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双斧之宫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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Part 2
【神话时代】
克诺索斯王宫。
王后寝宫。
一个又一个的巨大三脚火盆置于上宽下窄的深红木柱之间，墙上挂有熊熊燃烧的火炬，王宫内外的欢笑和歌舞彻夜不眠，传入灯火通明的列柱厅室。挑高的天花和墙壁满布画师日夜赶工的鸟兽、海鱼彩绘，洁白的轻纱随着晚风婀娜飘摇，半人高的狮鹫金雕伫立内室的入口处，沉默守护较为私密隐秘的休眠之所。
华贵的宽大金床铺有柔软蓝色寝具，贴近墙壁置放，面朝一个牛角形栏杆的宽广阳台，饱览克诺索斯王宫、眺望克里特的海岸线，门廊下的珍珠贝壳风铃清脆作响。美丽的女神高贵而慵懒地斜倚床上，婉拒了侍女递上的香蜂草温水，克里特的盛大婚宴显然令她疲惫不堪，不想再继续面对没完没了的祝贺和觐见，只想好好休息一番。
「……你来干甚么，米诺斯。」
困乏的少女连眼睛也没有睁开，克里特的国王坐在她的床边，指尖轻柔而暧昧地缠上她的一缕发丝，送到唇边落下温柔的一吻。他端详着床上曼妙姣好的身子，摇晃的火光令她看来比起白天多了几分异样的神秘吸引力，于是他不再等待，修长的手轻轻抚上她的腰带，朝她俯下了身，贴在她的耳畔低语。
「这是我们的新婚之夜啊，帕西菲。」
赫利俄斯之女闻言猛地睁开眼睛，冰冷地断然拒绝。
「你马上给我离开。」
※※※
【公元前449年•第三届圣战前5年】
克里特。
卡里阿斯和约(Peace of Callias)签订的消息传遍希腊各地，波斯和希腊之间的战争终于在这一刻落幕。庆祝活动从白天持续至深夜，人们在广场和街头小巷载歌载舞，肆意狂欢，迟迟不愿散去归家;他们又感激尊贵的神祇和古老的英雄的庇佑，供品和礼物接二连三涌入各处神庙，祭祀和祝祷不断。
米诺斯带上蜜酒，前往拜祭那一位和他同名的古代克里特国王。
他独自穿过已经遗忘荒废的王宫遗址，行走于如同迷宫般迂回曲折的长廊，彷佛是回到自己的家中那样的熟悉，是自他记事开始，就莫名拥有的奇特小秘密——他对于神话中的建筑了如指掌，甚至连传说中囚禁米诺陶洛斯的可怕迷宫，也可以安然无恙地来去自如，因此他才得以找到米诺斯最后的长眠之所。
代达罗斯亲自打造的巨大石棺，坐落在迷宫深处的地下石室。
——宙斯之子，米诺斯之墓。
多亏逝世于二十四年前的僭主、阿格里真托的西伦(Theron of Acragas)，他无意中发现克里特国王的遗骸，才得以令米诺斯返回故国安葬，落叶归根。[1]
可惜克里特人终究是逐渐淡忘这位国王，正如他们开始忘却古老的辉煌时刻那样。
「……晚上好。塔罗斯。」
「晚上好，米诺斯大人。」
神话时代的高大青铜人偶从迷宫暗处的死巷走出，恭敬地朝他微一欠身，两头守护墓室入口的机械黄金狮鹫亲昵地蹭到他的脚边，镶嵌血红宝石的眼珠像是看到主人归来般紧盯住他。米诺斯的心情不错，像摸小狗般逗一下两头狮鹫，正要踏入墓室之际，却发现塔罗斯欲言又止，看似为难又挣扎，这可是前所未见的。
「……其实是有客人来墓室了，米诺斯大人。」
「客人?」
据他所知，代达罗斯的所有造物一直尽忠职守地保护墓室，以免任何人打扰克里特国王的长眠，只是他在小时候第一次踏入迷宫之际，他们却一反常态地欢迎他，甚至允许他进入墓室祭拜，为此他一直猜测，可能是同名的缘故，才令他们莫名地喜欢和他接触。
