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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血玉 ...

  •   江南的梅雨季节,处处一片明绿。一块块水田无比清透,镂空了青野。蛙声也跃出四野,柳枝轻袅地割着湖水,仿佛要切下一小块明亮的糕点。
      阿尽倚在阁楼的阑干上,眯着眼,只能瞧见温柔而纤直的短短雨线,一茬一茬地隐没在半空中。偶有风来,像吹熄烛火似的,把这些银色的透明的细线吹散了。他只能稍稍挪动一下,再细细觑着,从槐叶底下,寻到了细嫩的雨链。
      他听到有人走了上来,并辨出了是山神。他一边想着自己又要被取笑了——呆头鹅一样在屋外淋雨——一边转过身来,唤道,“大人。”却不料山神只是看着他,温声说道,“阿尽,我们去山下接那位远人,再一起去天上赴宴。”
      这位“远人”是天界的一位上仙,几十万年前便与山神相识了,他们交情甚厚。
      山神与阿尽飞掠至渡口。山神立在青石台上。水面被细雨雕凿出了小小圆涡,像是镶了一颗颗透明的珍珠。阿尽爬到了柳树上,乱乱地想着,若是自己很早之前就认识大人便好了,要在太古之前。他的思绪便如溟溟雨雾一般昏恍。
      “我家的小狗竟会爬树呢。”阿尽正陷在这一场软梦里,便听到他家大人含笑的话语。阿尽烦恼地探出头来,瞪了过去,却看见山神在濛濛细雨里抬着头,正向他微笑。
      阿尽很不争气地愣了一下,等他回过神来,便咧开嘴,喊道,“不但会爬树,还会打主人呢。”他做了个手势,便有几只柳叶,嗖嗖地钉在了山神身上。山神仍是笑着,也不把它们捋下去,还温温柔柔地说着,“还不够疼呢。你下手也不知道重一些。”
      咦?那是什么古怪的话啊。他家大人每次要去天上时,都是这样奇奇怪怪的。纵然是几万岁的神明了,也像顽皮的小孩一样怕见父母吗?不过他才不舍得“打得狠一些”呢。阿尽这样想着,他朝山神说道,“大人我想在水里游一游,就不同你玩了。”他便变出了原形,一头扎进了河里。
      黄狗在柳荫下打着转儿。河水十分沁凉,这位小狗神仙便恍惚觉得,现在已是夏天了,而自己是在井里冰镇着的西瓜。
      迢遥君到底是姗姗而来了。一叶扁舟翩翾地把他载来。他上了岸,朝山神笑了笑,便回转身来,朝水上作揖道,“黄犬仙子,小厮这厢有礼了。”小黄狗一个鲤鱼打挺,跃上岸来,就要咬他。山神却将它一把抱住,说道,“我们走罢。”
      金碧辉煌的仙庭里,仙乐袅袅,如轻烟水息。阿尽啧啧连声,觉得砂糖神的品味愈发烂俗了,哪里比得上寒山上仙鹤落松庭的风雅景象。
      迢遥谑笑道,“你还当自己是坐山虎呢?”
      阿尽朝他做个鬼脸。
      庭院间的树上结满金光闪闪的橘子,点亮了,是一个个小灯笼。屋檐上也挂着一列圆圆的橘子灯笼。
      及乌仙子走了过来。她问候几句,便等不及地捏着阿尽的脸,笑道,“你怎的油嘴滑舌叫我姐姐?若按年龄来算,你也该唤我‘奶奶’了罢。”
      迢遥疑道,“咦?这便宜也占得太狠了罢?我是说,你占他便宜。”
      及乌握住嘴吃吃地笑,伸出指头拈着阿尽的额头,轻声怨道,“你不过是在山神殿下身畔呆了一两年,就疏远了我。殿下真是会拉拢人,你一点也记不得我了。有一世我当真是你的祖奶奶呢。”
      山神不提防她说漏了嘴,便笑着打岔,“你既这么喜欢阿尽,也该像你的名字一般,‘爱屋及乌’,也稍稍体恤我,何必这般挖苦。”
      洪荒尽觑个热闹,就想着溜走了,若是留下来观看砂糖神,他说不定要气得大闹天宫了。何况他虽未听不清及乌仙子说的是什么,但她和山神大人这般言笑晏晏,阿尽心里也有些闷闷的。
      山神仿佛有些慌张,怕他丢了,叮嘱道,“你可莫要四处乱跑。”
      阿尽笑嘻嘻地说道,“我要去看望我的姐姐们。”
      山神大人面色不虞地摆摆手,眉间朱砂仿佛也黯淡几分。
      阿尽以为山神是太紧张了,需要有人作陪,但他断定自己留下来只会给大人添乱,便狠心跑开了。
      迢遥道,“我去跟着这混小子。”他并不理会被各路神仙牵绊住的好友,转身便跑了。
      阿尽四处闲逛,迢遥撵上来,勾住他的臂膀,同他一起游玩。
      他们听到一簇簇的低泣声,正在石隙间萌发。
      原是浣纱的仙女被责罚了,原由是她浣洗的纱雾颜色不够鲜嫩。她正躲起来偷哭。
      迢遥安抚道,“别哭了罢,就算罚去人间,还不是个倾城的美人西施?你也乐个潇洒。”
      阿尽愤愤地讥讽道,“你倒不如用他的脸色来开染坊。他经常面色青紫或是发黑,有时绿得能滴下水。为云和夜晚染色 染成紫烟青气青色琉璃云。什么颜色染不出来?”
      “你可真是初生牛犊不怕虎。快别瞎说了,小侠客,若是为人听得了,你受了责罚,我可更要伤心了。”那仙子仍旧有些酸楚地说道,但她到底得了些微的慰藉。
      迢遥笑道,我到陛下跟前夸一夸便好了,说几句合心称意的奉承话,他一高兴也就想不起来要罚你了。
      浣纱的仙子止住了低泣,向迢遥道谢。阿尽暗暗想道,迢遥君这多情的名号,可不是白来的啊。
      杳杳的钟声响了。阿尽道,“你该走了。你好歹也是个有名分的神,可不能像我这样随心缺席。”迢遥笑了笑,仿是恋恋地离去了。阿尽拜别了仙子,依旧各处闲逛去了。

