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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5、凤簪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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秦凰叫采苓福礼时一拉一拽稳住了心神,这才辨认出这道身影原就是自己和冯折被刺客困在囹圄之间时前来营救那人,原来这就是二殿下景暄了。
这位大景的二皇子实在生了副春花秋月般的好相貌,尤其他像是惯常嘴角噙笑,连唇形都有浅浅弯弯的弧度,那双瞳色极深的眼睛无时不刻都春风化雪,融融是潺潺温流,莹莹是脉脉云汇,兼之一身浅蓝长衫,实是芝兰玉树一人,昭昭而立。
秦凰扶着采苓:“见过二殿下,二殿下万安。”
景暄连忙又扶了她一把:“原就是我到的太晚才让姑娘招致这般灾祸,姑娘救了我妹妹,我还要谢姑娘呢。”
秦凰心里念着冯折,官样客套话说得便也没那么由衷:“二殿下不用谢我,若不是冯,冯大人和二殿下救了我与公主,否则我们恐怕早已死在刺客刃下,埋在不见天日的山穴里了。”
景暄神色一动:“是,只是我方才从冯大人那处来,他们处的门房不好说话,我便是想进去当面道谢,也是吃了闭门羹。听说……”
秦凰追问:“什么?”
景暄无奈笑了笑:“听说冯大人这次伤得重,连我大皇兄都见不着人,父皇派来慰问的人也叫他打发了,姑娘若是想去……怕不是好时候。”
秦凰不知道冯折这番拿乔做什么,只知道他伤得重,自己一定要去见一见他的。于是她只浮起一个虚弱的笑:“殿下提点,落鹓听明白了。只是冯大人毕竟是为救我才伤成这样,落鹓再不明事理,这谢还是一定要当面道的,否则落鹓心里也放心不下。哪怕是遭人撵出来,也算作我尽心一回了。”
景暄一笑:“也罢,姑娘志坚,定然是恩怨分明的,本王拿那遭闭门羹来说事,倒是我不如姑娘看得通透了,不若我陪姑娘再去一趟罢,我瞧着那门房实在不好相与,本王也舍不得叫姑娘白白受了奚落。”
秦凰顾不得这个人非要缀着自己的缘由,只先应下了,携着采苓匆匆备下的一干也不知景桁还是宸妃娘娘送来的药材补品上了冯侍郎安歇的那处别院。
门庭清幽,倒是离景桁暂住那处隔着重山重水似的,借故不听诏的含义太显眼,这里也并不曾有侍卫宫女来来回回,显得比秦凰那处还萧条两分。
秦凰已然做了最坏的打算,采苓去叫门,万一见不到,这些药材补品也得一应送进去了,自己的字条信笺也得保证他一应都见到的。
可谁知,那“不好相与”的门房从房门里露出个脸来,一见采苓身后的秦凰,满脸郁郁,慢腾腾把门开了,心不甘情不愿地请秦凰进来。
秦凰一头雾水地看向景暄,景暄皱了皱眉,也想跟进来,却被那人不由分说拦住了。
景暄不恼,仍旧好脾气看着他:“劳驾,这位‘大人’,这……”
那人也不听完这位二殿下的话,咬牙切齿道:“大人说了,是漂亮姑娘的话他一百二十个见。”
景暄无语:“你家冯大人到底病况如何?可否劳驾告知一二,也好宽慰我等之心。”
那人面无表情:“如果是大殿二殿和陛下来问,一概是病情危急,辄需静养,如果是一位貌美如花……”
他仿佛并不甚会夸人,那风花雪月几句让他念得比经文还板正:“就如绮乐司这位姑娘的话,他精神尚可,足以会客三五个时辰。”
秦凰:“……”
景暄:“……”
饶是景暄这位二殿下出了名的脾气好,教养佳,听了这颠三倒四一番话也给气乐了。于是秦凰就见这位人中龙凤模样的二殿下站在一处破院子门前,从内到外透着一番风骨自成,看向秦凰的神情却……不知为何,有点委屈。