米诺斯不禁好奇他们口中的客人是谁，惊讶地发现对方竟然是一个宛如女神的白发少女。
她的眼中彷佛燃点着太阳的光辉和火焰。
他不知为何竟然无法从她身上移开视线。
※※※
他从不曾想过一见钟情的新婚妻子不打算给他任何机会，更加拒绝和他同床。
偏偏在婚礼前夕和婚礼当天，几乎所有人也不约而同地劝说他爱护这个妻子。
「米诺斯，请对帕西菲好一点，她是你的妻子，她值得被爱的。」
美丽而忧伤的欧罗巴轻抚他的脸庞，一如以往疼惜自己的儿子，只是他早已比她高大多了，也不再是孩子，而是克里特的国王。
米诺斯清楚知道曾经的腓尼基公主经历了一段建立在欺骗和诱拐下的爱情，再也无法回到家乡和看到自己的亲人，她的心碎。委屈和悲伤令她日益憔悴，生活的重心也落在珍贵的三个儿子身上，直到他们年少气盛之时，她再也无法调和他们之间的纠纷，只能眼睁睁看着萨尔珀冬负气离开。
因此他愿意不惜一切令自己的母亲快乐，如非必要，他不希望再次令她失望。
「米诺斯，帕西菲是一位出身高贵的女神，她的父亲是太阳神赫利俄斯，所有的一切也瞒不过他的双眼;至于她的母亲是大洋神女珀尔塞，克里特需要海洋的力量和支持，我们在先前已经……开罪过波塞冬，我们不能再冒险和海界交恶。」
他唯一剩下的兄弟、睿智的立法者、协助他管理克里特的拉达曼迪斯，亦如此的说道，理性的分析完美无暇，毫无破绽，确实足以说服他完全接受帕西菲。甚至连已经离开克里特多年，不曾和他有任何来往的萨尔珀冬，也派遣使者送上昂贵的礼物和诚恳的亲笔信，祝贺他选择如此一位女神为妻，是多么无上光荣的一件幸事。
代替宙斯负责守护欧罗巴的塔罗斯，同样地送上类似的祝福。
米诺斯的理智告诉他，所有人也为一位素未谋面的女神护航至此，这当中必然有些不对劲，毕竟这一段婚姻是来自赫拉的礼物，他们不可能不知道神后的妒嫉和恶意。可是情感上，他自看到帕西菲的第一眼开始，一种前所未有的强烈爱恋油然而生，纵使她对他爱理不理，无视他的追求和示好，又有甚么所谓呢?
他深知她终究会爱他，成为他真正的妻子和王后。
※※※
昔日的克里特国王躺在作为陪葬品的金床上，尼克斯之子送赠帕西菲的罂粟，足以令米诺斯沉沉地睡上一觉，直到苏醒之时才彻底觉醒。少女低头再看了他一眼，穿上斗篷，最终头也不回地踏出这个隐藏起来的陵墓暗室，不料迎面就碰上明显等待多时的塔罗斯，甚至连那两头机械狮鹫也不舍地依偎在她的脚边，轻咬住她的裙角不放。
「……帕西菲大人，你真的……不打算回到米诺斯大人的身边了吗?」
「……塔罗斯……」
赫利俄斯之女少有地叹息，金色的眼眸浮现沉重而疲惫的悲伤和无奈，并没有回答彼此心知肚明的问题。她缓步走到神话时代的忠诚守护者面前，青铜巨人习惯性地半跪下来，朝她低下头，他的悔恨和愧疚长久以来彷佛压垮他高大的身体，巧夺天工的造物却是蕴含一颗远比人类和神祇更为感情丰富的心。
「……都怪我，是我当年未能守护欧罗巴大人的孩子，才让你遭受如此不幸和痛苦。」
「那不是你的错，塔罗斯。」
帕西菲轻轻搭在他的手背上，剎那间异常的温柔脆弱，显然是因为她确实非常喜欢这个心思细腻的人偶。
「你会继续守护克里特，守护欧罗巴的孩子吧。」
「是的，我会守护好克里特的所有。」
包括她埋藏在迷宫中的秘密，连米诺斯也不知道的秘密。
※※※
帕西菲每天的时间很规律。
她早起陪同米诺斯一起接见臣民，然后在他处理政务期间，她大多时候都是待在庭园中，安静地待到她的父亲已经返回神宫、尼克斯驾驶马车出来的时刻，才回到灯火通明的宫殿。她不知道是不屑和人类交流还是怎样，从不喜欢旁人贸然打扰，也鲜少开口，反而无意中令王宫上下对于这一位高贵冷漠的新王后多了几分敬畏。
