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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Etude·Op.3 ...

  •   【被变更的婚约】

      接到沃德辛斯基伯爵的信函时,肖邦已经准备收拾行李回巴黎了。毕竟受凉给他带来的病症已经基本消退,他也没有理由继续留在这里。

      在阅读完纸面上的信息后,肖邦并无太大的情绪波动。
      甚至在他眼里,那些墨字构成的词句简直惹人发笑。

      “请您前来……详谈‘婚约’一事……”
      肖邦对这份邀请持保留意见。

      难道几天前安东尼深夜应邀是梦游,他透露出来的一切会是梦呓?
      婚约?
      那不是你们想方设法要抹去的东西吗?

      棕发的青年静默着,将它丢进手边的置物铜盆里。里面装着近来与“德累斯顿”有关的全部信件,盆底黝黑。
      他划着一根火柴,却在丢下的瞬间迟疑了。

      火光渐渐停止燃烧,肖邦思索片刻后,将灰梗丢进盆里。
      他重新清洁手指,取下衣架上的外套,决定去赴约。

      无论结果如何,沃德辛斯基一家都曾给予过肖邦真诚的关怀。尽管他们不再是他记忆里的那般模样,但于情于理,他都该在离开的时候,和他们好好道个别。
      这一别,大概就是永远。

      *

      沃德辛斯基一家在德累斯顿的住处和肖邦记忆里的相比有些不一样。

      平日里,这间屋子觉少不了欢声笑语。小儿子安东尼最爱插科打诨,小女儿玛利亚则会捧着哥哥的场,在钢琴上弹出活泼的旋律。
      人声和音乐一直以来都是这里最不缺少的东西。

      但今天,热闹从这间屋子里彻底消失。
      甚至,就连曾经的热情都似乎消退了。
      ——没有人下楼来欢迎青年的到来,只有一位谈不上熟悉的女仆。

      顺着女仆的接引走了几步,肖邦不动声色地开口:“请问,玛利亚和安东尼他们呢?今天不在家吗?”
      女仆转过身,柔声回答道:“先生,小姐和少爷在两天前已离开德累斯顿。”

      这算是为了彻底避开会面吗?
      肖邦停下步子,不禁怀疑前来拜访的决定是否正确。

      就像坐落在乐谱第一小节上的速度标记一样,从一开始就限制着音乐的时长。
      或许通过书信暗示所谓婚约的态度,双方都能体面一些。

      “先生?”
      女仆见客人迟迟没有动作,上前提醒似乎正在走神的青年。

      “我想先去音乐室坐会。想必沃德辛斯基伯爵这会正忙,大概无暇召见我。”
      “先生,音乐室里面的钢琴今天一早就被寄回华沙了……您还要去吗?”

      女仆并未细听肖邦的言外之意。她只是记得这位先生先前常常和少爷小姐们在钢琴前相聚,好意提醒他音乐室并不是个好选择。
      然而回答她的又是一阵沉默,令她有些不知所措。

      “去。”
      听到青年的回答,女仆这才松了口气。

      “好的,先生,我给您开门。”
      迅速抓住门把手的女仆不太明白,以前待人像春风一般的青年,为何今天相处起来会那么难——她实在不想再经历一次死寂般的沉默了。
      “我去通报伯爵一声吧。老爷就在书房,稍后您可以自行去见他。”

      女仆将音乐室的大门彻底打开,微施一礼后快步离开。
      听着渐远的足音,肖邦并未在意仆从不同平常的态度,慢慢走了进去。

      视野中去除那架三角钢琴后,音乐室变得空旷许多。
      其实说是音乐室,它也相应承担着部分会客厅的功能。几天前,几个年轻人也曾在这里弹琴放歌、嬉笑玩闹,主人则在一旁的沙发椅上独自品茶,一派祥和温情。
      但现在,这里只剩下零落的几处椅子和矮茶几。