秦凰一听门房传达这冯折这层意思,便晓得这厮估摸着一时半刻死不了,白白装出一副伤重的样子,大有害怕麻烦上门的意思。可他这混球,装病躲懒也算了,还劳动自己这个刚醒片刻的赶急忙慌奔过来,心里不定怎么笑话。
思及此,秦凰偏要给冯折添两分堵,仔仔细细笑给那门房看:“先生,如今是我非要二殿陪我来一遭,这回要是我两个都进不了门也罢了,只余二殿下一人吃这闭门羹,落鹓心里过意不去,我改日再来好了。”
那句“改日再来”特地讲得大声,果不其然,门房刚做如释重负回身送客,院中便传来清清亮亮一声咳嗽。
不一会儿,一个管家打扮的人一溜小跑着迎出来,四五十上下,长得一团喜气,一见秦凰和景暄欲走,连忙拦住:“姑娘,二殿下且留步呢,我们少爷前些日子精神头不大好,一直病歪歪的,这才拒不见客的。这会子刚醒,便听闻二殿下和鹓司乐到访,是无论如何都得见上一见的。”
秦凰侧了侧身,景暄会意,温文上前作一礼,那小厮惶恐不敢受,连忙头前带路,一面将秦凰和景暄二人引进正堂,一面对秦凰小心翼翼说话:“原少爷院子也没那么多规矩,可皇驾近前,我们这些做下人也得守着规矩醒着神,不叫少爷落了把柄。司乐是女宾,按理是不得与二殿下同堂招待的,司乐行行好,且同小人去偏室稍待吧。”
秦凰点点头,对景暄恭敬道:“那奴才便不陪殿下了。” 景暄拱手:“有劳。”
秦凰随着那人向偏室走去,忽然问:“你是罗樾?”
“幸得贵人垂询,罗樾乃是小人兄长,小人罗详,兄长在穆阳伴着老爷呢。”
“哦,”秦凰漫不经心点点头,“你认得我?”
罗详仍是笑:“小人与鹓司乐如今是第一遭见。” 秦凰也笑:“冯相爷这些年身体可好?”
罗详答:“好,好着呢,过些日子还说要亲自张罗大小姐的婚事。”
秦凰一愣:“芸清?她如今也要嫁人了吗?可是哪一户好人家?”
“便是那孟……”罗详还未及答话,偏室的门帘便被一节纤长的手指掀起来,一个人连带他的声音一并现在秦凰面前。
“怎么一直问我爹芸清,都不问问我吗?”
他未着那件死沉沉颜色的官袍,换了件他素日爱穿的月白长衫,停在偏房门口蓝绵里子的卷帘儿近旁,站没站相地倚着门框,表情居然也有那么一丝丝的……委屈?
秦凰气结,怎么今天一个两个作委屈给她瞧,没好气把命采苓拎过来的药材补品一应扔给他:“冯大人不是号称只见漂亮姑娘吗?想来是个漂亮姑娘都能登堂入室的。如今排队等着见您的人要蹲到兰陵去了,也没见着人影,原是他们使错了力气,我回头就宣扬宣扬,担保明日您这里就门庭若市,花团锦簇。”
罗详一见这阵势,连忙把堆了主子满手的礼品接了过去,识相地躲开去招待景暄了。
冯折只撩了帘子,不疾不徐说:“鹓司乐还没等宣扬,也给冯某塞了个大麻烦进来了,那些鼻子灵的人自然嗅到风向要来寻不痛快了,迟早的事儿。再者……”
秦凰跟着冯折转进里屋,便嗅到一股浓深的药味,再搭眼一看,却发现这处的布置尤其随便,书册画卷看过便丢,瓶中几朵春桃也稀疏丢了花瓣,便知道这大少爷不知道哪根弦搭不对,放着主卧不睡,跑来睡客房了。听他提起自己帮了景暄这事儿,半分心虚也没有,只顺着他说:“再者什么?”
冯折亲自劳动倒了杯茶给她:“再者,这偌大一个别院,称得上花容月貌的姑娘也仅鹓司乐一人,我家门房人虽然轴了点,眼光还是有的,若非你,其他人他也万万瞧不上的。”
秦凰虽知道这人没事儿闲的牙疼的时候嘴里什么都能跑出来,仍是被这话哄得一乐。
冯折见她眉心舒展,心下一松:“可算笑了,打从再见到你起,兵荒马乱的,你就没好好笑一笑过。”
秦凰的心似乎被“兵荒马乱”四个字一激,笑容也忽地就沉下去了。
冯折悠悠叹了口气:“凰儿来找我,是有什么想问的吗?”
