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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4、景暄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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秦凰带着如意一路攀着台阶向峡谷的方向奔跑,那些要命的脚步声一直缀在她们身后,不近不远,有时又被她随意几个旋踵甩在身后,跌跌撞撞,竟没有与任何一人正面交锋。
临别时冯折塞给她的匕首泛着一寸一寸的凉意,时刻在心尖上警醒自己,现在还远远不是贪图平安的时候,她要不停地向上,不停地跑,如果被追上,后果,她甚至不敢想。
可是谁要对付这么小的一个孩子?宸妃娘娘知道吗?又为什么敢临时托付给自己?秦凰的心中不停地发问,可那个能给她解答的人不在她身边,任凭她把泼天的问号顶在脑门上,也不过给她多罩了一层仿佛刀枪不入的披帛。她一路狼狈至此,才稍稍有闲心去琢磨,冯折身上还有没有其他趁手的武器,他那……他那“娇贵公子哥儿”的身板儿究竟能不能逃出生天。
她越发不敢想,越深想,越是满眼的血色。六年前斑驳的半壁城墙,也是那样的血色,可她想象过所有人倒在血泊里的模样,连她自己都曾死过一回了,却不敢想他也终有一死。
还是在这样暗无天日的地方。
秦凰一咬牙,我真是上辈子欠你的,冯岑之冯岑之,你才说了不要扰我清净,如今又把这样的难题推给我,可真是天下头一号不要脸的人了!
彼时冯大人还不知道自己多了个“天下第一不要脸”的名头,他的脖子上架着林子遐那把幽清清的短刀,正被提溜着领子自另一端的甬道急速向上飞掠。林子遐的速度奇快,秦凰方才带着如意从山洞脱出,陷入密林,林子遐也带着冯折窜了上来。
于是,一张天罗地网就布在了秦凰的头顶。
秦凰还未从“安然逃出生天”的惊喜里回过神来,那张捕雀的大网便悄无声息地降落了。秦凰下意识护住如意公主,却发现四面八方都是刺客,统一地黑衣,臂上却缠着白锦,正一言不发地倒提唐刀,静默如一片枯叶。
林子遐挟持着近乎力竭的冯折施施然向秦凰的方向走来。
秦凰的背一僵,几乎要叫出声来。
“小姑娘,你的小情郎说要保你和你身后那个小不点儿的命,胆子肥的很,单枪匹马就要来同我谈判。”林子遐摇摇头,佯作一副惋惜的样子,“可惜,金山银山拱手与我,我也不能答应他。但是姑娘有一物,本座倒是欢喜地很,不知姑娘肯否割爱,我还能放你这小情郎一马……”
冯折抬抬眼皮,见秦凰全须全尾地站在不远处,神色戒备,舒了一口气:“落鹓姑娘……这魔头一贯……蛊惑人心,你万不可听他的。”
秦凰只觉得浑身上下的血都凉透了,那把刀挨得太近了,近乎就要从那隐隐跃动的脉搏里掏出些什么了,她一面勉力护着如意,一面恨恨剜了冯折一眼:“事到如今,我倒不知道我有什么遭觊觎的,若是什么微末东西能救人一命,便算造化,这位……先生倒是可以说来听听。”
林子遐抬眉,饶有兴趣的“哦”了一声,轻轻凑在冯折耳边念了一句:“我有几分明白你为何对她念念不忘了。”
冯折磨牙,老匹夫。
林子遐欣赏完两人的“奈何不得”,才接着不紧不慢道:“我想要——”
可这句话尚未说完,一道快急的羽箭穿林打叶,不偏不倚,正扑向林子遐那一点儿不讲究的后背空门。
“啧,”这箭来得太凶,饶是林子遐多年内力护持,也实在不想正面相抗,脚步一转,欲腾挪到一侧,可他挟持的冯折却不遂他的意,一点儿不在乎形象,就地一滚,便在这千钧一发之际脱离了他的钳制。
奶奶的,冯折心里骂道,原不是宋子犹流年不利,是他命犯太岁,犯的还是羽箭的太岁!
秦凰正被这突如其来的变故惊呆在原地,小如意忽然一声尖叫,原是一支不长眼的箭就钉在她脚边,差点刺穿她那双镶了夜明珠的绣花鞋!秦凰这才回过神来,回身抱住如意,她的脊背在夜风中颤抖,一副瘦弱无依的骨架撑起一小片刀枪不入的屏障,如意睁大了眼睛,紧紧攥着秦凰衣服,终于用眼泪打湿她胸前的衣襟。
“姐姐,姐姐,凰儿姐姐!”
秦凰恍恍惚惚听她一句凰儿姐姐,宛然她还端坐大梁清河长公主的宝座,那些被娇惯的小孩子团在她身边,听她弹琴,听她痴痴盼着心上人时呓语的时候……是啊,那些孩子也就不过如意这般大,如今都在哪里了呢?