      不,不止如此——
      在原本放钢琴的位置,乐谱散了一地。部分纸上似乎还印着些许浅浅的印子。

      肖邦走过去,将最近的一张曲谱拾起。
      他用手掸了掸,中指指尖传来轻微的尘埃感,留在五线和音符里的印子便几乎看不出了。

      是鞋印。
      大抵是搬运钢琴时,琴谱掉落却没有引起注意,经过匆忙的步履,沾染上的落寂。

      谱纸上还残留着铅笔的痕迹,标注着音符的指法和一些简短的、演奏需要注意的细节。
      字迹写得很轻,字体优雅得体。

      这是他的铅笔字。
      也是他的钢琴曲。

      青年闭口不语,眸中的神光暗自流转。
      从这些散落的曲谱里,他渐渐明白了一件事:他原本想要求娶的,得到过沃德辛斯基伯爵夫人口头婚约的温婉淑女,并没有那么适合他[1]。
      至少,青年十分确定:玛利亚小姐,对“肖邦的音乐”,并不是真的的喜欢。

      浅淡的笑意在嘴角浸染开来。
      肖邦一时不确定,自己这会的心情是自嘲多一些,还是如释重负多一些。
      但他内心十分平静,甚至庆幸自己走了这一趟。

      玛丽亚小姐不缺一份被肖邦标注讲解过的乐谱——无论纸上的音乐出自于谁——只要她想,她随时都能拥有它们,也随时能请到专人为她解惑。
      她并不在意,钢琴上的乐谱是否会有欠缺。甚至,她根本不记得曲谱就落在谱台上。

      换上那幅标准的社交表情。肖邦刚想任由谱纸从手中滑落,转身离开音乐室去赴约,却因为走廊传来的对话声中止行动。
      有人接近这里。
      看来今天来拜访沃德辛斯基伯爵的人,不止他一个。

      “小姐,前面是会客厅和音乐室,穿过它上楼,夫人就在上面。”
      “音乐室?我能不能……先去里面看一眼?”

      轻易就能从对话识别来者的身份,女仆和女访客而已。
      或许访客有些特别,毕竟从声音听,接待她的仆人是一直跟在伯爵夫人身边的那位。

      原本这是会被青年转头忽略的事,但少女的声音却令肖邦十分在意。他应该不曾结识过她,但就是觉得熟悉——而这绝不是错觉。
      身为钢琴家,青年从不怀疑自己的耳朵。

      “小姐,当然可以,毕竟夫人吩咐过要带您好好看看。这边请。不过务必不要停留太久,毕竟夫人在茶室等您。”

      足音越来越近,肖邦下意识地冲向左边的展示柜,那里展示着些来自东方的瓷器。

      以前,在他还是这幢房子里最受欢迎的客人时,来得最多的地方就是音乐室——他知道,在那个柜子边上,有足够容纳一个人藏身的空间。
      那儿基本处于屋子里的视角盲区。感谢沃德辛斯基先生挑了幢匹配他头衔的房子,若大的音乐会客厅没人会在意一个不起眼的小角落——甚至还有落地窗帘作二重遮掩。

      不知道为什么,青年并不想撞见生人,但他又想不动声色地验证自己的判断。

      “音乐室……为什么会没有钢琴啊?”
      从期待到失落,女孩子的声线明显地在空气中画了个倒“V”。肖邦几乎可以想象对方从兴致勃勃秒变颓唐无力的模样。

      女仆细心地给少女将方才青年听过的解释再说了一遍。

      “我还以为可以在这里摸到大三角来着……”
      尾音里的遗憾和怨念几乎要令肖邦的嘴角上扬十个度数。
      不知为何,青年竟想起曾在巴黎时,某个金发的匈牙利人兴高采烈地推着他去男装店,献宝似的招呼柜台展示他看上的那个漂亮领结[2],结果被店员告知刚巧被卖掉后,一幅在演奏会上弹错音了的滑稽表情。

      “咦,这些乐谱是?”
      “小姐,别碰——这些垃圾仆人竟然忘了收!上帝啊,真是失礼,清扫房间的仆人是耳聋了吗?我马上带您离开,夫人果然就不该招这些不靠谱当地人……”

      原本微弯的美妙弧线瞬间拉直,笑意从肖邦脸上消失。他捏紧手中的那张谱纸,退到阴影里,讳莫如深。

      “您说错了,这绝不是垃圾——”
      像是在黑暗中点亮的烛火,少女温和地回着话,却字字毋庸置疑,仿若维护着真理。在肖邦的视线里,阳光透过布帷,将一个隐约的、捡拾乐谱的影子拓在上面。
      “这是《肖练》啊,是练习的时候会因为一个小节就疯狂,是弹好一段就能哭着大笑,是藏在简单音符里海般的细节……超越纸张本身,它是宝藏!”

