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公主》金戈万里

8、第 8 章

　　玉琢懂了，但纪靖柔想不明白。
　　她后知后觉的发现玉琢已经转身，目光幽幽的回过头。想要叫住玉琢，又怕贸然开口会露怯，反而坏了计划，眼睁睁的看着玉琢稳健的背影彻底消失在门后。
　　光头们察觉到不对劲，，“公主？”
　　纪靖柔咬了咬牙，想到玉琢超乎寻常人的听力，终究还是按捺下翻涌的膈应，用前所未有的贫瘠语言，敷衍的关心两名至今还做在地上的弱鸡。
　　好在‘弱鸡’非常配合，语气一个比一个激动，高昂的嗓门震得人耳朵疼，总算不是一无是处。
　　纪靖柔脸上的假笑逐渐融化，目光中满含慈爱。
　　‘弱鸡’似有所感，受到莫大的鼓舞，态度越发殷切。

　　不仅听力远超常人的玉琢听见了纪靖柔和两名光头的对话，并感觉到纪靖柔的烦躁的情绪逐渐平稳，声音中甚至透着期待和惊喜。连已经习惯性躲在屋子里偷懒的玉离，也备受影响。
　　他趴在门缝处观察了会儿，如同热锅上的蚂蚁似的围着玉琢转，比念经还密的话语里，句句不离‘他们是谁？’、‘你怎么还能坐得住？’。
　　玉离其实也没那么在乎，纪靖柔对玉琢的喜欢能坚持多久。
　　毕竟两人的身份和经历相差那么大，无论怎么看，纪靖柔对玉琢的青睐都像是心血来潮。如同空中楼阁，哪怕没有风雨，也终究是虚妄。
　　但这份喜欢绝不能被别人夺走，起码不是不是现在，这是玉家平反的希望！
　　玉离还没见识过真正的贵族子弟是什么做派，为何能仅凭个名头就能让刑部小吏对他百般示好。更难以想象玉家曾经被查抄的家产代表什么。
　　仅仅是不必再每日在太阳升起前就爬起来一刻不停的劳作，每顿饭都能吃饱，已经是他心中的神仙日子。
　　谁想夺走他的神仙日子，他就和谁拼命。
　　再去过以前的生活，还不如死了痛快！

　　玉离越想越气，甚至生出前所未有的勇气，伸手去推攘玉琢，喋喋不休的念叨，让他去对纪靖柔说好话、或者直接打死那两个吸引走纪靖柔目光的混蛋。
　　‘公主那么喜欢你，肯定不会因为他们要你的命！’
　　‘去！快去！’
　　玉琢还不至于被早就被无止境的磋磨坏了身子的玉离推动，只是手中已经初具形态的木簪彻底毁了。
　　他抬起头，将面前状若疯癫的面孔尽数收入眼底。
　　第一次，玉琢隐约明白平反对他来说意味什么。
　　他还对从前的玉离有印象。
　　哪怕是玉家在流放之地过的最惨的时候，玉离也要隔日梳头，捋平身上的每个褶皱，只为让他父亲称赞一句，不愧是玉氏儿郎。再跪在地上，神态恭敬的听瘫在干草堆中的老头子颤颤巍巍的嘱咐，“哪怕赴死，亦要欣然而往。万万不可学玉琢，去做仇人的走狗。”
　　刚好路过的玉琢面对父子两人仇恨的目光，嗤之以鼻。
　　他只知道，他猎一头野猪，分给官吏四分之三，他不仅能吃顿饱饭，还能‘捡’到包在油纸中的粗盐。偶尔猎物多，还能丢给这对父子半只兔子或一只野鸡。如果什么都不分给官吏，他屋子里的所有东西都会被拿走，连根骨头都剩不下。
　　原本就有些好笑的画面，如今回想起来，更添几分荒诞。
　　玉琢试着比较近在咫尺的狰狞面容和记忆中满脸倔强的脸，得出结论，现在的玉离，看上去比当年瘫在草堆里的老头子还面目可憎。

　　再在流放之地熬几十年，他会不会变成下个玉离？

　　隐约的恐慌令玉琢对玉离生出前所未有的耐心，他抓住玉离的手，强制玉离安静下来，“是否能平反，陛下和朝臣自有判断，不会受公主的影响。”
　　除非公主憎恨他和玉离，不愿意见他们平反。
　　玉离千方百计的和刑部小吏打听消息的时候他听见了。
　　除了正在封地的怀安公主，朝政大多在灵王和安武公主处经过。除非陛下有意，根本就不会特意知会宝鼎公主。
　　宝鼎公主每日在小院里消磨两三个时辰，又有那么多稀奇古怪的新鲜事念叨，显然也没时间去管朝堂的事。

　　“怎么不会？”玉离疯狂挣扎，语气逐渐高亢，“她是长平帝的女儿！连我都知道，长平帝对儿女宠爱有加，你......”
　　玉琢扒开软绵绵靠在他身上的人，随手扔在地上。
　　他难得没有将所有时间都用在服役上，而是给自己倒了杯热水，捧着土陶碗陷入思考。
　　有想尽办法给他递话，前后态度千差地别的柳家。也有只来过两次的安武‘公主’和襄临郡王。还有一些早就模糊的面孔，包括他的父亲和最后被病痛折磨的满地打滚，求他给个痛快，临死前还嘱咐他瞒着玉离的老头。
　　长安没有不讲道理的鞭刑，永无止境的劳作，故意找茬恨不得他立刻去死的官吏，有好吃的糕点，从未见过的美味和......仿佛触手可及的荣华富贵。
　　荣、华、富、贵。
　　玉琢眉宇间浮现困惑。

