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落凤》宋思服

29、四：阆苑瑶台风露秋1

　　阆苑瑶台风露秋，整鬟凝思捧觥筹，欲归临别强迟留。

　　——《浣溪沙》晏殊

　　我十四岁时，沉迷于柳三变的词。

　　太妃杨氏命宫人以两川进贡的锦绮，为我新裁了几身衣裙，锦绮色彩艳丽，轻薄如纱，衬得人肤色胜雪。我的头发软而长，初绾着云鬟，面容似那初展的芍药，隐隐透出些朦胧的国色来。

　　姐姐善琴，三月的后苑桃李竞相争妍，是处松墙竹径，曲水方池，鲤鱼游于御湖内，粉蝶对舞花从间，我新学了几个舞步，求了姐姐弹琴相和，于御湖边跳起舞来。

　　姐姐一向宠我，应了我的所求，曲按宫商，弹起了柳永的《望海潮》。

　　她好音律，喜谈什么五音十二律、七宫十二调，没了素娘的指点，我的舞技实在算不上高超，胡乱转着几个圈儿，唱着那《望海潮》，想象记忆里钱塘烟柳画桥，风帘翠幕的模样。

　　张才人坐在一旁看我起舞，一曲舞毕，她首先拍手叫好，道：“圣人的妹妹真是出挑，这舞比得上教坊舞姬了！”

　　张才人比姐姐年长两岁，容颜实在是秀丽，阖宫皆知太后不欲官家近女色，张氏不敢明着邀宠。我有时去长春殿或延庆殿，见张氏在殿里或为祯哥哥侍笔，或与他笑着说些话儿，心下总会呷着醋儿，为姐姐不平。

　　姐姐知晓我的心思，无奈劝了我几次：“你不喜欢张氏，那张氏心里是有数的，到时候，她只以为是我拘着她，不让她靠近官家，反倒成我的不是了！”

　　于是她才约了张氏一并来后苑赏花。我倚在姐姐身旁，容貌也好，技艺也罢，对别人的恭维从不放在心上，姐姐仍缓缓波着琴弦，道：

　　“张姐姐实在把她夸上了天，阿落身形还未长成，哪能与教坊伶人作比？这仙吕宫调性清新绵邈，配着柳三变《望海潮》这词，实在是恁的好听！”

　　张才人抱着一只花白相间的狸猫，拿张小椅儿坐在花架儿底下，慵懒道：“那柳三变啊，科考都参加了三次，他哥哥都在天禧三年进士及第了，他恁样的名动天下，怎竟与功名无缘？”

　　柳三变那时已四十余岁，他多年屡试不中，遂流连教坊青楼，一心填词，好为风花雪月之曲，大宋人人皆知其名。姐姐轻轻笑着，道：

　　“听说这次柳三变又过了乡试和礼部试，再过两日便是殿试，也不知这次春榜会如何呢。”

　　国朝惯例，科考到了礼部试之后，礼部先上合格进士姓名，诏翰林学士编排等第。及试中格，录进士之文奏御，谓之殿试，翌日，官家御崇政殿，御赐新科进士及第，放傍唱名。

　　我一听柳三变也在今春举人之列，心下甚喜，缠着姐姐要去看殿试。

　　姐姐摆手道：“科考是朝中大事，这事你要去求官家，我做不了主。”

　　郭府里新请了先生，教导我和三姐姐君臣之礼，祯哥哥长大了，如太后和宰执们期许的那般，风度翩翩、成熟稳重，喜怒甚少见于形色。我小时候以他为至亲，现下倒觉得隔着一层。

　　有时候见他的面，见他头戴二十四梁的通天冠、身着云龙红金绛纱袍，总不住的想，他是我的哥哥，姐姐的夫君，也是汉家天子，全天下最尊贵的君王，连我都对他恁的崇敬，宫里的那些宫女御侍，哪个会不喜欢他。

　　所以我平日里尽量避免与祯哥哥接触，这次听闻柳三变要廷试，我再忍不住，闻言便拉着姐姐去延庆殿找姐夫赵祯，希望能远远见着柳三变一面。

　　祯哥哥随口便答应了下来：“阿落如今还年小，明日殿试时穿一身内臣的衣服来，等再过三年，可不能由着她这么闹了。”

