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豪野犬]来自地狱》谁杀了小丑

1、第一层

　　渴啊。
　　我好渴。
　　无法缓解的渴。
　　空气里的水分子像是被蒸发殆尽，呼吸时甚至能感受到黏膜干裂的尖锐疼痛，指尖触摸到的皮肤却带着奇怪的湿滑。
　　不论喝多少水都缓解不了的渴。
　　只有沉入液体中才能摆脱的渴。
　　我害怕的蜷缩在空旷的浴缸里。浴室里的花洒龙头被我全部拧开到最大，争先恐后吐出无数的水花。
　　冰冷的水自我头顶倾洒而下，穿过长发，滑过皮肤，逐渐填满浴缸，再从边缘溢出，沿着地面缓缓流入走廊。脑袋里乱糟糟的全是声音。液体摩擦地板的声音，刻有精妙花纹的钥匙插/入锁孔扭动的声音，父亲母亲低头亲昵交谈的声音，手指拨开漆木鞋柜的声音，以及越来越近的脚步声，和惊恐刺耳的尖叫声。
　　“小知——！你怎么了？”
　　浴室门口模糊的身影是母亲。她手里大概是今天的晚餐食材，此刻却洒落一地咕噜咕噜顺着水流滚动。母亲很快跑到我跟前，上身探过浴缸，肋骨撞击边沿发出微弱的摩擦声。她却像感觉不到疼痛一样，只是用温暖的手掌轻柔抚摸着我的脸，声音颤抖不停呼喊我的名字。
　　听力受到古怪的增幅，母亲的呼喊同无数声音一起在我脑袋里嗡嗡作响，与之相反，我的视线却如蒙上雾霭模糊不清。茫然的看着她许久，才从浑浑噩噩中清醒。
　　“妈妈，我是不是得绝症快要死掉了？”
　　委屈和绝望瞬间冲破闸门汹涌而来。浑身淌水的我终于忍受不住，大哭着扑进母亲的怀抱。
　　这个神色焦急满脸泪水的女人是我的母亲，是我害怕时可以肆无忌惮寻求安慰的母亲。

　　停下说到一半的故事，给自己倒了杯水，却发现镜花拧紧眉毛咬着嘴唇，已然开始神游天外。一时间不知道该不该继续说下去，我干脆站起来，扶着墙壁，活动活动酸痛的双腿。
　　镜花曾介绍过这里既是卧室也是客厅，但除了一张矮桌便没有任何家具，角落里折好的被子大概充当床的功能，玄关右侧的墙壁挂有厚重窗帘。窗帘对面的墙壁镶着一道拉门，推测是公寓配备的洗漱间，因为没有经过主人的同意，我只是用手指轻轻划过没有推开。整个房间空荡荡的，完全不像十四岁女孩生活的地方。
　　在我用缓慢的动作卷起窗帘时，镜花忽然出声。
　　“骗人，我最害怕的时候母亲已经不在了。”
　　“诶，抱歉……”
　　暖黄的阳光从被掀开的窗帘缺口偷溜进来，房间瞬间被温暖的光线切割成两半。镜花坐在阴暗的那端，双眼无神的看着我。
　　迅速绑好窗帘，我小跑着回到桌前，紧挨镜花抱膝坐下。
　　正坐于我，始终太过困难。

