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惊蛰》七月小霸王

1、梨园春景为堂花，一蹙一颦入我画

　　不虚载载复年年，人间车行并马行，短发寸头留半截。

　　我辈降于北平古宅，迁居长于洋楼，现年已然，新世光景。

　　祖辈殷实庇佑，父辈审时度势，富延数代，未深现颓势。娇纵者有，温良者亦不缺。长房承袭祖辈之荫最盛，如是顶体面人家。几房直系旁枝亦参生意维运，得力盖于非为庸才之上。

　　父母矜得珍玉一双，子惜安，字亦是安，女时觉，行笄礼前已得字，为乐。母亲系珠宝商独女，名唤陶陶，取自《王风》“君子陶陶”，碧玉之年联姻于父亲，可喜一见倾心，相敬相亲，可叹早逝于英年，父亲未再娶。长子弱冠，已有一妻，竹马青梅，按照凡例，亦是千金宝玉的小姐，长嫂谦和明识，我同她十分交好，她同我是姊如母。我将及破瓜年华，就众家媒人纷至求亲，并非不愿姻缘权贵，只不曾深通男女间帐事，大家里又忌讳这些，不让我多知晓，担怕玷污了清净女儿。大略请人算过，我无大功过，却非遵本经之辈，好赖沉心念本书，活似齿打龈滋嘴血，吞了腥吐了缺，倒像是应了“女子无才便是德”的昏话。看人举旗聚齐大街，也凑个热闹，一起愤恼一会儿子，有时便弄巧儿闹闹家里人，皆也愿陪着笑。业大在外，现今居于北平，家族做的生意也颇多，算广撒精营求生计，尚不愁简存于世，实属当时难得幸之事。

　　闲散时听的多是说书，瞅的多是皮影，不能称多大的高雅吧，也真不怎么好戏，脑子里混装着新时代的想法，常常缠混在影圈姊妹的柳碧裙闱间，好看她们在幕前的茵茵之姿，话里透着不同自身的境遇，或悲或喜或浸酸涩，下了镜缠缠了思绪好久难以出戏，少不得的感慨敬业，偏又伤心，来绘演的是她们，却改编自他人真实的一生。这或许算我不敢赏戏的因由吧，厚厚的戏服裹了一层层伤，怕被瞧见，或醒亮或浑厚的嗓，又是压了多少磨茧，任何事皆需经磨砺方得始终，可能优卧榻上许久，我却见不惯。

　　若不是那日林其硬夸这戏园请了那新角儿，好不一般，要我陪着他凑趣儿我也没了这番经历。这林其亦系难觅书丛偏善推盏弄钗之流，恰与我臭趣相投。好事嘴轻的戏调我俩当世里头的大小富贵闲人宝玉是也，我可不敢应，人家读书人绘生下的人物，我草莽弄不懂，就不该来拟我。配不配的另说，这世道公不公的也不光我定。

　　道林其呢，影剧公司林老板的二公子，字春庭，同哥哥同岁亦同窗，两家人不甚交好，林伯父曾几番探我父亲口风“许了我家做儿媳妇吧”，父亲觉林其纨绔，仅面上淡淡地“他若有本事，就自己让乐儿喜欢。”不应允亦不拒绝。我当他也仅是兄长，是挚友，并不愿以后同他一起时，仍要应付一乘乘拜金拜权的女人男人。

　　喏，林春庭的小娘子正倚暖被间嗔他呢，“二爷没意思啊，腻我便要离了我……”

　　他倒没见怪地，“哟，演的哪出呢，哪儿来的这说法。”

　　“您留过一宿便早早，自个儿，穿戴好要走，排准时候一位接上一位嘛。”

　　“行吧，请您重新帮我收拾。”林春庭惯会另辟他法哄姑娘，解着扣子悠悠至床边，姑娘扶正身屈在绒毯上娇狐笑着替他再系上扣，“爷，解扣容易，系扣难，不如……”她可不是会轻饶人的，紧覆上林二爷依喃，二爷不拒，抚她亲轻道，“见我小妹妹，犯不着吧。”

　　林春庭惯能在同娘子“囊馅裹果”的郁满缱绻后，为打发余兴，邀呼哥们儿或我清雅一叙，续他散不尽的思臆。

　　我正午用过膳同他一道并几名随从入了曲园，我着一丸花简纹长旗袍，他一身系扣齐整略揉角的素长衫。知道来历，园里班主很是奉承，提前打点，留了二楼雅座，奉上茶与果点，京味儿的八小件，味儿腻了，给泡壶庐山云雾的明前茶，清清口。我分茶，仅作红绿黑花果之品色差，能睡不睡得着觉之别。哪知道此茶价不算顶，可这儿得的少，漾新晶莹鱼纹瓷杯央，单供一二厢间赏赏鲜。