      他摇摇荡荡地晃进了一处花园里。仙家阆苑里的琼花瑶草,皆像是翡翠琉璃雕琢而成的,漾着翕忽的灵光。
      阿尽见了这样好景致,心里也感动,不知怎样表示,便攀折花茎,生嚼了一朵花。
      就在此刻,一只小鹿紧紧地追了来。它的鹿角划着流光,仿佛铮铮有声。阿尽吓了一跳,转身就跑。
      这许久未来,天上倒又新添了几处琼楼玉宇。呵,真是败家。阿尽一边逃窜,一边愤愤想着。不多时,他跑到了河边。
      他蓦然想起了大人的叮嘱,纵然他在心里顶撞着,“我怎么会掉进水里呢”,却不由自主地从河边跑开了。
      “扑通”一声,阿尽回头一看,那只小鹿滑进了河里。阿尽刚要拍着大腿大笑,却生生止住了,他挠挠头,走了过去。它若是不会游泳,也不会淹死吧?
      阿尽守了片刻,到底没等到小鹿从水里冒出头来。他便一个鱼跃,钻进了河里。

      宴席上的众神都聊得火热。略有头有脸的神,都被八角章鱼般的同僚们扯住,胡乱喝酒行令。
      山神被砂糖天帝里里外外地奚落了一通,估量着他也辱骂得尽兴了,便不声不响地离席。
      他在仙庭里走了一圈,也没看到阿尽。却见一个小童正盘腿坐在河边,啃着西瓜嚼着荔枝。小鹿童才刚摔进河里摔了一跤,此刻正吃着瓜儿压压惊。
      山神低下身问他,可曾见到一个少年。
      “见了见了,被我一撵,吓得掉河里喽。这河底不过是一层霞光,他现在不定在人间那个罅隙呢。”
      “那可真是个淘气娃娃啊。他偷摘了一朵花。大人您评评理,那花园可是上面下了命令,要我精心打理的。据说是有位上神为自己心上人种的,他可真是太僭越了。”
      “唔,那便是我为他种的。他一点也没僭越啊,他什么都值得。”
      ……小鹿童手里的瓜果散了一地,他也说不出话来,只好轻悄地眨着眼睛。

