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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馈药 ...

  •   薄暮时分,天空被渺渺炊烟熏得粉红。天边一片桃林般的云霞,风也吹剥不动,只温柔倘恍地挑落下点点粉瓣——那便是地上的圆圆暮光。
      阿尽被抓回家了。他正在山庙里,坐在小神庙上,颇为自得地——毕竟他抓了两个妖怪——向山神狡辩道,“大人,你别怪我随随便便地就跑出去了。我离开是为了回来啊。我只有离开家了,才可以回家啊。我经常出去,才可以经常回来啊?”
      最好不是一直在家嘛?这几句真是诡辩啊。
      “那你以后是不是还不如期归来,再跟我说这是‘离别的意义’?”永不归来的意义,是让人永远思念、永远哭泣吗?
      阿尽当然是说不过他的。他的舌头像是被山神挽了一个梅花结。他有些羞惭地低着头。
      “以后别再出去了。”山神按着他的头,试探着说。
      这话真是捅了马蜂窝了。阿尽就像被野蜂锥刺着,站了起来,直直地望着山神,说道,“大人,但我不能总受你的庇佑,我也想长成一个独当一面的大人啊。下一次重逢,在你眼里,我就不是一个顽皮的家伙,而是一个男子汉了。”
      大人歪着头想象了那副场景,叹道,“我要你在家里,不单是为了保你周全。我私心里总情愿你是个小孩子,我是你最亲的人。待到你长成了大人,不就是别家姑娘的嘛?”
      “你瞧你一下山就遇见了两个小姑娘。”他可真是随心所欲,要来教育阿尽,就把她俩拎出来说成是小姑娘,用不到了就喊打喊杀,把她们抓到牢里。
      阿尽闷闷的,似是觉得委屈。一心一意地当男子汉,是为了站在你身边,为你卸下一些烦扰,吹去眼底海一般忧思,抚平你眉间春山,便是“山海皆可平。”
      “罢了,瞧你这‘眉尖若蹙’的小模样。”大人啧啧说道,他按了按阿尽的眉梢,春山便被按平了。他低垂的眼睫,是敛了翅膀的凤凰。温柔的神色被睫毛掩住,化为醴泉为凤凰啄饮。他的指尖像是凤凰的红喙,一下一下地啄在阿尽心上。
      “我倒成了多舌的鹦鹉。呼呼大概觉得我现在面目可憎,是庙里的老住持,你呢,是逃下山去、追寻姻缘的小和尚,‘五年六年,讨一个混家;七年八年,养一个娃娃’。”
      不知道戳到了哪一处痛脚,阿尽蓦地生气了,他劈开额前的手指,跑回自己的房间,恨恨地关上门。大人自笑了一会,想不到自己真的说中了呼呼的心事,他便这样羞恼地跑开了。
      不多时,大人便走过去,在门外说道,“我知道了,那个妖怪诅咒你,我现在还取笑你,是我不对了。我知道那是你心里宝爱的事,我不该这样戏谑地说出来,惹你生气。”
      不知为何阿尽气得更狠了。根本不是这样。我心里一点也不想娶媳妇生孩子,怎么能这也不知道呢?
      “你真是个笨蛋。”阿尽在屋里大喊着。
      到了晚间,阿尽不情不愿地出来吃饭。不吃恐怕大人会伤心,他只好勉为其难地驱遣了肉身去吃饭。他低着头,筷子笨笨地捣着菜。
      山神只是陪吃几口,便放下木箸,说道,“灼国西南处的一处林子里有个狐妖,传言又有许多魂魄,被他收割了藏到那里。你扮做一个游人去探看便好了,别又被牵绊住了。先是被花妖唤做‘相公’,只怕这次要被狐狸拐去当媳妇了。”
      不待他说完,阿尽已经怒腾腾地站起来了。
      山神不为所动,接着取笑道,“而我还要去北地扑灭煞气,你若同我一起,自然是能护好我的。只是‘杀鸡焉用牛刀’,我们小公子一下山,便擒获了两只妖怪。这样区区小事,恐怕委屈了您这上可达天的本事——”
      阿尽如何不知道他在暗讽?他脸上简直簌簌有声地冒出一片红,摔着筷子说,“你别阴阳怪气的!我才不和你一起去!”