　　二楼不单我俩在，林春庭的瓷器公子们各携小伴闻讯皆至呢，宴客似的这兄那兄彼此招呼着。

　　“哟，小妹妹，是小妹妹嘛！”他们见着我可新鲜着呢，我不是驳人面儿的人，便敷衍答应先。

　　“没见肖女婿啊，又被媳妇儿栓家喽？”唐公子环顾问上一句。

　　“亏你难得问他，托他办事儿啦？”姚二公子门儿清他目的却也要故意上一嘴，看给他俩闲的。

　　“有桩子买卖不知他哪儿得的信，麻溜儿来禀我说对家他熟，他诚意想帮我，我能不乐得如他愿嘛。”

　　嘁，一愿当人差使，一乐意交他办事，替谁委屈都说不着。

　　“戏单新修，请您二位点戏……二位可有好什么戏？”班主捧上本戏单殷勤凑来问道。

　　春庭少爷暼下眼戏单显出些不耐烦，“来了这多回你还问这个。”

　　“爷的喜好我们自不夸大，尚算了解，只吴小姐不常来，难免怕给怠慢喽。”班主老练且不急慌地陪笑道。

　　“我不太看戏，属实没大了解。要么捡你这儿最拿手的上来亮亮相……要不让哥哥们定吧。”想着让班主不那么难堪就随意答了。

　　“不是巴巴儿送帖子邀我来，今儿我特来瞧他的。”林春庭果然玩票常客，将将辞别旧娘子便急不耐地想见新“佳人”。

　　“是是，您说的正是呢，今儿他在我这儿初登台，若有差错还请您见谅。他将及十八，可练上足有十年多。您几位见识比他比我们都广，送他去给您几位调教必是比在我这僻角里成效多百十倍啊，往后这北平城里他也可属一二人物呐。”班主话间，我掰半点心分春庭嚼着，小伴们伺候着公子们，在座谁都懒领他班主奉承情，他便识趣儿等离了席才敛回笑。

　　满场里嘈嘈窃窃，早是打听清楚过来赴曲恭听的，诚盼着这梨园新角儿快快入幕呐。

　　台饰然在，锣鼓鸣声，翘盼“伊人”归。未见其容，身已先现，红蟒玉带，水袖扬。不似婀娜，不适娇媚。面妆浓浓，淡淡眼眸，顾盼流离，可入唐画。莺莺糯糯之声，相得益彰。便赐不日名伶，如是了。

　　不禁惑愣众人。

　　自此，我眼里也有了他，只有了他。

　　堂前慰我寡淡，镜后系我温热，

　　良效，

　　优卧榻上许久，往不同处，遇不少事，识不少人，倾慕为界，我喻你，为我最畅心顺遂的。

　　“乐儿，妹妹？乐儿！”林春庭醒怔过来摆手在我眼面前晃了晃。

　　“他好……”我紧着台上人久落不下神，嘴上想词来答，心绪仍在他，半怔着答不上来。

　　“好！好啊！赏！”楼下人先是拍掌打赏，向台子上撒去赏财赏物，世家哥儿们跟着赏，赏得更多，净空了端在旁满盘的银钱小物，境况如“青楼叫魁，价高者得”。

　　“赏翡翠玉佩！”闻春庭打赏，一声响醒过我来，我哪怕不晓规矩行情，凑份子热闹不输人总来得会的，我瞧被他赏空的盘子半瞟上他一眼，只好又搜摸遍全身，想都不配，唯贴身玉佩尚可配。

　　言未遍场，底下人便寻声望向我，惊叹出手好阔绰啊，亦或是觉这大家小姐不识货值吧。

　　能觉出那新角儿似微撼了，抬眸于我，颔首藏意于我的赏，应向欣喜啊，怎如此揪悸，他是否以为我轻了他，便悔之不叠，不该同众人一般示他待他取乐于他，沉沉了方才的兴致。

　　“太闹了，回去吧。”躁中，对楼一人还未来得及看清身影，就命着手下先离了场。想他也着实不同啊，来园自是好这意趣，场中闹腾，场外更甚，他只怨这儿闹，怎偏往更闹处，难得怪人。

　　戏已开腔，八方来听。管他人神鬼，管多奇异谈呢。

　　班主亲来捧过我的赏物，连连鞠身，我闪念而过，这可是我单给他的，班主不会突然糊涂以为是我赏给全班子里的，便拿了去当了再分还是怎么的，反正到不了那角儿手上我就再来问罪呗。

　　玉佩不离终伴一生至养灵显血性，传后代时便能养足了一代的灵性，得福泽保佑，不便赠亦不好赏，我性情盛头不至这地步，赏他的是块新玉，贴身不切肤，值档子钱，意思也皆是全乎的，就未称得上旁人臆念里头的夸大。