　　“玉郎！”
　　纪靖柔的定力终究还是败给玉琢。她主动推开屋门，目光直勾勾的落在玉琢身上，语气中含着她自己都没发现的阴阳怪气，“只是雕刻木簪而已，至于这么专心致志？”
　　玉琢习惯性的应声，“嗯”
　　纪靖柔反而不知道该对如此坦诚的玉琢说什么，提着裙子气鼓鼓的坐在玉琢身边的椅子上，满脸都写着不高兴。
　　感觉到脚下的触感不太对劲，纪靖柔下意识的用力踩了踩，问道，“这是个什么东......玉离？他怎么了！”
　　玉琢弯腰提起玉离，丢在床榻上，老实的答道，“犯疯病，打晕了。”

　　纪靖柔张了张嘴，想问是否严重，让人去宫中请御医，又想起玉琢和玉离的兄弟情并不深厚，按照阿雪的话形容，是标准的塑料兄弟。
　　在她的逼问下，玉琢曾亲口承认，玉离从前打骂过他。

　　玉琢处理完玉离，转身看向纪靖柔，向来平波无澜的眼底充满迟疑，“你是不是不高兴？”
　　“！”纪靖柔诧异的抬起头。
　　玉琢居然会关心她有没有不高兴！
　　难道他早就被那两个人影响了，只是佯装平静？
　　宣威秘籍！
　　果然名不虚传！

　　“怎么会？”纪靖柔抬手抚过鬓角，笑道，“我刚得两个......玩、伴，高兴都来不及呢。”
　　快点生气！
　　然后他们立刻进入下一步。
　　表白心意，互定终身！
　　只要玉琢亲口答应，就算是死，也得葬在纪氏皇陵。

　　玉琢舔了下干涩的嘴唇。
　　他从未有过只要说些好话就能得到帮助的奢望，因此被纪靖柔堵住话，立刻陷入莫名的尴尬。
　　好在他是玉琢，从来都只能向前，至今没有学会后悔的玉琢。

　　半晌后，已经凝眉沉思半晌的玉琢终于在纪靖柔期盼的目光中开口，“公主府缺罪奴吗？”
　　纪靖柔嘴角的笑意僵住。
　　不是吧，醋意这么大？
　　两个光头虽然丑了些、笨了点，又不会看眼色，但也不至于被直接打为罪奴。更何况他们是纪新雪送去公主府的人，她不能让阿弟脸上难看。
　　纪靖柔犹豫片刻，在玉琢眼底看见期盼的瞬间，顿时心硬铁，毫不犹豫的道，“公主府的另一个主人能做主，我也听他的。”

　　玉琢垂下眼帘，“我能砍柴、盖房、修路、耕地、打猎，从前只猎过野猪，因为我没有像样的鞋和工具，如果有铁制的弓箭和良驹，猎熊射虎都能尝试。能......帮我对公主府的另一个主人说好话吗？我不想回流放之地。”
　　纪靖柔从来没听过玉琢一口气说这么长的话。
　　她也未想过，世上会有如此平淡却扎的人心疼的语言。
　　一时之间，所有的旖旎心思都消失的干干净净。

　　等了许久都没有得到回应，玉琢再开口时语气依旧如往常那般平静，“我虽然吃得多，但可以只吃粗粮，干活也比别人快。你的护卫，我能打三个。只是拖住，我能应付更多。如果......”
　　“别说了！”纪靖柔扑到玉琢面前，狠狠的捂住他的嘴。
　　感受到颈后的冰凉，玉琢浑身僵硬的顿在原地。
　　许久之后，他才在呜咽声中抬起手，缓慢的拍在纪靖柔背上，笨拙的开口，“不行就算了，别哭。”
　　可惜纪靖柔听了他的话，非但没止住哭声，情绪反而更加激动。
　　门外的护卫再也没法装死，纷纷破门、破窗而入，发现是纪靖柔用尽浑身力气的抱着玉琢哭，玉琢只是被动的站在原地，他们才一步三回头的退了出去。
　　只是原本紧闭的房门，不知不觉中消失了半扇。

　　不知过了多久，纪靖柔终于按捺下心中的酸涩，抹着眼泪从玉琢怀中退出来。她捧着玉琢的脸，眼中再次蓄满泪水。
　　情绪轻而易举的翻涌到失控的边缘，纪靖柔只能暂时咽下嘴边的话，望向玉琢的目光中满含复杂的感情。
　　相比赤诚的喜欢，更多的却是愧疚。
　　她从未觉得，她喜欢玉琢，看中玉琢做她的驸马有什么不对，也理所当然的俯视玉琢。
　　直到刚刚，她才惊悟。
　　为什么她无数次明里暗里的表明心意，玉琢从未相信过。

　　感受到脸侧轻柔又粗糙的触感，纪靖柔疼萎的心瞬间复苏，望向玉琢的目光满是动容，“玉郎......”
　　“别哭，公主府没办法收罪奴不是你的错，也无需为我勉强。你能帮我问问其他地方吗？我真的很能干活。”满脸认真的玉琢和纪靖柔同时开口。

　　纪靖柔终于知道，什么是‘心死如灰’、‘灰心丧气’、‘气数已尽’......
　　将宣威秘籍甩在那个女人脸上时，她会顺便告诉宣威。
　　‘人被刀就会死。’
　　真实存在，绝非以讹传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