　　张氏原本想跟着我们姐妹去延庆殿，我百般不乐意，推脱要先去太妃娘娘的甘露殿，张氏这才作罢，悻悻回了自己的宫阁，姐姐万般的无奈，对祯哥哥道：

　　“这丫头也不知是怎么了，一见张娘子就像是翻了醋坛子，我怎么说都不成，就是不许张娘子同臣妾一起见官家。”

　　姐姐好歹明里暗里的拘束我，赵祯可拿我无法，他轻轻环上姐姐的柳腰，笑眼看着我道：

　　“由着她去，张娘子那里自有朕抚慰，倚烟她不会怪皇后。”

　　又对我道：“新科进士里多少青年才俊，你怎么就想看一个写词的呢？”

　　我昂首道：“柳三变哪里是寻常的词人？哥哥不知柳三变自称其‘才子词人，自是白衣卿相’么？”

　　赵祯微微蹙眉：“哪一首词？”

　　姐姐暗暗拉着我的衣角示意我闭嘴，我却浑然不觉，道：“《鹤冲天》啊。”

　　赵祯并未再询问柳三变，只是道：“朕那表弟李端愿明日也要廷试，圣人要不也来瞧一瞧？”

　　姐姐抿嘴拒绝，道：“举子们廷试，臣妾去那儿做什么。”

　　直到回了坤宁殿，姐姐才道：

　　“傻阿落，你知道柳三变那词是他在大中祥符年间落第时写的么，黄金榜上，偶失龙头望。柳七郎当年以此词挖苦先帝和宰执们慧眼无珠，传唱了汴京，你怎么敢在官家面前提起呢？”

　　我对这些事不甚懂得，只知国朝凡策士，在崇政殿两庑张帟，列几席，标姓名于其上。先一日表其次序，揭示阙外，我先看过柳三变的位置后，第二日一早，便穿着中人的衣服，兴冲冲往崇政殿去了。

　　国朝天子御崇政殿试礼部奏名进士，都堂帘外置案，设银香炉，中人唱名给印试纸，廷试的举子们在阙下拜过之后，便入就席。

　　那些举子们个个奋笔疾书，我远远瞧着，那柳三变衣身瘦长，虽年已不惑，面像仍凌然傲骨，我心下将其与晏殊作比，柳三变更加自然随性，而晏殊心境悠然豁达，实在是各有千秋。

　　殿内钟声响起，内臣将收考卷付编排官，我与几个小黄门匆忙从殿内出来，拿过柳三变的考卷时，略略有些紧张，差点儿打翻了桌上砚台。柳三变对我轻笑了笑，丝毫不介意，对于这次的科考，也似有必得之志。

　　我见他的笑如沐春风，只不敢在这扬名汴京的柳七公子面前久留，舒了口气，不知是太过紧张，还是那内侍的衣服有些大，我快步走着，竟踩到了自己的衣裙，俯身向前倒去。

　　我紧搂着怀中试卷，只怕试卷出了问题我小命难保，正慌得不知所措，一旁举子眼疾手快，半空将我捞了起来。

　　我抬起头，翰林学士宋绶眼瞧着我，面色很不好看，他徐徐开口，对祯哥哥道：“内臣如此失礼，臣请官家将其仗二十。”

　　祯哥哥的表情一言难尽，总不能当着翰林和举人的面说我是他妹妹，那扶我起来的举子却起身一揖，道：

　　“方才这内臣是无意踩到了学生的衣衫，才无意滑倒，学生请陛下轻典。”

　　祯哥哥笑眼对我道：“举人求情，你还不快回去？”

　　我这才注意到那举子风骨秀异，连忙对官家一揖，垂首入了帘后。掌事的中人遮掩掉卷首举子们的乡贯，别以字号第之，然后付封弥官誊写校勘，用御书院印，封弥卷首，付考官定举人等级。