年轻的国王乐得没外人打扰他们，一有空就尽量陪伴自己的新婚妻子，不时大开宝库送赠奇珍异宝，只为讨她欢心。
那怕她总是对他不瞅不睬。
直到两个月后，克里特的船只因为多次先后在艾尤岛(Aeaea)遇上麻烦，才给了米诺斯一个绝佳的机会和帕西菲长谈。
「……我会告诉喀耳刻的，今后克里特的船只将不会再受她打扰。」
和她的姐妹喀耳刻一样擅长巫术的少女淡然承诺，随即就继续摆弄棋盘，却发现他迟迟不曾离开，而且还坐在了她的对面，她不禁微微抬眸诧异地瞥他一眼。克里特的国王懒洋洋地托腮凝视她，宙斯之子显然继承了其父亲风流多情的眼神，银白长发半掩脸庞，似笑非笑又漫不经心，同时不经意地覆上她的手背暧昧地摩挲。
「帕西菲，如非必要，我从来不喜欢用强硬手段的，难道你不相信我能令你快乐?」
「……你可以尽管试试看。」
美丽的妻子飞快收回了手，冷漠地站了起来警告。
米诺斯丝毫不见着急，不慌不忙地跟在她的身边。
他清楚知道其实她喜欢克里特的阳光，喜欢克里特的花园，喜欢克里特的船只，喜欢克里特的人民，唯独就是不怎样喜欢克里特的国王而已。偏偏她和欧罗巴、拉达曼迪斯他们倒是相处得蛮正常，至少他们一直是莫名其妙地偏袒她，她却是无法跟他这个丈夫好好过日子似的，直到现在仍然不愿和他同床。
纤弱苍白的少女头也不回地无情离开，她雪白的长发之间缠绕了无数的珍珠，金红长裙飘逸翻飞，细长的小腿若隐若现，浑身上下无一不是他至今依然无法一亲芳泽的诱惑。思及此，他顿时加快了脚步，上前扣住了她的手腕，惊讶地发现她的肌肤好像又比刚才冰冷了几分，一股奇异的怜爱之情当下油然而生。
——他并不愚蠢，早在婚礼前就曾经暗地里调查帕西菲，自然是知道她的悲惨经历。
因此他一直觉得她的抗拒，说不定是和她的过去有关，也许就是她不信任他的原因。
「我不在意我的王后的过去，帕西菲。」
言下之意，即是他已经得知她的事。
话音刚落，少女如同火焰般的金色眼眸微微睁大，这是他首次目睹她流露出如此强烈而复杂的情绪，只是她很快就回复往日的冷漠，投以一个波澜不惊的眼神，似是带着审视意味般观察他。他自然不会就此却步，低头耐心地凝望，想让她知道他有多喜欢她，有多么不在乎她的过去，只想好好地珍惜她这一个妻子和王后。
「……是吗?」
她终于开口，听起来过分的冷静。
「……是吗?」
她面无表情地重复一遍，然后抬手猝不及防地给了他一巴掌。
克里特王后和克里特国王的冲突，迅速就传遍克诺索斯王宫。
※※※
「我们每个人也有自己的秘密，塔罗斯，如果可以，我希望你永远也不需要想起你自己的秘密。」
足以为你自身带来毁灭的秘密。
临别之际，赫利俄斯之女偏偏突然回头，低低的声音似是自另一个时空而来那样遥远，她耀眼的眸子穿透昏暗的迷宫长廊，直视人偶那一双茫然困惑的红色眼眸。总是心事重重、神秘至极的帕西菲素来鲜少运用继承自其父亲的力量，但是她眼中的悲悯和忧虑却是如此令人心碎，不知是同情对方，抑或是同情她自己而已。
「可以遗忘确实是一种的幸福——你虽然只是人偶，但并不是命运的傀儡。」
她缓缓道出最后的说话，然后逐步走出已经多年不曾造访的迷宫，一点一点靠近地平线初升涌现的阳光之中。她淡然的双眼直视凡人难以靠近的璀璨耀眼的古老光明，利剑般的曙光直直穿透她缓缓消散在金光中的身影，赫利俄斯之女最终化成眩目的光团，骤然炸裂开来之际、绚丽夺目如同是转瞬即逝的美好幻梦。
当她返回冥界，将不会再记得昨夜和此刻的事。
——直到她等待已久的时机降临之际。
作者有话说
第2章 双斧之宫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