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落凤》宋思服

1、楔子

　　大中祥符三年四月，东京城雨势绵延不绝，大宋天子赵恒在玉华殿里来回踱步，他隐隐听着殿内女人的叫喊之声，焦躁地满头是汗，摆手对小黄门道：

　　“再进去问，还没有生出来么？”

　　修仪刘氏云鬟凤髻，一身墨色衣服上装缀着销金、真珠，瞧着一等一的华贵高雅，她却是气定神闲，一边拨着佛珠，一边对赵恒笑着道：

　　“这李司寝乃是头胎生子，自然是要不容易些，官家怎恁地心急！”

　　赵恒紧紧攥着一枚玉钗，望着帘外的大雨叹气，他是太宗皇帝的第三子，如今继位已十四载，只是一直子息单薄，连着生了五个儿子皆早夭而亡。杨婕妤坐在刘修仪一旁，她只有二十多岁，瞧赵恒如此心急，对刘修仪道：

　　“刘姐姐，你看咱官家等不及的样子，便让人进去瞧一眼吧。”

　　刘修仪于是遣了贴身的宫女进了产房中，不一会儿，众人皆听到婴儿的哭泣之声，刘修仪心下甚喜，她缓缓站起身，握着赵恒的手道：

　　“听这孩子的声音，像是个男孩儿呢！”

　　果然，接生婆婆们从房里出来，面上俱是大喜，伏在地上道：“奴婢等恭喜官家喜得龙子！”

　　赵恒闻言，只高兴到无以复加，他紧紧攥着刘修仪的手，热泪盈眶道：

　　“这玉钗乃是李氏之物，她有次与朕共临砌台，玉钗忽而坠落，朕私卜钗完当得男子，果然她便生了儿子！小娥，我们终于有皇子了！”

　　刘修仪，也便是刘娥，沉笑着对使女道：“李氏为官家诞下皇嗣，实在是不容易，来人啊，把小皇子抱出来，让我和官家瞧瞧。”

　　先前进了产房的那侍女踌躇着从屋内出来，面色有些不大好，半响才道：“官家、刘娘娘，李娘子她现下抱着小皇子，如何也不肯松手，说要自己留着孩子，奴婢怕伤着皇子，不敢强行抢夺，这李娘子现下只是哭，要如何才好呢？”

　　赵恒眉头微蹙，终究是惦记着自己的儿子，抬脚道：“她现下哭什么，朕进去瞧瞧。”

　　“官家！产房里血腥，天子如何入得？”

　　刘娥急急拉住赵恒，又望了一眼杨婕妤，道：“如此听来，是这李氏不愿意把皇子给我了。”

　　刘娥本为蜀女，先前嫁与以锻银为业的龚美，因着美貌扬于汴京，年十五便入了赵恒襄邸。只是当年太宗皇帝因着刘娥身份低微来历不明，令赵恒将其斥去。赵恒不得已下，将其置之王宫指使张耆家，直到自己继承大统，才将其复召入宫，因着刘娥无宗族亲故，便将龚美改姓为刘，为其兄长。

　　前几年郭皇后薨逝，赵恒欲立刘娥为后，不料宰执寇准及王旦、向敏中皆谏，以为刘娥出于侧微，不可正位中宫，赵恒只好作罢。刘娥虽面上不争，却实在是个最有心思的，自己虽已过了生育的年纪，却百般物色些年轻貌美的女子，放在自己身边慢慢教养。

　　司寝李氏原本是杭州人，其父过世后一度遁入空门，却无意中被刘娥发现，带回了禁中。郭皇后所出悼献太子赵祐十岁而夭，刘娥有意借他人之腹生子，于是便在赵恒来自己宫里时，让李氏在一旁侍奉。

　　赵恒见李氏肤色玉耀，便问她是哪里人，年龄几许，李氏战战兢兢，想着刘娥先前教导，对赵恒道：“妾身昨夕忽梦一羽衣之士，跣足从空下云：‘来为汝子。”

