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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双斧之宫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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Part 7
【神话时代】
十天后。
一艘排桨船乘着沧茫灰暗的天色悄然离开港口,赶在天亮前出航的举动彷佛是逃跑似的,甚至没有挂上半人半蛇的凯克洛普斯(Cecrops)金线刺绣旗帜,唯有船首的华美雅典娜雕塑清楚可辨这是雅典的王家主船。逗留克里特多时的贵客在此时返航归家,不但没有盛大的欢送仪式,负责护航的克里特舰队也显得小心翼翼,生怕被旁人发现他们的秘密任务。
聪慧的普罗克里斯公主找到方法破除克里特国王的诅咒,双方尽情渡过一段美好的秘密时光。作为答谢,宙斯当初送予欧罗巴的礼物、由米诺斯继承的百发百中标枪和猎犬莱拉普斯(Laelaps)大方转赠到她的手中;适逢刻法罗斯在此时结束了和厄俄斯之间的关系,去信请求她归家,心满意足的公主于是就此回去丈夫的身边。
这是一个皆大欢喜的结局。
米诺斯独自站在码头目送他们的离开,半旧的斗篷完美掩饰了克里特国王的身分,他的心情不错,拇指指腹漫不经心地习惯性摩挲手上的黄金纹章戒指。黎明前的克里特别有一番美态,安静、神秘、朦胧,尚未完全苏醒的世界唯独他是最清醒的,他可以像小时候那样在海边迎接日出,直到天亮后才慢悠悠散步回王宫。
——没想到有人打扰他的独处时光而已。
金色的匕首灿烂夺目,利刃精准而无情地刺入他的胸膛,剎那间如同是阳光贯穿他的胸口那样疼痛灼热,人类无法承受的热度在他的心脏燃烧,彷佛点燃了一把来自太阳的火焰,疯狂地焚毁吞噬他的肉身和灵魂。
他狼狈地跪倒在地,却骄傲地没有低头。
悄无声息的行凶者平静收起染血的匕首,随即掀起兜帽。
少女雪白的长发随着海风乱舞,半掩的美丽脸庞有大半落入了破晓前的昏暗阴影之中,令她看来犹如一个恐怖的魔女。那一双金色的眸子刺眼得像是晨初涌现的第一道阳光,她的表情依然淡漠,彷佛突如其来行刺克里特的国王、刺伤自己的丈夫不过是散步一般普通的事而已,他的怒火、震惊、悲伤、错愕、失望,在她眼中甚么也不是。
所谓的地下迷宫,从来就不能真正囚禁赫利俄斯之女。
「……就有那么喜欢普罗克里斯?就有那么迫不及待去拥抱其他女人吗?米诺斯。」
「……你疯了吗!?帕西菲!你知道对国王举刀是多大的罪,别以为我不敢动你!」
他曾经心爱的妻子,自从他下令把她关入迷宫后就不曾见面的王后,此刻却如鬼魅一样出现在他的面前。
「你敢吗?米诺斯,你虽然是宙斯的儿子,但你敢对身为女神的我动手吗?」
高高在上的女神冷漠斜睨他一眼。
「如果你敢的话,你就尽管处置我,但是我保证,克里特今后不会再看到一丝阳光,永远笼罩在黑暗之中。」
※※※
【765年•第八届圣战前6年】
冥界。
大理石双足飞龙雕像伫立宫殿门前,昂首眺望远方紫红色的幽深天幕,忠诚注视朱狄加所在的方向。蝠翼般的巨大翅膀恫吓似的伸展开来,细长尖锐的脚爪紧握一卷垂落四方基座的打开卷轴,以古希腊文所刻的「公正」清晰可见,长蛇一样的尾巴缠住了裁决的法槌,奥林匹斯神匠的巧手灵活地呈现秉公无私的审判之姿。
调皮的少女认认真真地向教人肃然起敬的石像行了个屈膝礼,然后才小声地以失落的古代克里特语哼着歌谣、舞蹈般步上长长的台阶,彷佛是身处昔日的克诺索斯王宫那般活泼自在。她的脚尖踏上大殿的方块地板,剎那间像是回到了代达罗斯为她而建的舞厅,酒红色的裙摆优美旋转,金棕色长发飞扬,鬓边的一株小巧葡萄风信子轻轻晃动。
「……我来送酒了,拉达曼迪斯叔叔,狄俄尼索斯他之前改良出一种新的葡萄,这些酒都是我亲手酿制的,你尝尝看怎样?」
昔日的克里特公主如常前来冥界探望亲人和朋友,如常送上由酒神赐福的美酒,献宝似的高兴上前,无忧无虑的天真烂漫显然是狄俄尼索斯对她宠爱有加的最佳证明。拉达曼迪斯接过她递上的酒壶,拔出木塞闻了一下,露出微笑,吩咐侍女准备些小吃接待。
三巨头之中,艾亚哥斯对于她爱理不理,米诺斯则有意无意地回避女儿,久而久之,她就不知不觉越发亲近这位在她出生前就离开克里特多年的长辈——他是除了狄俄尼索斯之外,少数愿意谈及她母亲的人。