      阿尽睁开眼,发觉自己正浸在水里,
      天空晦暗雨点攲斜,雨一针一针地悄无声息地刺在原野上。白烨树的叶片仿佛一面面鼓,在风中翻转作响。闪着透明微光的雨,仿佛一点点烛火,迷漫天地的水雾是袅袅烛烟。
      他躺在一个小小的院庭里。雨滴沁在芭蕉叶上,再缓缓流到他的脸颊上。染着水光的假山石仿佛是泡软的杏色糕点,屋檐上的雨是银色的发辫。
      不甚清明的阿尽好生奇怪,自己怎么一苇小舟似的横在了水上。他想要爬到床上去睡,想回家去找山神大人。
      院子里的积水舔着他的衣裳,浸没在他的膝盖上。阿尽兴致勃勃地走了几步,低着头梭巡着水里的鱼虾。
      是一只猫。灼灼的眼睛会发光似的照着人。猫衔了鲤鱼,往屋里跑去。
      屋里有人住吗阿尽跃到水上,轻轻一点,几步就移到了门边。
      屋里响起一阵咳嗽声,仿佛烟枪一下下地磕在桌沿。竹帘被掀开,一只幽薄的一袭雪衣的鬼,飘飘荡荡地转出来。
      阿尽赶着上前一步,与这鬼打个照面。

      雪衣鬼娴熟地刮了鱼鳞,剖了鱼肚,再把鱼放进了锅里,让它好生地游一游。
      他把饭菜盛上桌,两人一猫就开饭了。青衣鬼稍稍挑拣,把鱼肚肉夹到了阿尽的碗里。阿尽有些受宠若惊,他想了想,严肃地讲道,“你可莫要贿赂我,这是要罪加一等的。”
      “怎么,这位小仙童已经打算好了要抓我吗?”
      阿尽也不知他底细,哪里就能抓到他,便笑嘻嘻道,“你不知道,自从那反叛仙庭的清酒神死了,他的魂魄变做了恶神,四处派遣凶兽来噬人魂魄。所以这魂魄管理之业,不得不更精准些。”
      “唔,这道理我也懂得。说起来,诛戮了清酒邪神的,还是山神大人呵。”
      这怀念的语气让阿尽警惕起来了,他低头问道,“你从先认得他?”
      “我死后以后,魂魄原是要归类的。还是我向山神大人求情,他才许我在这人间的罅缝里呆着,直到我愿意洗去记忆,再入轮回。”
      “我瞧你是想问我如何有了这样的殊遇。但我实是不愿提。”
      阿尽半信半疑,呛道,“虽如此说,你也得跟我回去一趟。我得把你领给山神大人瞧瞧,看看你有没有撒谎。”
      雪衣鬼颔首道,“也好,我又能到红尘里窥望一晌了。”
      落魄的鬼也不需要拾掇什么行履,他抱了自己的猫,就不言不语地跟着阿尽走了。
      只是他临出门时,身体却禁不住发着抖。过了半晌,他的身上出现了纵裂的血色条纹,脸上也血肉泥泞,仿佛缀满铜绿、赤红的补丁。阿尽不由诧异起来。
      雪衣鬼悲戚地含笑着凝望他,温声问,“你害怕么?”
      不知这鬼生前遭遇如何,现在显露了这样一种横死的惨象。阿尽想了想,好言安慰道,“我只知道若是玉佩戴得久了,便有血色的纹络,你便好比一块血玉,好生珍贵,又怎么让人害怕呢?”
      雪衣鬼笑了一笑,慢慢走着,静静体会着,看看他的血肉是不是好好地贴在身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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