　　赵恒数失皇子，又已年过四十，不得已下，以绿车旄节迎了商王赵元份之子赵允让到宫中抚养，他正为皇子之事心忧，听闻李氏之言自是大喜，遂命李氏侍寝。

　　李氏果然有孕，赵恒与刘娥一并议定，若她如愿诞下皇子，只说是刘娥所生。却不想在如此关头，李氏竟忽而反悔，刘娥有的是办法，轻叹了口气道：

　　“还是我进去看一看吧，这个李氏，以为自己生了皇子，便不把本位放眼里了！”

　　杨婕妤与刘娥最是交好，她宅心仁厚，又晓得刘娥如何的雷厉风行，只笑着道：“想来李司寝是刚刚生完孩子，心里焦躁不安，才说了胡话，我身边的婢女兰若，与李氏并为杭州人士，不如先让兰若去劝一劝吧。”

　　兰若颤巍巍抬起头，她入宫才不久，她虽不是第一次见赵官家和刘修仪，这边刘修仪面色不平，对皇子有必得之意，屋里李司寝刚刚生产，抱着孩子如何也不松手，便知此事的棘手之处，正想着如何推辞，杨婕妤却给她使了个眼色：

　　“快去！”

　　兰若只好进了产房，她抬了三次帘，终于见李司寝躺在床榻之上，她蓬头垢面，瞧着极度的羸弱，地上血水还未清除，闻着一股血腥之气，她紧紧抱着孩子，如同是疯了一样，喃喃道：

　　“你们都是刘修仪的人，都别过来！”

　　兰若见那孩子被母亲勒地面容发紫，心疼道：“李娘子，你再这般抱着皇子，小皇子可是要没气了！”

　　李氏浑浑噩噩，指着兰若道：“你也别过来！否则我就算把孩子掐死，也绝不会给你！”

　　兰若连忙退后一步，叫众人先出了产房，这才用吴话道：“李姐姐你别怕，我让她们都先退下了。”

　　李氏这才安静下来，轻轻抚着孩子的脸，面上泪流不止，道：“刘修仪在外面，是么？”

　　兰若实在是不知道如何向李氏开口，只道：“是，官家也在外面，他想进来看娘子，被刘修仪拦下了。”

　　“我记得你叫林兰若，是杨婕妤的远房表妹是么？”

　　李氏抬眼瞧着她，恳求道：“兰若妹妹你知道么，从一开始，刘修仪便想要借腹生子，谁叫我家世低微，只能任她摆布。我现下生了皇子，你猜她会不会容我？只要我把这孩子交出去，怕是活过了明日都难，与其如此，倒不如和孩子一起去了，省的再受母子分离之苦！”

　　兰若摇头，道：“好姐姐，你知道刘修仪是个什么样的人，怎还恁地执迷不悟，我方才进来时，刘修仪面色已经很难看了，是杨婕妤怕她进来直接与姐姐争抢，才先让我来劝一劝姐姐，姐姐于皇室有功，官家刚刚还说，要封娘子为县君，刘修仪一时半会儿定是动不了姐姐的，只是这皇子，他已然出生，难道姐姐要生生夺了这孩子的命？”

　　这时，门外忽而有人来催：“兰若姐姐，杨娘娘问你可快出来了？”

　　兰若生怕刘娥耐不住性子径直前来，她若是与李氏撕破了脸，只怕内宫再无李氏的安生地，便连忙道：

　　“杨娘娘又来催了，姐姐，你还是先把孩子给我吧，我听杨娘娘说，刘修仪年纪大了，不是很想亲自带孩子，这孩子生下来，多半是要归杨娘娘养的，杨娘娘菩萨心肠，还能亏待了皇子不成？姐姐只要哄得刘修仪高兴了，左右都还是在禁内，想见孩子还不能够么？”

　　李氏虽不像先前一般态度激烈，却仍是摇头垂泪，兰若眼见着没有时间了，只好步步走近，从她手中抱过皇子，眼见着李氏心碎了一地，兰若对她微微欠了个身，眼含泪道：

　　“奴婢先去复命了，改日再来玉华殿为姐姐赔不是！”