      阿尽只知道自己生气。却不知他大人一回家,发现阿尽不在庙里,也不在山上,真是气得不轻。他飞过了仙海,正要拈一缕仙机,判明青玉在何处,正徘徊的蓝马便朝他奔来。
      “我已经不要他了。”大人一边俯下身,在蓝马耳边这样说着,一边由着它把自己载过去。
      于是现在他心满意足地观看着被惹怒的呼呼。
      待到阿尽气平了,大人又谆谆叮嘱道,“你要伺机而行,若是你的马儿需要隐匿,记得把它变回枕头抱在怀里。”
      “谁打架还抱着枕头啊!”阿尽嚷道。他想了想,自己也不会飞,不带上马儿还真不行,只好问道,“你能把它变成什么容易藏起来的东西吗?”
      “那我索性把它变得小一些,别在你的衣襟上罢。”
      阿尽满心以为大人要把蓝马变成玉佩,这下自己可真的是少年公子了。想不到山神却施了法术,把它变成了一只蓝骨头,上面画着彩枫叶。阿尽和这块骨头面面相觑,还是忍不住要质问大人。山神笑着向他解释道,“你眼里望见的是红粉佳人,还有过隙蓝马,我却瞧见了枯骨。万象皆空,这世界万物的本质,不过是繁盛后的湮灭,无论是美人或是宝物,皆是白骨尘土。”
      阿尽气得笑起来,问道,“那我呢?哥哥,你眼里的我是白骨吗?”
      山神立时敛了笑,正色答道,“我眼里的你自然是永恒的。世间万物都方生方死,缘起缘灭,却有彼此相对的永恒啊。”
      阿尽整个地被哄好了。

      第二日清晨,日光穿行过栏杆,在青砖墙上留下明黄色的划痕,像是一簇并排的竖直的猫尾巴。暖融融的日光在给人们挠痒痒,像是用猫尾撩着他们的颈项。
      山神昨晚便走了。阿尽在庙里歇了一夜,早上用了传送符,一息之间,便被运到了万里外。此处唤做乐游原,绿草榛榛莽莽。阿尽跑起来了,不过还是被包裹在日光里,逃不出它的怀抱。他也不是忘了身上的骨头可以变做马,只是不知怎么,阿尽越看这骨头越欢喜,几乎舍不得把它解下了。
      他正乘风飞奔着,一柄霜剑却铮铮地刺到他面前。阿尽一时立不住脚,手握着剑柄,翻身鹄跃,旋落到地。他抽出了腰间软剑。有个人从他头顶上越过,拔回了剑,转身挺立着。
      那人问道,“你是谁?怎的突然从这晴空里蹦出来了?”
      阿尽想着,你不也是突然冒了出来?他扬着脸大喊道,“齐天大圣——”
      “土行孙还差不多。不不,是钻洞老鼠。”那人嘲笑道。举剑欲刺。
      他们较量了几回合,阿尽几下便制住她,唐心人依旧不服,阿尽无奈道,“我的确是土拨鼠成精了。你打不过妖怪,也没什么难过的。”
      “寻常妖精我确实打得过,就只不见你这样乖蠢的。”她拍拍阿尽的肩膀,说道:“我瞧你大约是个仙山子弟,再者是个道家弟子。你倒是同我赌气做什么?我不配同你相识吗?我是一介游侠,名唤唐心人。这位小友,还要请教你的姓名。”
      阿尽讲道,“我是寒山上山庙里的和尚,带发修行。”
      “寒山?便是那仙山?你见过那山神大人?”她顿了顿,又道,“你竟是个小和尚?”
      阿尽点头道,“我还是山神大人敕令的和尚呢。”唐心人不甚解地应了一声,又问,“那你是偷跑出来,要觅姻缘的么?”
      阿尽顿时阴着脸,眉毛乌云般沉沉堆着,眼里仿佛也有闪跳的电光。唐心人正要把她的脚爪往后挪一点,又觉得不应当,为什么要害怕一个打不过自己的人。阿尽却蓦地笑起来,眉梢乌云散去了,眼睛也弯成双月,是云散月开。
      “你是不是折子戏听多了,觉得和尚都要有颗尘心、有满盈的心事?我就是个从不想娶媳妇的和尚。我早立过誓,要是有天娶妻生子,我就不得好死。”他说到最后,竟是微笑起来,松了口气似的。仿佛终生孤独是什么难能的好事,他惴惴不安地担忧着自己做不到。
      唐心人撇撇嘴,“你倒是乖。都不用老和尚在你耳边念叨,‘山下的女人是老虎’了。”唐心人小声嘀咕着。她又问道,
      “你是要来做什么?我是听闻这密林深处,有一家客栈,不但生取猴脑,还收婴孩。来那里吃饭的也无非是山精鬼怪。我也偶然听闻,慕名来吃——吃那店主的脑髓血肉。”最后一句她说得咬牙切齿。
      “我同你一起去。”
      他俩便一拍即合,约定一同去。阿尽解下自己的蓝骨玉佩,放到地上,变成一只马儿。这宝蓝的马儿像是用漫天星星的夜晚做成的,煞是吸引人。
      唐心人蓦地从剑上倒吊下来,问道,“我能同你一起骑马嘛?”
