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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00、山雨(下)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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自欺欺人的东西就不要出来招摇撞骗了罢。”
乘着他们在茶楼斗嘴的工夫,早市上的乱子已然滚雪球似地变大了。江见月对着那个木雕不依不饶,声音陡然又拔高了些:“我们家老爷置了新宅,正要向新宅里添物件,你们这里打着余平木雕的牌子,却拿些冒牌货来糊弄我,落主家好一顿数落,这件事儿我可不会就这么算了!”
那摊主敛着脾气对江见月说:“姑娘,这的确是余平木雕,可不敢掺一个假,做生意最讲一个诚信,否则未来小老儿还敢在这兰陵城混下去吗?”
这时大约有熟客过来帮腔道:“是啊是啊,姑娘,你别是看走了眼冤枉好人吧,我们家摆了那么多余平木雕,皆从瞿老板处购得,没有假货啊!”
一时间早市地头更加吵闹了,江见月见人越围越多,便指着木雕上的刻痕说道:“你虽能蒙我一个睁眼瞎,却瞒不了我家老爷!者木雕刀痕分明就是新刻上去的,余平远在吴国,千里之外,一经水路,这雕痕早就该老了!可这明明是新的,你有何话说?”
那瞿姓商人一听是这缘由,笑眯眯说:“小老儿本就是吴国人,同余平的工匠有些交际,如今兰陵正逢大市,想着再从余平运成品来,怕是有些来不及,只得请了本地工匠来临时搭了个作坊,现雕现出,这才引得姑娘误会了。”
江见月抱着胳膊,犹自不信:“余平的工匠这样好请?你莫不是哄骗我吧?”
“这还能有假?”那人笃信说,“我们的工匠就在坊内,姑娘若是不信,自可同我去瞧瞧!”
江见月一副狐疑模样,将信将疑看那瞿姓老板将摊子交给徒弟,而后亦步亦趋跟着走了。宋子犹见秦凰半点没有跟上去的意思,一头雾水:“尚仪大人大清早跑来为难一个卖木雕的,呃……他骗过你钱?”
冯芸清却似乎看出点门道来:“吴国人?”
秦凰笑眯眯说:“瞒不过你呀。”
“吴国人怎么了?”宋子犹看了秦凰一眼,“尚仪大人的故乡?”
冯折补充道:“大概是因为,大市在即,吴国商人激增。”
“可这也是应当的,”冯芸清皱眉道,“原本五国之中,我大景与吴国关系最好,尤其是……”
她的话头突然止住,眼底闪过一丝惊异:“近来吴国太子定下来人选,似乎正是从景国出去的那位齐昭殿下,你的意识是,他有可能借着向景国卖好的契机,暗地里……”
冯折笑了笑:“我们这位齐昭殿下可从来不是善茬,尤其在知道燕国和三皇子这一茬尴尬极了的婚事之后,他若是识时务的,此时避嫌还来不及,哪里来的心思做起买卖了?”
“何况,景吴通商,小商小贩大致会在景吴边境几城繁盛,再又行脚商将吴国货物送至兰陵,在兰陵经商的吴国商人无一例外都是早已站稳脚跟的大商贾,哪里有亲自出来摆摊的闲功夫呢?”
冯芸清听罢,摇了摇头:“安王因为涉嫌刺杀公主一事,我国与燕国正忙于修好,关系原本就紧张,而今若是再将吴国拖下水,那便是腹背受敌了,兄长,你……”
“也不是我想杞人忧天,”冯折无奈道,“是你嫂嫂的先见之明。”
秦凰见他有意抛题给她,便说:“安王殿下如今地位一落千丈,可以说是再无列储的可能,而他现在竟然一点动静都没有,我心里觉得不太平。”
“你觉得齐昭在耍鬼滑头?”冯折问,“齐昭从来和安王殿下倒是有几分交情,可毕竟不过酒肉朋友,值得齐昭一个吴国太子特地把手伸到兰陵城里来?”