      “可是……恕我失礼,小姐,夫人吩咐过‘运走钢琴后清扫这里’,那就意味着这些纸张是‘可以丢弃’的东西。”
      不愧是伯爵夫人的贴身女侍,肖邦完全可以捕捉到她话中的潜在意味。

      “我不否认女主人的判断。但我记得,您刚才说过钢琴和您家小姐的离开,并不是同时?那是否还有一个可能,曲谱被留在这里,完全不是她的本意?”
      “能弹这些曲目的话,我想她一定是喜欢音乐,爱着肖邦的。”
      “收好它们吧——相信我,如果您家小姐得知丢失了这些曲谱,她一定会想要追回它们。”

      少女的执著令肖邦哑然。
      他看着遮蔽的窗帘上属于她的影子跳来跳去,把地上的曲谱全部收到怀里。
      只是为了让他的作品免遭遗弃——一个陌生人,竟比他的“波兰亲人们”,要珍视得多。

      真傻。
      肖邦倚着着墙壁,用手背遮住自己的眼睛。
      这句感叹,不知是给少女的,还是给他自己。

      “您看这些标注,她学的时候是多认真啊……一个爱着肖邦音乐的人,只会允许他的曲谱被翻烂在自己钢琴的谱台上——不,或许连翻烂都不允许呢!”

      青年骤然睁大眸子,少女的话不亚于在他的心脏里引发一场地震。

      起风了。
      遮挡的窗帘在他眼前耸动,他却像一枚钉子似的扎在那,未曾动弹分毫。而她似乎沐浴在圣光下,轻抚着怀中的那沓曲谱,毫无保留地袒露着她的内心。

      帷布摇曳,在见与不可见之间,少女温柔真诚的笑,渐渐倒映在青年天蓝色的心灵之窗上。

      “是你?”
      音容重叠,所谓的熟悉感被揭开谜底,关于她的记忆随着一段练习曲彻底浮现。

      就像春日里的一记惊雷,劈开所有的沉寂,带来温润的甘霖——
      也不经意唤醒了,肖邦那颗渐眠的心。

      ……

      不知过了多久,肖邦终于从隐蔽的角落里走出来,这间屋子里早已空无一人。
      只有那张矮脚茶几上,置着一份被整理好的乐谱。

      不,还多了一样东西。
      一条发带。

      许是听出那位女仆的敷衍,少女特意解下头上做装饰的发带,将曲谱叠放系好。毕竟曲谱不属于她,讨要它们也不合适,她只能选择这种笨拙的、却又固执的方式。

      藕色。
      不同于粉色的天真无邪,它更像是蒙上一层灰色后,依旧不改的温柔。
      肖邦拨了拨这根发带,确认这颜色不愧曾属于她。

      “先生……您手里的那个,能让我拿去处理掉么?”
      青年抬起头,发现最开始接引他的女仆此刻正红着眼睛,唯唯诺诺地望着他。

      “另外……老爷处理好事务了,您快去书房——”
      “请给我一张大牛皮纸。”

      肖邦打断女仆的话,将手里那张乐谱小心地插进发带交叠的十字线里。

      “您说什么?”
      “反正你要将它‘处理’掉,不如交给我?还是需要我再亲自向伯爵大人请示一下?”
      “不,不用——我马上去拿纸,保证给您包得好好的!”

      如果乐谱的主人真的在意,在她离开的那天,这些纸张就应该安稳地存放在行李箱里。
      你看,它们还是难逃被遗弃的宿命;就像我,也要去接受命定的结局。
      谢谢你,不知名的小姐。
      如果走出这里前,我还能再和你碰一次面……
      那我希望这次,能在阳光下得知您的名字。

      收拾好一切,青年改步去往他真正该去的地方。

      *

      “我的夫人允诺你的那件事我已知晓。老实说,我亲爱的孩子,这种事决定权理应在我手中……况且,你并没有征求过‘当事人’的意愿不是吗?”
      “不过,鉴于我们两家多年交好,身为贵族越发要为自己的言行负责……那个‘约定’,我们愿意履行——一个正正经经的‘沃德辛斯卡’。”
      “欧罗拉·沃德辛斯卡,我的第三个女儿,我愿意将她许给你。”

      在伯爵的书房里,青年简直如同经历了一次灵魂的震荡。他完全无法想象,比起拒绝的答案,还会存在第二种惊世骇俗的选择。
      那个含笑的、坐在办公桌对面的中年人,真的是他熟络到可以称之为叔叔的人?