　　第二日便要放傍唱名，翰林学士宋绶、冯元等为殿后封弥、誊录、考覆、详定编排官，我躲在祯哥哥身后，见翰林们忙着批阅，祯哥哥向我解释道：

　　“阿落，国朝考第之制凡五等：学识优长、词理精绝为第一；才思该通、文理周率为第二；文理俱通为第三；文理中平为第四；文理疏浅为第五，上二等才曰进士及第呢。”

　　我想了想今日在殿中见过的举子，并没有欧阳修。

　　宋绶等排完了进士名第，使小黄门上呈官家御览，祯哥哥看了半响，问宋绶道：“这柳三变，是那写鹤冲天，‘忍把浮名，换了浅斟低唱’的柳三变么？”

　　宋绶连连点头，祯哥哥冷哼了一声：“亏他在先帝朝时还有状元及第之志，且去浅斟低唱，何要浮名？”于是御笔一挥，将他从二甲进士中除去。

　　我面色讪讪出了崇政殿，转而跑去姐姐殿里，姐姐轻叹了口气，道：“官家圣旨已下，哪儿有反悔的道理？那些御史们都拟好了榜单，此刻就是官家想改，怕也是不能了。”

　　柳三变之事，让我懂得了祯哥哥手中的权利是多么的至高无上，但也不是完全的至高无上，身为天子，他的一举一动皆有千万人留意，想要反悔，也是极难极难。

　　晚间的时候，张才人来坤宁殿里，我为自己害惨了柳七郎而闷闷不乐，姐姐宽慰我道：

　　“这也不是你的错，官家早知道柳三变那首词，今日不是你，也会有他人提起的，再说，柳三变一身的才华，哪里会无用处呢。”

　　的确如姐姐所言，少年天子一句“且去填词”霎时传遍了汴京，柳三变由是不得志，自称“奉旨填词柳三变”，终日与狷薄子弟纵游娼馆酒楼间。后来他改名柳永，暮年及第之时，国朝凡有井水饮处，皆能歌柳词，其名声比起太平宰相晏殊，丝毫不落于人下。

　　张才人浅笑盈盈，道：“郭家姐儿不必沮丧，明日崇政殿临轩唱第，将赐绿袍、笏、银带，你想不想去看看？”

　　国朝科举三年才一次，想想天圣二年时，赵祯赐新及第人闻喜燕于琼林苑，姐姐和我为了看欧阳修，早早让家丁去琼林苑守着，谁料那日金明池外人山人海，车驾一直排到了西水门里，甚至连官家的禁军都险些被人群挤乱。

　　人人争相看那三元及第的状元郎，权贵富庶人家也是为了择个前途无量的绿衣郎回家为婿。姐姐和我愣是没挤进去，最终只得沿路观望，如今听闻这般大好的时机，我自是心动不已。

　　姐姐一语点破张才人，道：“张姐姐怕是自己想去，才要叫上阿落一起吧？”

　　张才人年龄虽长，她想要出禁内的门，却还是要先来请示姐姐这个皇后。姐姐面色犯难，答应了她不合规矩，可若不答应她，又徒增二人裂痕，思来想去，只好道：

　　“崇德殿后阁正对着崇政殿，你们两个明日在后阁观一观便好了，切莫声张出去。”

　　梁尚宫不过二十三四，是刘娥亲自指派给姐姐，掌导引皇后六宫之事的宫人，此时只道：

　　“这事若传到官家和太后耳中，阿落还是个孩子，张娘子的名声怕是不好听。”

　　张才人却是下定了决心要去，只道：“不过去看一眼，能出什么事？阿落，明天你径直来我凝春阁里便是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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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有话要说：　　柳永第四次考试俱记载应该是天圣二年，为了写文需要改成天圣五年啦。
我们的仁宗大猪蹄子，你有本事废了皇后别反悔啊！气炸了！
附上柳永的《鹤冲天》：
黄金榜上。偶失龙头望。明代暂遗贤，如何向。未遂风云便，争不恣狂荡。何须论得丧。才子词人，自是白衣卿相。
烟花巷陌，依约丹青屏障。幸有意中人，堪寻访。且恁偎红翠，风流事、平生畅。青春都一饷。忍把浮名，换了浅斟低唱。
崇拜柳永啊！
ps：仁宗初年这些宫阁的名字和之后都不一样，写的我那个郁闷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