什么,见景桁皱了皱眉头,一时也不再敢多话,只见秦凰懵得找不着北,碍于礼数,有不得不慢吞吞地拜下去:“鹓……凰,凰凰定当谨记此名的含义,时时刻刻铭记于心,以报陛下和各位大人关切之恩。”
      她还有些出神,可一面又有些欢喜,不论景桁葫芦里卖的什么药,凰儿两个字,如今她竟然又能够堂堂正正地放在嘴边了,秦凰觉得很高兴,很好,她自然不会记住这个名字的含义,当年有搏美人一笑烽火戏诸侯,秦凰学不来褒姒,可景桁既然可以不顾权势门第之说对她有意,只要有一分像周幽王,闭着眼睛给她想要的东西,那秦凰又何乐不学假褒姒呢。

      那些本属于她的东西,她是不是可以一样一样拿回来了?

      从龙华殿退下后,宸妃一路无话,长姐不开口,宋子犹抱着他那个小侄女也不敢吱声,一行人终于走到御花园人烟稀少的岔口,宸妃才看着秦凰,正色问道,“本宫一直以为你心中有数,陛下要赏你这样的封号也敢接,你是嫌命太长了?”
      宋子犹想替她说话,倒被宸妃狠狠瞪了一眼,“你懂什么,和如意一块上御花园玩去,别在这儿掺合!”又瞪一眼半个字在嘴边的冯折,“你也不许帮她,别以为你俩平日里装出一副不远不近的模样,帮她说起话来还是你嘴巴最厉害,平日里胡闹也就罢了,陛下面前也敢放肆,我看你们是要吓死我才作罢。”
      “宸妃娘娘,在宫里,不论如何都会有祸端。落鹓这个名字很好,可她不想,也不应只做一只绮乐司的金丝雀,”冯折眼里点一星温和,“臣做的事情,自然是有考量的。”  宸妃叹气,背过身去,“你们如今是越发长进了,陛下确实喜欢你,他可不责备,可你们知道后宫是什么地方?总要弄出这么大的动静来,却不知道有多少人要在背后虎视眈眈。”
      秦凰倒很豁达,笑眯眯地从侍婢手里接过披风,无事献殷勤地给宸妃披上,“凰儿不怕恶人,这后宫不是还有姐姐,还有宋大人,还有岑之吗。”
      “嚯!”宋子犹挑了挑眉毛,“几日不见,我当你俩可算掰了,结果原是都叫回岑之啦?”
      秦凰暼他,“怎么,成则又有什么高见?”
      这三人鸡同鸭讲的,宸妃气也不是,不气也不是,恨铁不成钢地点了点秦凰的脑袋,“你只在这时候想到我,下次再胡闹,看我还帮不帮你们!”
      又说了几句不痛不痒的话,便拎着宋子犹一块儿回长禧殿去了。冯折和秦凰顺在一条道上,金秋御花园的花开得不大好,倒有红枫铺了一路,在鹅卵石上铺出天地间的一暧暖色,两人踩得一路残败的脆响,秦凰歪了歪脑袋问,“你今天这出‘顺水推舟’,是不是故意的?”
      夕阳斜斜地藏了头,这秋阴不散霞飞晚的景致,冯折看了看那个被暖光晕了一身的姑娘,弯出一个笑来,“凰儿不喜欢的话,我再想个法子替你把这个字还回去。”
      秦凰转了转眼睛充愣,“有谁说过不喜欢了?”
      冯折:“……凰司乐装傻的本事见长。”
      “冯大人谬赞,青出于蓝而胜于蓝罢了。”
      冯折哑然失笑,见那姑娘顾盼神飞的一双眼睛,突然想起关乎混沌朝局的一件事,问她,“宋子犹说,今日陛下有意在你面前说了齐昭一事。”
       “他虽轻描淡写地一提,却十分刻意,生怕我听不到似的,”秦凰点了点头,“我若是吴王安排的人,想必入宫自然要同宫中殿下沆瀣一气,陛下此时给了这样好一个机会,我如何能置之不理?”
      冯折盯着她一张明明白白的脸,“你出现得突然,陛下向来谁都不信。”
      “他怀疑我是吴王的人,只要装傻充愣地蒙混过关,这倒没什么好怕,”秦凰背过手去,慢悠悠地顺着一路走,“可我不曾想今日他会赏这样的字给我,你说他是不是真的知道什么?”