      阿尽正要答应,却想着,寒山上的那位“老和尚”会闻出来脂粉香,又要说些让人闹心的话了。阿尽便垂着眼,幽幽说道,“我怎么能把老虎放到马背上,要是老虎吃了我的马呢。”
      唐心人气得跺着剑,跌跌撞撞地飞出十几米外。阿尽依旧怡然自得地骑着马儿。大约过去了一个时辰,他们望见了一片苍茫如烟的树林。青碧的竹叶上镌刻着光,像是一只只银眼睛,在风里翻转着看这两个异乡人。林外矗立着一块无名石碣,树木的疏影烙在石碑上。
      蓝马渐渐地停住,胫蹄掩映在萋萋芳草里。阳光如轻展的纸扇般拂散着,在草叶间烧燎出迷离的烟息。
      唐心人撤下剑来,稳稳落在草野之上,她轻笑道,“这里倒是有一只秋老虎呢。小和尚,小心你的马,别被老虎吃了!”阿尽正自感慨这日光的燠热,乍听此言,不由惊道,“怎么现在就是秋天了?”乐游原上正是晴明的夏日,他们不过行进了一个时辰,夏天便衰残成素商时节了?
      “是这林子有古怪,永远是凋零的秋景。若是再进到深处,便是永远的冬天了。”
      “我们灼国平原一带,便有这种树,是秋季才开花的,我据此判定,这一带已入秋了。”
      树林外沿是一圈栾树,零落了许多嫩黄的花爪子,像是掩映在芳草丛间的长手长脚、细骨伶仃的星星。
      他们往里去,果然望见绿云里纭杂着红霞般的枫树。枯黄的落叶便如蜷缩的孩童,悠悠荡荡,时而翘起脚,或是仰起头。又像是凤凰飞过,遗落了许多羽毛。阳光从枝叶的罅隙间涌进,水波一般柔和地皴皱着,落叶便如一只只斑驳的小船儿。
      阿尽这才全信了。不知是什么样的诡奇的阴气,把整片树林都吓得不活泼了呢?
      他们往里走,愈发觉得清寒锥骨,仿佛有银白的荆棘扎在肌肤里。“我可是早有预备,偷偷带出了一件披裘。毕竟想着山林里或许有狐仙山妖,可能会冒犯,既没带貂皮,也没带白狐裘了。”唐心人有些委屈地说道。她又望着阿尽,这才想到了他,“你穿得这么单薄,这可怎么办呢?”
      阿尽隔着衣服,按着自己胸前的青玉。少顷,便有漫身的暖意,仿佛骨血里开了云蒸霞蔚般的桃花。
      “男人自是不惧冷的。”阿尽笑嘻嘻地说。
      他往前跑着,约有十来步,便转出一片古木,眼前豁然明亮。昏沌沌的团团雪光,晕晕地回转着。小小一片雪野上,有一家冒着光的野店,檐角上还系着一缕炊烟。阿尽回头喊道:“快过来看!”