　　“兰若！”

　　李氏泪眼婆娑，喃喃对着她的背影道：“兰若妹妹你记着，不是谁都有你表姐那样的好命，官家喜欢她，刘修仪也喜欢她。你千万不要做官家的女人，更不要被他人所控，我这一生，怕是都由不得自己了！”

　　兰若连忙抱着小皇子出了产房，赵恒小跑着过来，瞧着儿子红红的脸，竟然拿衣袖拭着面上泪，道：“朕如今四十有三，终于有自己的儿子了！”

　　刘娥却是眼瞧着兰若，道：“你怎么进去那么久？李氏呢？不是听说她要死要活，掐死皇子也不愿把皇子送出来么？”

　　兰若见刘娥明显对李氏介了意，又见杨婕妤面无表情，便对刘娥一揖，道：“李娘子刚刚生产，情绪不大稳定，才说了些得罪娘娘的话，方才奴婢出来时，李娘子亲口叮嘱奴婢，一定要将皇子送到刘娘娘手上，改日再来向娘娘谢罪！”

　　刘娥笑眼看着兰若，似是在辩她话里的真假，兰若只低着头，立于杨氏一侧。赵恒却道：“朕念着李氏生育辛苦，还是晋封她为崇阳县君，小娥，咱们的孩子叫什么好呢？”

　　刘娥缓缓走到赵恒身边，望着襁褓中的小皇子，道：“《尚书.大禹谟》有云，满招损，谦受益，便叫皇子为赵受益吧！”

　　一殿宫人齐齐跪下，道：“恭喜官家、刘娘娘喜得皇子！”

　　赵恒喜得贵子，自是春风满面，为殿里诸人赐了许多的金钱珠宝，这才注意到一旁的兰若，她不到二十的年纪，却如李氏一般的沉静寡言，虽是一身宫人装束，却柔夷手，凝脂肤，蝤蛴领，螓首蛾眉，是个美目顾盼的妙人儿。

　　赵恒不觉对她留了心，笑眼问道：“你是杨婕妤身边的宫女？”

　　兰若不敢抬头，只点头应了一声，赵恒又道：“皇子既生，便养在杨婕妤身边，朕有些小孩儿的东西放在崇德殿里，婕妤派人来取一趟吧。”

　　于是兰若跟着赵恒去了崇德殿，知开封府周起正欲奏事，赵恒却按耐不住内心喜悦，道：“知朕有喜乎？”

　　周起哪里晓得内宫有何喜事，只轻轻摇头，赵恒兴高采烈道：“朕始生子。”

　　他从龙椅上起来，即入禁中，怀金钱出，以之赐周起，显然没心情再听军国大事，摆手让周起先回了开封府。赵恒又让小黄门搜集了殿内好多珍奇，对兰若道：

　　“这些东西先送去甘露殿，好好照顾皇子，朕会时常探望。”

　　兰若小心接过小黄门备下的金银器具，向赵恒道了个万福，赵恒见她玉臂如藕，缓缓走到她面前，道：

　　“朕素闻蜀女明艳动人，故刘修仪、杨婕妤皆为蜀人，不想这江南女子也是温柔多情，更在蜀女之上。”

　　赵恒的年纪可以当她的父亲，兰若生怕赵恒对她起了意，低头道：“奴婢不敢与李娘子想比。”

　　“论容貌姿色，你可是远在宫人之上，李氏怕也比不得你。”

　　赵恒见她额上渗出一层细汗，便笑道：“你不必这样的怕朕，行了，你先走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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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有话要说：　　长编记载：
真宗大中祥符七年，以皇子受益为左卫上将军，封庆国公，月给俸钱二百千。皇子即后宫李氏所生，于是五年矣，刘皇后以为己子，使杨婉仪保视之，故仁宗常呼后为大娘娘，婉仪为小娘娘。
赵受益即为赵祯，宋仁宗，我们的男主现在是个小可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