秦凰冷笑一声:“就怕他包藏祸心,还不止这一层。岑之,大理寺那边有动静吗?”
冯折意态闲闲地看了眼大理寺的方向:“我已经叫人去给言闵提神儿了,想来这时寺卿大人挺忙的。”
“你把谁派去了?”
“哦,唐乔吟。”
秦凰捂脸道:“有你这种‘好朋友’,想必寺卿大人和唐门门主定然是清闲不了的。”
此话当然不虚。
孟稍这几日忙得那叫一个脚不沾地,在兵部摸爬滚打数年,领兵作战的大仗他是没见过几回,可这些沟沟坎坎的手段,他自诩见多识广,于是这次兰陵大市开市在即,他不敢丝毫掉以轻心,连冯府和珍宝司都少跑,日日盯紧巡防营。只可惜他这调了职的长官说话不算,就算巡防营的事情他说不上话,也得给个面子让他做监督。孟稍一人横刀立马待在巡防营,脸色黑如锅底,心里不知道咒骂那位甩手掌柜安王殿下几百遍。
这样大的事情,他不亲力亲为,在陛下面前好好表现就算了,如今竟然连个批文都不看,直接叫巡防营的长官看着办。
看着办,怎么看着办?历代巡防营都在禁军手底下做事情,如今禁军都不理,巡防营自然谁的脸色都看不见,好歹有孟稍鞍前马后,才不至于有何纰漏。
可自打上次与芸清作别,他就心事忡忡,几日辗转难眠。他动物般的嗅觉告诉他兰陵城要出事,可种种迹象显示,兰陵城十分太平,连小偷都没见几个了。
这很不对劲。
孟稍略作一忖,借着巡逻之便提早离队,上大理寺寻了一回言闵,两人都是忙得四脚朝天的主儿,可言闵的脸上实在是看不出什么变化,几分倦容,乌沉沉的官袍压在他身上,显得一张端方如玉的脸老了十岁,越发有种不动如山的感觉,仿佛只要他戳在那里,哪怕什么都不做,都堪称一根定海神针了。
“孟将军,”言闵略一施礼,“恭候多时。”
孟稍倒没料到言闵在等他,见他离席,带着自己往后院的方向转,便跟上去。谁料言闵并不打算七拐八绕,只在量刑堂辟了个耳室出来,示意他此处可以说话。
“今日盯着我的眼睛太多,我的书信、消息,一概是送不出去的。”言闵先行开口,“但我料想到孟将军信不过冯折,必要来找我,便在此等候。”
孟稍眉头一皱,急问:“谁敢监视朝中三品大员?兰陵城果然要出大事了?”
言闵略一颔首,沉声道:“眼睛暂时不知我已经发现,是唐……一位闲人提醒了我,要注意行迹。”
孟稍一听“闲人”,再看言闵不露声色的一咬牙,便感同身受地明白了是谁来搅和:“那杀千刀……那闲人还说什么了?寺卿大人可有什么话要与孟某交代?”
“有一事,需得孟将军亲力亲为。”
……
这一场交涉并没有耗费太久,可却让孟稍却陷入究极混乱的状态。言闵守口如瓶,拒不告知缘由,只告诉他大市开幕时,他要紧守东城门,千万莫要放松警惕。
满脸防患于未然。
城门有何可防?若非有心之徒攻城,何须禁守城门?可若当真有这么大的事情,为何只对自己半遮半掩,还不肯上达天听?
孟稍揣测得出神,脚下也走得快,再回神时眼前已是城门,兰陵城最热闹便是东城门,百姓进出城,商贩往来运货,都是走的这个城门。守城官兵都认识孟稍,脸上喜气洋洋:“孟将军,下了职赏脸吃酒吗?末将想讨教两招。”
“不过都是输了折酒钱,这家伙还不长记性!”周围人都哄笑起来。
孟稍却笑不出来,正色问:“最近东城门可有异动?”