      唐心人披好了她的裘衣,满脸狐疑地走了过来,她不相信男人都不怕冷。

      他们走进店里,却听见了一阵喧闹声。
      一只狐狸拨拉着玻璃珠算盘,斜斜地瞥着满面怨憎的青衣舞伎,说道,“这不得怪你自己嘛?不然客人为什么不去摸别人,却来作弄你。你瞧瞧你穿得这般少,身子又扭得这般妖娆,像只水蛇,盘丝洞里的蜘蛛精也比不过你。你这种狐狸精——”他骂得兴起,这才发觉把自己给捎带进去了,便急急说道,“谁能想到你真身是一只莲蓬。”
      舞伎张开所有深埋在脸上的眼睛,像是十只金乌在天幕上流转。那模样或许太过狭邪,狐狸蓦地嗥叫一声,狠狠地刮了他一巴掌。青衣人慢慢立定,歪着头,把脸上一只只眼睛挨个慢慢阖上。他慢慢冷笑一声,执着金绿的铃铛,继续跳起舞来。
      “莲蓬妖看上去虽然奇异,但也比不上这狐狸恶形恶状。”阿尽悄声说道,“这狐狸倒是有些可恶。我们先看着罢。”
      狐狸抹一下脸,便如戏曲里的变脸一般,化作一个摇着纸扇的玉面书生,招徕着客人。
      唐心人倒是不言语。阿尽一直恨恨地盯着那狐狸书生,唐心人选好了菜,拍着他的头让他快些催促店家。阿尽这才低下头来同她说话。狐狸抖着扇子,往这边轻轻递来一瞥。
      到了晚间就寝之际,唐心人还倚在门边,磨磨蹭蹭,就是不愿回自己的屋里。阿尽简直心惊胆战,以为她想同自己睡在一处。唐心人确然是这样想的,在阿尽护送着她回自己房里时,她幽幽地说,“之前我夜间都是有人在屋外守着的。”
      阿尽正要一言不发地掉头就走,又觉得不太好,便安慰道,“按照你的说法,‘女人是老虎’。你既是个老虎了,你还怕什么呢?安心睡罢。”
      ……唐心人默默地关上门。

      阿尽是被舔醒的,一只湿漉漉的舌头在他脸上游走。他一把掣住覆盖在身上的毛茸茸物件,把它掼倒在地。
      他定睛一看,竟是一只斑斓猛虎,却生了一对尖厉嶙峋的翅膀,长满刺的背脊如同秋日里的茅草原野。他惊起四顾,屋里还聚了几只如出一辙的双翼老虎。
      唐心人惊叫着推开门来,望见屋里的景象,便钉在门边,不再往前了。她努起嘴说,“好多老虎呵。你瞧瞧,都怪你一路上‘老虎’来‘老虎’去的,这大虫真被你引来了。”
      阿尽见她的剑上虽有血迹,身上却无碍,便放下心来,说道,“这是穷奇。你没见它的翅膀么?它最爱咬碎人的头颅,怪不得要舔我的脸。”
      领头的恶兽向前几步,阿尽便举剑欲刺。
      束手旁观的唐心人在一旁悠悠说道,“我倒想捉一只养在宫里——呃,我是说我的家里。”

      待阿尽斗完了这几只恶兽,却又发觉唐心人不见了。莫不是被叼走了罢?阿尽头疼地想着,四处去寻她。他沿着回廊,一径摸到阁楼上,才听到声响。
      “这是我父皇炼制的丹药。若是吃了,对你大有裨益。”
      “唷,你还恋着你那旧日情郎?我的小皇帝。你现在身边的那孩子倒很不错。”
      阿尽挠挠头,才明白那说的是自己。但是唐心人怎么又成皇帝了?
      “你说那个傻小子?我跟他不过是萍水相逢,没甚么关系。”
      狐狸兮兮笑了几声,“既是如此,想必你也不心疼他,我瞧他可口得紧,你把他献来让我吃了,我就替你弄活你的心上人。”
      “……你若是要我的命,还师出有名,我也——我也情愿。那是个不相干的人,怎能被我牵扯进来。我也知我瞧着很糊涂,但这点事理还是懂得的。”
      狐狸不耐道,“谁要吃你?你到底愿不愿意?”
      “不能。”
      “……罢了,你把那药拿过来罢。”
      阿尽听到这,便忍不住了,蓦然闯进屋里,却冷不防遭了暗算,被玄铁的锁链挂了起来。
      “我听闻那药是用人的骨血炼制成的,你把它不清不白地送给妖怪吃,不是在造孽吗?”阿尽对着唐心人喊道。
      唐心人只是不理不睬,她眼里空濛濛的,只一点烧灼般的狂念,烧红的铁针一般从眼里刺出来。
      狐狸把那药吞了下去。果然,一股灵气直溢,沁透心脾。狐狸心里暗喜,面上一点也不显露出来。待到唐心人再哀求几句,他才懒懒道,“拿出来罢,我瞧瞧。”唐心人便把一绺发丝珍而重之地捧了出来,还有一截断骨。
      狐狸随手拈了起来,放在鼻尖嗅了嗅,忽然大笑起来。他把那断骨扔到地上。唐心人还来不及大怒,也就被他捆缚住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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