      “今日之事,我倒隐隐有些预料,”冯折淡淡说,“景桁是个极其自负的人,故而他并不会把你放在眼里,从紫竹回来的路上我就一直在想,不论他对你的身份有没有怀疑,今天这一出是不是试探你,至少现下他不会有害你的心思——即便有,他也不会亲手害你,但他也不从借给别人的刀下救你。”
      秦凰会意:“你的意思是,从紫竹一路以来,他那些后妃针对我的动作他都看得很清楚,但他并未插手,甚至是在默许,一则是他怀疑我是吴王派来的人,二来……他也确实很想看看我的本事?”
      冯折点头,“咱们这位陛下确实不喜欢废物,哪怕是手心里的女人,也是越聪明的他越喜欢。只是有一桩,即便如今他能把天上的月亮都摘给你,你若哪天死了,便也就死了。”
      秦凰挑了挑眉眼,“帝王心果真捉摸不透,我见他如此看中女官,教育出来的女儿也不卑不亢,当他是个惜才爱德的好皇帝呢。”
       “搅动风云的皇帝,区区一个女人在他的手掌心里,又能掀起多大的风浪?”冯折轻笑一声,仿佛嘲讽,“他只论才,从不论德。”
      “若我就是有本事翻天覆地呢?”秦凰看了他一眼,又玩笑似的笑起来,脑袋却在古书里滚了三圈,“我所知道上一个这样的人,可是刚愎自用,死在了自己手里。”
      “小殿下这几年看来是饱读诗书了,”冯折温和地笑了笑,却又停顿了一下,才说,“他不一样,你不了解他。”
        “冯家三代扶他上位,自然是了解他的,”秦凰驾轻就熟地吐了这么一句,又觉得戳了自己痛楚,也戳了别人软肋,清清嗓子接道,“那……我如今应当怎么应对他才好?”
        冯折假装没听见她那前半句,平常地答了下去,“将计就计。”
       顿了顿,又看着秦凰的眼睛说,“有我在。”  这同行一路并不长,因冯折要出宫往礼部交折子,而秦凰是要回内廷,岔口南辕北辙,暮色渐渐四合,两人的步子却不约而同地慢了下来,冯折突然问,“听说最近二殿下找你替他写曲子?”
      “日日午后去,他那书房古谱多些,前几日还有其他姑娘陪我一起去,这几日只我一人了,只当是去打发时间,也不是什么要紧的事。”
      冯折点了点头,两人早已走到了路尽头,如今应背道而驰才是,冯折却并不急着回去交折子似的,依旧同秦凰说,“如今内廷纷争内乱,你还是不要离这个瘟神太近。”  秦凰晃了晃身子,不避讳地问,“冯大人是在提醒我离别的男人远一点吗?”
      冯折停下脚步,有趣地望着她,学她鹊云时的话,“我是小殿下什么人,倒能有这个资格了?”
      秦凰停下步子,看天色渐渐沉下去徒留的一丝红光,映得天地间如一片梦境般虚幻,正是宫中用膳的时辰,宫道上半个人影也不见,她凑近冯折耳边。
       “你一直都有这个资格。”
      冯折身上的味道不再沾上她喜爱的花粉香,如今淡极了,秦凰想,这不好,她不喜欢。
      “冯折,从前的凰凰死了,死在同柔然和亲的那一夜,而如今的这一个,她知道有人能护她周全,”她缓缓,却确切地说,“你会护我周全。所以这个凰儿想赌一赌,赌她靠自己能不能活着风光体面,想赌一赌她这具凡胎肉骨,能不能还清当年大楚欠下的罪孽。”
      冯折看着她的眼睛,仍旧说,“好,你想做什么都可以。”

      龙华殿内的一尾檀香烧得清雅,王从公公弓着腰,替景桁撤下桌上的点心,“陛下,奴才愚钝,那区区吴国乐姬得此殊荣,怕是日后难安啊……”
      景桁支着脑袋,只露出嘴角笑了笑,“那本就是她的名字,背着这个名字,即便孤什么都不赏,她也难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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