鼎沸的打杀声在她背后响成一片,她几乎要被这场落难逼得崩溃。可忽而,她落入一个温暖的怀抱。
“不要怕,”冯折低哑的声音同一片柳叶苦味一并含进秦凰的肺腑,“你有我。”
秦凰眼圈一红,胡乱地“嗯”了一声。可冯大少爷再做强撑,也不过强弩之末,他浑身上下留给秦凰的,无非是一个勉强藏身的盾牌。那些凌厉刀剑铿锵之声愈来愈近,风雨之势愈发铺陈,她极倦,又不甘和这一大一小就这么折地不明不白……
这时,一个天蓝色的身影从树梢上翩翩然落下来。他从极密极深的阴影里走出来,月光慢条斯理为他泼了满身光华,那一扇阴影兜不住他眉间透亮的一片,雪落在他身上也一定纯粹无暇。那人衣冠极雅,身风极正,哪怕是在这喊打喊杀的乌遭血腥之地,也要杀出一篇出尘绝艳,卓尔不凡。
他手中刀锋一转,那些冻得缺少人性的生铁,顷刻化作一地齑粉,远离了秦凰。
“速战速决。”
秦凰听见他这样说了,便不管不顾地倒了下去。
倒下去前,她鼻尖残存了一息夏荷的悠香。
天地间一片花白。
秦凰梦到一片月光皎洁,大雨才停,崎岖的山路上有一片泥泞,冯折雪白的靴子和衣摆都脏兮兮的,她倒是怡然自得,趴在冯折的背上,手里抓着一根长长的狗尾巴草。
她哼着小曲儿,唱着民歌,“远方的姑娘啊,她穿着红嫁衣,走过了千山和万水,她只想见见你……”
冯折背着她迈过半座山头,跨越浓黑的夜,她眼前终于看见一片闪烁的火光。
那时候他说,“我总会找到你的。”
……
好冷。秦凰觉得自己眼皮上镶了两个秤砣,就快要被铺天盖地的风雪吞没了,她把额头贴在膝盖上,蜷成小小的一团,而四面八方席卷而来的茂雪和风声里夹杂的哭喊声仍无孔不入,她意识昏沉,却仍能分辨出那些声音的主人。一团团和血的记忆被浮沉的意识拉扯,变成偏头痛,打个突钻进她脑袋里,极低的温度却催着她下坠。
周遭又成了一片红色。
冬雪夹着碎冰雹子,压上薄梅,揉碎了砸进雪夜深去,陶瓷雕花的暖手炉哐一声,在地上四分五裂成几瓣,最锐利的那一块扎在手心的红比薄海棠更艳。
眼前仿佛被拢在一片滂沱红雨里,对面那个人站得挺拔,她的双目却刺痛仿佛要失明。
秦凰听见自己说,“冯折,你要灭我全族,弑父之仇,灭门之恨,你要我眼睁睁目睹自己举目无亲,冯折,你说我疼不疼?”
她气若游丝,是在哭的。
对面想要抬手,却被秦凰下意识地躲开了,于是那个人终于走近一步,“你能不能……不恨我。”
红色蔓延开来,秦凰的眼前豁然开朗了,她终于看清那片滂沱的红雨,那不是红雨,那是大楚将士为这座皇城流下的血,森森白骨在她身后铸成一座殊死挣扎的城墙。
她说,“不能,冯折,我会恨你。”
……
“母亲……哥哥……”
无数枯瘦的双手勉力将她送出这狂风厚雪,无数熏黑的旗帜和烧焦的层层绫罗却不断缠裹着她,令她无数次回头,一步步叩拜,跟着眼泪无数次冻僵,精神一寸寸麻木。
直到一卷柳叶的苦味拖住了她的身体,一息夏荷的清甜渐渐消弭了那令人发疯的头疼。让她逐渐从那混沌的状态中渐渐苏醒。
长睫蝴蝶般轻颤,秦凰终于从那场风雪中挣扎着走出来。
“姑娘?姑娘!”采苓方去将冷掉的帕子换一水温的,这才发现床上那位悠悠醒转,又惊又喜,“太好了,姑娘你可算醒了!”
秦凰的头疼还没歇,接过采苓手中的帕子虚虚擦了擦脸,吐了口浊气,才让采苓扶着靠坐起来:“我这是……公主呢?岑……冯大人呢?”