　　泉镜花是名长相可爱惹人怜惜的女孩。漆黑柔顺的长发，以洁白的小花分束成两股，乖巧的贴伏于橘红色和服。她的眼睛很大，无论何时都明亮潮湿，似乎马上会有泪水满溢着流淌下来。
　　自我第一眼见到她时，便得到如此结论。
　　但芥川先生却从未能对她生出半分怜惜。我时常能听到芥川先生对她冷言冷语下达命令，若是行动稍有迟疑，或是做了任务以外多余的事情，除了冷酷的语言，镜花还收到许多皮肉伤害。
　　每每这种时候，我只能在一旁沉默旁观，如果到了让我觉得残忍难以接受的程度，我便会后退闭上眼睛。
　　女孩此刻正垂首端坐，从我的角度刚好能看见肌着下的脆弱脖颈，纤细而白晰，染着一圈不合时宜的淤青，犹如被人恶意折坏的花茎。
　　即使不问，我也知晓造成这一切的始作俑者是谁。
　　“不用道歉，这不是小知的错。”
　　注意到我的视线方向，镜花似乎有些许不自然。空无一物的眼睛孕起恨意，她微微抬起下颌想要说些什么，随即用力合上眼睛，再睁开又回归了死寂。
　　“糕点，很好吃。”
　　女孩压低声音故作镇定却夹杂藏不住的颤抖。镜花拿起桌上的瓷碟，这样说到。
　　“谢谢小知。”
　　视线很快被吸引转移。
　　瓷碟刚好摆放在光线照射得那头。白晰的手腕探进阳光，染上透亮的粉红，与瓷器偏冷蓝的白色形成鲜明对比。视线稍稍往里去，隐约能看到，在和服的掩盖下，藏着几块不和谐的青紫。
　　我抿了抿唇，看向瓷碟。
　　瓷碟上摆着一块浅粉色羊羹，是芥川先生的佐茶点心。我在某次机缘巧合下发觉了它的美味，便时常会拿几块当零食吃。现在我在羊羹上洒了些治愈伤痛的药粉，特意用它安慰镜花。
　　羊羹很完整，是还未被品尝的模样。
　　鼓起脸颊，我佯装生气的瞪着镜花，其中也有些许为羊羹感到愤愤不平。
　　“它真的超——棒的！”
　　镜花这才开动起来。小小的咀嚼一口后，女孩马上露出惊艳的表情。眼睛里的水光更盛，嘴角微微上扬，整张脸介于笑与哭之间摇摆不定。
　　“真的好好吃……”光听声音像是已经哭出来。
　　忍不住抬手轻拍她头顶，就像记忆里母亲时常对我做的那样。
　　“镜花喜欢就好。唔，芥川先生就快回来了，那我先走了，剩下的故事下次再讲给你听吧。”
　　事实上，芥川先生昨天才和我说过要出远门：“最近大概都没时间陪你。”但我给镜花送慰问品的目的已经达到，这么说只是随便找个开溜的借口。
　　“啊，好的，小知再见。”
　　“镜花再见。”
　　简单的告别，然后离开，没有挽留，没有不舍。这就是我和镜花浅薄的交集所能拥有的最热烈关系。
　　合上门前，我看到她依旧保持端着瓷碟的姿势。空旷的房间被分割成一明一暗两半，随着时间推移，原本整个人都在黑暗里的她，有小半边身子被阳光拥抱。只是她依旧低眉顺眼，收敛起刚刚外露的全部情绪。
　　泉镜花是名长相可爱遭遇凄惨的女孩，但身在港口Mafia，没人会对她施以怜惜。

　　狭长的走廊铺着厚厚的地毯，雪白的墙壁上镶嵌了设计简洁的感应灯。我故意用力的在走廊里踏步小跑，鞋子踩在绒面只能发出小声闷响，米色的灯光随着我的移动一盏一盏点亮，在我走远后又按照顺序逐一熄灭。
　　很快跑到电梯面前。
　　镜花的房间位于大楼最高层，只有一架电梯可以通行。我到的时候正好错过下行的电梯，远远看到金属层门闭合的反光，不好意思大声呼喊的我，即使加快脚步也已经赶不上了。无奈的按下按钮，只能耐心等待它走完整栋大楼再回来。
　　“最近上头动作很大啊，黑蜥蜴那边似乎都被调动了。”
　　“嗯。我有天还不小心撞见芥川先生一个人在发火，基地都被破坏得不成样子，差点以为自己不能活着离开……”
　　两名身穿黑西装的男子从另一条走廊出来。他们边走边讨论，声音压得很低，不时发出愁苦的哀叹，感慨才过了半个月不到的安稳日子又要结束。
　　“你说，那些干部到底……”
　　其中一个人率先发现我。他捅了捅依旧在吐苦水的同伴的腰，眼神轻蔑又不甘的冲我脱帽行礼，含糊的开口道。
　　“小知小姐，下午好。不知道您来这儿的消息，没有好好招待实在不好意思。”
　　“下午好。我只是来看看镜花，已经准备回去了。”
　　“需要我们开车送您吗？”
　　“谢谢，不过不用了。”
　　说话间，电梯终于到了。两名男子礼貌的示意我先进，然后站到离我最远的角落，客套的询问了句是1楼吗，便默契的互打眼色一言不发。
　　电梯少有的没在其他楼层停靠，轿厢内始终保持着一股诡异的沉默。我倒无所谓，再诡异的场面都见过，只是旁边两人眼皮抽搐的样子让我觉得特别好笑。
　　并且没有忍住。
　　在我笑出声时，那两人的表情狰狞到似乎立刻要掏枪灭口。
　　“叮——”
　　门开了。
　　“小知小姐您慢走，路上小心。”
　　最后还是被两人送到大楼门外。
　　即使恨得牙痒痒也不得不做出礼貌的样子，明明私下讨论我的时候都非常不屑，见了面依旧要规律十足毕恭毕敬。
　　“嗯嗯，再见。”
　　我微笑着向两人告别，步调轻盈跳过低矮的楼梯，一路小跑窜进熙攘的人群。

　　和镜花不同，在港口Mafia的人眼中，我既没有值得利用的异能，也没有值得尊敬的才能。许多底层的人会对镜花的实力发自内心敬佩，但对于我，他们往往会在轻蔑与不屑中蒙上“恭敬”的皮。
　　——那个仗着芥川先生青睐而不知天高地厚的黄毛丫头。
　　私底下，他们都是这么称呼我的。
　　港口Mafia不需要怜悯者，自然也不需要无用者。
　　我只是芥川先生的附属品。
　　他们出于芥川先生的威压而对我以礼相待，但却打心底里看不起我这个毫无用处的花瓶。比起性格内向自我封闭的镜花，我才是港口Mafia最被孤立的存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