      浑浑噩噩地走出书房,接受伯爵大人好心的建议“去安静地细细考虑一番”,肖邦百无聊赖地坐在花园的木长椅上,彻底将自我放空。

      如果说宅邸内,一切都令人窒息的话,那这片玫瑰园,足够让人再一次找回呼吸。
      不用去思考那些纷扰,不必去在意那些弯绕,渐渐平复下来的青年,思维终于恢复正常。

      欧罗拉·沃德辛斯卡?
      肖邦并不怀疑这位素未谋面的小姐的身份,他只惊叹于“波兰亲人”使出的手段。
      他一向不爱言明,总以为暗示足矣——奈何这次,他骨子里的委婉,竟成了可以利用的东西。

      沃德辛斯卡啊……
      伯爵的行为在外人看来根本挑不出错,他轻易就转换了立场。如若青年递给他否定的答案,最终被谴责的将会是肖邦。

      “妈妈,请原谅我……我没有办法……”
      青年靠在长椅上,紧抿着唇,看着天上的白云,发出微弱破碎的声音。
      他早已想通这门婚事破灭的原因,也准备好接受毫不避讳的拒绝。但他实在无法对这种反转般的补偿心安理得,去将一个无辜的人牵扯进来。

      婚姻,简直比索然无味更像灾难!

      ……

      “先生,请您嫁给——啊不,是‘请您成为我未婚夫’,可以吗?”

      玫瑰丛传来的异响,带着一句风风火火的请求突然打破园中的宁静。
      肖邦被这突如其来的闯入吓了一跳。

      眼前的小姐低垂着头,弯着腰,双手将一份婚契书举过头顶,直端端地送到他面前。
      她双手紧拽着纸张边缘,肉眼可见细微的颤抖。但态度十分诚恳,并非玩笑。

      “……”
      阳光有些过于耀眼,甚至让人头晕目眩。

      肖邦的睫羽来回扑闪,白纸和少女毫无装饰的发髻并未消失。
      他有些懵。

      并不是幻觉?
      那就是我耳朵出了问题。

      青年僵坐在木长椅上,身后的玫瑰花丛越发鲜艳。
      此刻,他的脑中不断重复着某人在琴键上超affolé glissando[3]的回响。

      弗朗茨·李斯特(Franz Liszt),等我回巴黎后,你务必要为我的耳朵负责——如果不是因为听多了你的钢琴,我怎么可能会出现幻听?

      “未婚夫”?
      仁慈的主啊——我这是,被人求婚了?!

  • 作者有话要说:  【注解·Op.3】
    [1] 玛利亚小姐:这里做一个设定说明,本文中的肖邦和玛利亚在此时并未心意相通,并没有确定明确的恋爱关系。
    在肖邦的相关传记里,我个人感觉他和玛利亚小姐的感情深温到定情是在第二次在德累斯顿定婚约前——即在马利昂巴德的那一个月。
    上一章我借安东尼的口提到过,肖邦因为某些原因错过了这次相聚。所以这个肖邦并没有陷入爱情,他只是受了母亲的鼓舞,觉得玛利亚是结婚的最好人选才有口头婚约这一遭。
    [2] 漂亮领结:基于弗朗茨·李斯特传记中提及的他的“小癖好”发散而成。这位匈牙利钢琴家一生拥有三百多个领结,他对这种男士的装饰用品格外偏爱(李子男神可可爱爱,超大声)。
    [3] affolé glissando:两个词都是音乐术语。
    “affolé”是法语词汇,大意是“如癫似狂的,发疯似的,神魂颠倒的”;“glissando”是意语词汇,滑奏。即用手指甲或指尖在键盘乐器的琴键上或竖琴的一些列弦上作迅速滑动而唇线一串音阶的奏法,俗称刮奏。
    感觉翻译过来总少了些什么,遂用原词。此处大家可以自行脑补。
    顺带一提,“glissando”这个词由法语“glisser”词根和意语词尾“anto”拼凑而成,意语中本无此词,但沿用成习后被收进意语词典(音乐家的造词能力也不可小觑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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