那小兵摸不着头脑,只能抓耳挠腮回忆:“没什么异常啊?大市在即,路引官凭查得极严,很少出现纰漏。若是有可疑人员,一经发现,必然通知巡防营了。”
巡防营显然没抓几个人。孟稍眉头紧拧:“你再想想,真的没有?”
一旁负责放哨的小兵嬉皮笑脸插嘴说:“他那脑子不顶用的,将军。不过最近太平得很,赶这场大市的人虽多,却真没什么可疑的。”
孟稍敏锐问道:“赶市的人多?如果是它国商贩,应该前几日就到场,在西市那边统一调度,大市明日便开,怎么今天入城?”
那人愣了愣,查了查手中的考记记录,回答:“今年有许多兰陵城周镇的百姓来赶市……”
“哪里人最多?”
“鹊云。”
“鹊云?”孟稍一顿,登时在心中炸出数种可能,“鹊云产茶,如今正好不是收茶叶的季节,哪里来那么多鹊云的商户入城赶集?难道要卖陈茶吗?”
“这……这……”那士兵也答不上来,却也不知将军为何揪着鹊云进城的百姓不放,“许是来看热闹的?”
鹊云据兰陵最近不过,鹊云百姓若要赶市,明天起个大早便可,何必提前这么久入城?要知道兰陵一夜的客栈可不便宜!鹊云区区小地,又不是什么富庶的地方。孟稍来不及和人解释,只得急急发令:“去!带几个军中做过斥候的兄弟去一趟鹊云!查清有无异常!若是有异,联系驻扎六水的护城军,带上我的手令!”
而后,他又担心自己如今一武部闲置使唤不动护城军的大爷,脚步飞窜:“斥候先行出发,再留一人等我片刻,我再去请孟帅和陆国公,记住,兹事体大,切勿走漏风声!”
他说完,已然运起轻功离开了城门,殊不知城墙上有那么几道若有似无的目光一直留意此处,在孟稍离开,守城官兵却营部借人的时候,悄无声息地消失了。
先有言闵变着法的提点,在孟稍看来此事有多古怪已经昭然若揭,是个人都能看出点问题来,可谁知他这道手令却请地十分要命,自己爹这边吹胡子瞪眼叫他不要在大市之前疑神疑鬼,以免已发动乱,陆国公那边就是和他打太极,说自己如今能调动的兵都不在兰陵,这份手令怕是没用。
他一想到言闵,愈发心神不宁,还偏生从礼部那里连发几道公文,让他务必配合礼部做好接待工作,不得擅自离岗——仿佛是预料到他会离岗一样!
孟稍想去找冯折,可冯折窝在宫里,半刻没空,他只知这几日必定有什么要紧事要发生,却全然摸不着头脑,更是急得他从夜里到白天,都像一只热锅上的蚂蚁,而自己下令去鹊云探查的斥候却迟迟未能传来消息。这桩桩件件,都太像山雨欲来时的狂风,紧紧攫住他的心脏,而那大市开幕的灯火,让渐晚的天光一层一层亮了起来,挂上满目流光溢彩。
所有人的脸上都带着笑容,只有孟稍孤身一人逆流而去,像不合时宜的孤魂野鬼。
他始终相信言闵绝不会无端提醒自己,而种种异常也不允许他松懈半分,他站在东城门之上,手中握刀,背上背弓,以一种绝对敏感的状态监视着城门的一举一动。
但时间一分一秒地过去,东城门稀稀落落的人散的干净,竟然一只麻雀都没有惊动。
真的是自己想太多了?真的是言闵想太多了?
天下太平,天下太平啊!
就在孟稍全神贯注盯着东城门的时候,他身后忽然扬起马蹄声,像一道警戒,瞬间压了上来:“将军!东市的篝火台下埋了流火弹,被巡防营控制住了!但靠近篝火台几家的孔明灯忽然着火了,火势很大,将军——”
火光像是冲锋号,孟稍回头望向东市一角的熊熊烈火,耳边响起熟悉地不能再熟悉地冷箭声!
他再转身,一队一队的火把从密林中燃烧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