采苓那一肚子担心委屈如今可算有了宣泄的出口,还未等秦凰问出口,这姑娘便倒豆一般把秦凰这昏迷几天发生的事儿讲了个条条顺顺。
秦凰这才知道,自己离开之后,侍卫队的统领便带人稳住了局势,皇室车队除却最开始被偷袭时吃了些暗亏,倒并未受到重创。只是景桁的马车居然混入了刺客,这件事着实骇人,景桁受了轻伤,吓跪了侍卫御医一众人,忙着在景桁身边团团转,侍卫队长孟稍难辞其咎,更是半刻不敢离开景桁驾前,却不想……宸妃娘娘那处也受了伤,孟队长顶着一脑门官司,两边都不敢放松警惕。问题是即便刺客控制住了,这群人行刺的目的,幕后的主使却怎么也查不出来。宋子犹见姐姐受伤,侄女又不知去向,气得上蹿下跳,狠狠在景桁面前参了孟稍一本。孟稍不敢推诿,景桁便下了皇令,车队暂停鹊云,三日内如果查不出幕后主使,便要将孟将军治罪。
直到这里一切还算顺理成章,原本出了刺客这档子事儿,就是卫队保护不周,何况景桁还受了伤,宸妃娘娘和如意公主也受了波及,先不论这个事究竟有多匪夷所思,孟稍这走马上任的新任卫队长责无旁贷,势必要查出真相的。只是这时,打兰陵来的那两位贵客却让局势陡然生变——景国大皇子景湛,二皇子景暄。
景桁回都,皇子们自然是要率队迎接的。最名正言顺担当此任的,便是手握军权,战功赫赫的大皇子景湛。
这位大皇子,乃是当今景桁后宫第一人曦贵妃孟司韶的养子,而孟司韶是谁?当朝辅国大将军孟令君的亲妹妹!景桁并未立后,一向颇得兵部的支持的这位大皇子仿佛就是名副其实的“嫡”长子,在朝中甚为春风得意,连一贯文辞富丽,政绩尤佳,极得景桁喜爱的三皇子景华都不得掖其锋芒,里里外外还要恭恭敬敬叫一声“大皇兄”的。
与这位大皇子相比,二皇子景暄就仿佛是个搭头,既不能挣得个保守兰陵布置接风宴的体面活儿,与景湛同来也不过是做个陪衬,仿佛就这么默默的,无辜的,在景桁面前露露脸,就极好不过了。但这时刺客之事突如其来,孟稍作为孟家人,景湛是不得不维护的,查案一系便都叫这位大皇子大包大揽去了,景暄便只落得个寻找走丢公主这样——吃力不讨好的工作了。
听到这里,秦凰才知道那日把自己从刺客的包围救出来的人,乃是当今景国的二皇子景暄,一个爹不疼,娘早逝的倒霉蛋。
采苓这才絮絮叨叨道:“姑娘您可吓死奴婢了,我可是后面儿才听宋大人说您带着公主逃出去了,刺客还一路追杀,我这七上八下,好几宿没合眼!”
秦凰见她这两天实在可怜,整个人都瘦了一圈,心下不忍,也只好把那些跟姓冯的有关的一切问题都暂时咽了下去,只问:“公主呢?宸妃娘娘……还好吗?”
采苓道:“宸妃娘娘贵人贵命,只是被那起子胆大包天的匪徒刺伤了手臂,陛下这下可上心了,直接将丽娘娘接到御驾上住去了,御医在那处围了好几层,每天都战战兢兢的……如意公主只是受了些惊吓,一点儿伤都没有!对了,公主醒了还问起姑娘呢,听说姑娘还没醒,日日叫了御医过来,还发了好一顿脾气……哦对了,还有冯大人,冯大人也是同姑娘一道被送回来的。”
秦凰原本默默听着,一面不动声色舀着青花鱼骨瓷碗里银耳粥,乍一听见“冯大人”,小汤匙撞上瓷杯壁,桄榔一声脆响,撞上她心壁的声音。
“冯大人那处才惨呢,他叫人送回来的时候浑身是血,肩上老大一个豁口,我都没敢看……哎,要说这冯大人对咱们姑娘是怪好了,也是造孽,咱们姑娘和如意公主都平平安安,单他一人……”
秦凰只听得“老大一个豁口”,旁地再也顾不上了,刚刚舒缓些许的头痛此刻又钻了进来,疼得她脸色煞白,秦凰强忍着头痛,嗫嚅问道:“你说他,他怎么样了?”
采苓一见秦凰这阵势,觉着自己这张嘴坏在太快了,她才刚醒,这哪儿受得住,连忙改口:“不不不,不妨事的,冯大人虽然受了伤,但好在那伤不致命,早传了御医去诊,这回应该还在休息……姑娘,姑娘?你这要去哪儿?徐御医嘱咐您好好休息的!”
那山穴里实在太暗了,她根本没有确认过冯折是不是全须全尾的,就连他最后被挟持的时候,自己都无心分辨他还好不好。现在想来,那时他叫自己带如意先行一步,分明就是受伤之后无力护送自己和公主出山,这才寻了这个声东击西的下策!
秦凰一咬牙,她为什么就是改不掉这个毛病。
六年了,她还是认为,冯折是无所不能的。
秦凰见自己一身衣裳尚算齐整,披了件外袍跳下来就匆匆向外跑,可这一跑不打紧,原就几日未进水米,还叫钻心钻肺的头疼折磨一遭,堪堪才跑到门边,双腿一软,就差跪倒在地上。
诚然,这一次,也未能让她如愿。
一道天蓝色的影子虚虚扶了秦凰一把,再把她好生交到敢来给自家姑娘垫背的采苓手里。
那人面上挂一丝轻轻浅浅的温柔笑意:“扶好你家姑娘,怎好叫她一个病人这样忙碌。”
采苓一见来人,先敛眸整袖称是:“二殿下万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