　　戏罢，人或后台寻他，簇拥他而去，或意犹未尽，终不肯挪步。林春庭遂是想随去后头的，遇家里派来传话的仆人唤他回去，“老爷急事找您，今儿您得早些家去。”

　　见我在，没多再话下去，简言吩咐道，“告父亲一声，送完我妹妹我便回去。”转而还有暇打趣上我，“方才可相中那戏子了？”

　　我堂皇引开话，“你管呢。”

　　“我们这样的人只能与那优伶之辈雾水情缘罢了，不可作数的。”林春庭惯爱摆兄长臭架势拿他风流间里的障事来戒我。

　　嘴唇上下一合就管叫说话啦。

　　我自然急恼上，没顾上情谊臊出一气儿的瘪人话，“情怎好用身份来限，您想得通，吝不娶进堂间小娘子们，我活得浅，参不明白。”

　　林春庭倒没恼过我，多是他撤出退让，“错的我，我的错。就是嘛，年少不见识见识耍几把小情小意不亏得慌嘛。”

　　我被他见风使舵的劲儿按住了性子，无奈，只好半路辞他而去，“林公子忙去吧。”

　　他不舍，追上几步凝问我，“可恼啦？”

　　我能如何，摆手摆笑答并没有。

　　他瓷器们跟上热闹，“你怎给人气着啦，不就捧个角儿至于嘛……他舌头用的脏喽，咱不要他，咱送小妹妹回去。”他们爱念叨跟一路就随他们吧，至于舌头怎么脏的，自不必我解释了吧。

　　“好福气我们要不来，小吴小姐是偏不稀罕。”其一容丽的女伴趁隙嘀咕不小声被唐公子碎上句，“你意思我妹妹不识好歹。你惦记我兄弟，我当好人举荐你，贴他身上随他家去呗，现排号，等到年底，你说不定轮得着几回。”

　　女伴慌赔罪陪笑，仗几分艳色闹得大伙一通不痛快。

　　不用我添上一脚地忙贬她，现儿是开脱为先，“得了得了诸位兄长，请各回各房闭门折腾去。”便各自散了。

　　林春庭非如此不留话余的人，因他说，我才愈发着恼，这世怎限那多拘泥俗规，我今日作为被他人得知，哦，是已被他人得知，只差替我添料“发扬”，被烂舌根的人嚼舌出来，那人如何自处啊。想得我脑仁发胀，难得贪那戏园新鲜，倒惹得待家里避风少出。

　　“林家电话找您。”我白日里昏睡，倒不是真睡，是真的昏，小善蹑手抚了抚我胳膊喊我，我迷糊懒起应付不想的叨扰。

　　善得了我与林春庭又陷轴里的意思，变法儿喊起我，“林管家来的电话您接吗？”

　　“罢罢罢，他还连着线吗？”同林春庭怄气，怎迁怒他家老管家，想一会儿怕耽误别的事儿也就下去接起。

　　“幸好您已在家了。”

　　“什么事如此说？”

　　“咱家少爷不放心，怕您为他失言不舒坦不着家，外头窜流的痞子多，特让我瞧您平安到家没。”

　　“烦你费心。”

　　“欸！这话替您原封转达给少爷。”

　　“我谢你，你怎扭曲我意偏当是谢他啊，他没好话，也没手的，他自个儿才闹脾气吧，我单谢你，不与他相干。”往常林春庭哪会烦劳他人来关切致歉。

　　“哟，有您不知道的，少爷他一到家便被老爷喊去急事相商，去老爷处时还千叮万嘱让来确认您的安好。”

　　“如此啊，谢他了，也谢你。”我稍些惭秽拢共了几句不等他就先挂了，能想林管家老来还为毛丫头小子操心，也着实不易。

　　今儿嫂在娘家，我独个守家，无趣地淡了几口饭菜，仆人伺候便朦朦睡去。

　　竟不知这林家今儿却着实不太平，被劫了小艺人不多大的典，就因她是一富商的相好，不能置之不理，喏，富商就唐公子他爹，活脱一模子刻下的父子，也难怪他今有火气向女人撒。这富商与林家生意密切，但又是左一老婆，右一妾的，不好管也难为管，还不得林家背了这横祸，派人查了才知，哪里是劫，分明是珠胎暗结，不脱俗的事儿，跑不了的定是穷极附富，心中愤懑，加之疲于应付，早早打算，誓起一日相与私奔。追是追不回也无从追，也懒怠追，放有情人一路，只不再管其过活，交代给富商与外人也尽是护其脸面堂皇之词，论失踪无寻处，富商旁敲大略也便作罢，想哪愁女人赏。

　　事毕，皆悻悻。

　　林春庭未与我说，怕是也无从提起，总不能好端端寻这不快活，少些人掺和也好，我自不用跟着白操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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