阿里阿德涅迫不及待要分享她刚才在极乐净土群岛和母亲相处的情况,虽则帕西菲已无过去的任何记忆,但是她依然很喜欢经常探望自己在从前根本没有机会认识的母亲,单纯的见面已经令她心满意足。
这些都是父亲不愿意和她讨论的事情。
因此她没想过会看到怒不可遏的父亲。
觉醒魔星没多久的米诺斯突然大步闯入,暴涨的小宇宙凶狠而危险,他也显然没料到在这种时候看到阿里阿德涅,最后仅是神色复杂地瞥她一眼,似笑非笑地盯住拉达曼迪斯。突然其来的剑拔弩张令她不知所措,又惊又怕地看了看他们,却不知说甚么才好,正要开口之际,拉达曼迪斯给了她一个噤声的眼神,彷佛已经知道米诺斯此行的目的。
「很好,拉达曼迪斯。」
米诺斯觉得自己明查暗访后所掌握的事情,已经足够在此时摊牌。
「你也知道我是为了你当年流放的事而来吧,杀人的根本不是你,帕西菲她给了你甚么,好让你离开克里特,帮助她将来杀死自己的两个孩子。」
有甚么东西好像在拉达曼迪斯的眼中缓缓瓦解。
「……别在她面前说这些事情,米诺斯。」
※※※
尼克斯的漆黑星纱逶迤而来,睡眠以混合罂粟花瓣的勒忒河水倾洒至恬静的幽暗大地,唯独喁喁细语的浪涛仍然低喃梦魇般的秘密,不像健忘的沙滩那样轻易忘记接下来所见之事。不安分的多话凉风缠上了一面沉默的白帆,试图打探夜间逃亡般出航的船只的目的地,排桨船仅是摇摇晃晃的不予回应,水手们的脚步和身影亦安静如鬼魅。
「……你为甚么要离开?拉达曼迪斯,杀人的不是你。」
「然后好让你的计划成功,令米诺斯有充分正当的理由废黜王后,把你驱逐出克里特吗?帕西菲。」
「……我不明白,拉达曼迪斯。」
赫利俄斯之女低低开口,片刻的茫然和脆弱,丝毫不像是在一个月前愤而向丈夫举刀的克里特王后,反而像是一个普通的心碎少女而已。无尽的痛苦和绝望在她的眼中交织,彷佛燃点了更为炽热璀璨的火焰,金色的眸子闪烁的光彩越发刺目,难以直视她此刻的艰苦挣扎、矛盾憎恶,以及……悲伤爱恋。
「我明明已经……永远也好不起来的了,也绝不可能——原谅他。」
他就有那么喜欢忒克西忒亚,非要和她结婚吗!?非要送她军队吗!?
他就有那么喜欢帕罗斯岛的宁芙帕瑞亚(Pareia),非要和她生下了四个儿子吗!?
他就有那么喜欢那个雅典公主,非要送赠如此珍贵的宝物,非要解开诅咒吗!?
……为甚么非要一而再,再而三背叛她!?
她痛恨这一切,无奈是无法阻止赫拉的恶毒诅咒,更加无力消除忒尔喀涅斯的诅咒。
既然她选择了为米诺斯承受这一切,她应当早就知道有此下场,为何依然痛彻心扉。
「你看啊,拉达曼迪斯,我在婚礼当天就跟你说了,我和他之间,绝对不会有好结果的。」
少女冰冷的自嘲微笑和米诺斯的莫名有几分相似,教她又爱又恨的丈夫曾经抚慰了她的哀痛和悲伤,在最后又再次亲手摧毁她的幸福。她为了保护他以及克里特上下,根本无法告知他们一切,甚至连拉达曼迪斯对于某些事情也并非完全清楚……偶尔她也不禁怀疑自己的决定是不是正确。
她隐瞒一切后所带来的伤害……是她自己一手做成……的吗?
金发青年从来不擅长应对这种事情,爱恋从来难以界定对错,不像他曾经订立的黑白分明法律条文,又不像是他曾经仲裁的无数案件;米诺斯和帕西菲之间的纠葛,永远也是唯一令他无法下定论的,他衷心期盼他们能有好结果,无奈根本不知如何解决他们的问题。
因此米诺斯和帕西菲不需要再有更多的裂痕。
况且……他的父亲已向他下达神谕,他是时候离开克里特,抚养一个重要的孩子成长。
「……我很抱歉,帕西菲,我真的很抱歉。」
她摇了摇头,好像逐渐回复了理智,脸上的泪水已然干透,先前罕有的脆弱亦已经从她身上消失。站在他面前的,不再是在幼时曾经陪伴他的温柔女神,也不再是高贵美丽的克里特王后,而是疏离而淡漠,彷佛剖析凡人命运那样的遥不可及的神祇,她的指尖在他的掌心划了一个奇特的护符,然后道出了他当时未能完全明白的一番说话。
「不论生前死后,你将荣誉满载,我虽然能亲眼见证,但是已无法分享你的喜悦。」
「这是神谕吗?」
「不,这是道别啊,拉达曼迪斯。」
那是他活着之时,最后一次看到帕西菲。
此后他断断续续收到来自克里特的消息,海洋王国的国势如日中天,国王依然情人无数,王后依然和她的一对双胞胎儿子待在迷宫。数年后,又是八年一度的大祭和圣婚,米诺斯不得不出于仪式要求和多年没碰的妻子同床,帕西菲这次为他诞下了克塞诺狄刻(Xenodice)。
只是没想到,下一个八年的圣婚却没有那么美好。
安德洛革俄斯之死。
阿克卡莉丝的放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