秦凰看了看他,好半晌才摇摇头:“我只是听你伤得重,想来看看。毕竟也是为了我,就算从前……我也没有不顾之理。”
冯折笑起来:“听了凰儿这一句,便是阎王给我递拜帖,我也得爬回来。”
秦凰不与他玩笑,切切问:“你的伤到底怎么样,我听采苓说……”
“没什么大不了的,”冯折轻描淡写道,“样子唬人罢了,我不装得严重些,铁定要被一茬一茬问话问的烦死。那些衣服上的血都不是我的,你莫担心。”
“谁担心你了!”秦凰下意识反口一句,却觉得这话听着太忸怩,又太口是心非。见他还能这么如常地与自己玩笑,心放下去一半,只好再转话头,“没事就好,二殿下在正堂待了这会子,你这乔拿够了吧,别怠慢了贵客?我,我要回去了。”
冯折拦住她:“别急,且让那位二殿下等等吧,他占你便宜,我还生他气呢。”
秦凰气笑了:“什么占不占便宜,你是我什么人,管得好宽。”
“哎哎……真是便宜都让那二殿捡走了,我这老胳膊老腿深山老林折腾那一遭,都不算数啦。”冯折摊在椅子上望天,秦凰一见他,当真是站没站相,坐没坐相,再一回想那位身长玉立的二殿下,顿时感觉天差地别。
等等,干什么要把这两人放在一起比。秦凰摇摇头,对冯折说:“我真的要走了。”
冯折想了想,对她招招手:“好,你也该回去好好休息的,不过要等一下,我有样东西给你。”
只见他慢吞吞向榻边走去,从枕边摸了个什么,再端端送给秦凰。
秦凰不明就里接了,手中多了沉甸甸一根簪子,通体黄金打造,借势雕琢一条凤于九天,簪头的海棠花花瓣全部由羊脂玉镶嵌,凤尾坠七颗一模一样大小的珍珠,整只簪子花样繁复,却细致精巧,并不如何打眼,细瞧却是精美绝伦,华贵无匹。
秦凰只一眼就呆在了原地,并非因为这簪子贵重,而是因为这曾经是她最喜欢的一支簪子,六年前她被送出楚……不,应当是景国了,打那以后便再也没见过它了,以为它同自己那些寻常的金器玉饰一起被景桁赏了宠妃,不成想,这只簪子却在冯折这里。
“说来也不是很光彩,这簪子是我从你宫里顺出来的,”冯折一脸做贼不心虚的模样,话说得相当正直,半分不光彩的意思都没有,“我那时候想,如果这辈子见不到了,我好歹留个念想,这几年,它一直没离开我身边。”
“现下好了,既能见到你,还存念想做什么。应当物归原主了吧。”冯折看着秦凰,话说得很诚恳,可说到最后,又兜不住笑了,“不过这几年,我闲时常拿它捅个蚂蚁洞,戳个明纸窗,也拿它撇过蜡烛芯儿,你可别嫌弃啊。”
秦凰那满腹忧怀思情都叫这王八蛋给噎回去了。她看了看簪子,又盯了冯折半日,终于盯出个不那么严肃的冷笑来:“冯大人赏的,我自得好好把玩,日日供奉,也算成全冯大人‘惜才’之心。”
冯折含笑袖手:“哎,是这个道理了。鹓司乐且不要等二殿下了,叫采苓早些伺候你休息了才是。”
言罢,便自作主张去招呼门廊里站着的采苓,生怕挨打。
秦凰看着他,那火气说不清也道不明,直到采苓诚惶诚恐伴着秦凰离开,她站在那棵枯枝坏叶的枣树底下,回头一望,冯折还在原地,笑嘻嘻目送她。
秦凰忽然就放下了。
她说:“冯折,往日种种,你欠我也好,我负你也罢,时也命也,我们一笔勾销了。”
她回过头,话音仍是倔强又自作主张的,仿佛她还是那个要星星不给月亮,能颐指气使的清河公主似的:“从此,我只是我,你也只是你了。”
我们来日方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