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一章 上一章 目录 设置
12、Chapter 2 ...
-
威风凛凛的公牛雄伟结实,他的身体犹如一座小山那样庞大,流动在血脉中的生命力奔腾至四肢百骸,浑身上下也散发着非凡的力量和光彩,彷佛满溢神性。他的皮毛光滑亮丽,像是阳光下纯净雅致的皓皓白雪,又像是日昼下如花团般锦簇的乳白浪花,是一种未曾玷污俗世的初生色泽,静谧和动感相互交织而成的灵气光辉。
——就如同是宙斯诱骗欧罗巴时,巧计化形的美丽生物。
但是这并非腓尼基公主的温驯公牛,他的血红大眼不祥而骇人,【……】,可怜她不曾细味阿芙洛狄忒母子赐予世人的福泽,却先遭到命运的嘲弄。
——不。
少女恍惚又痛苦,哆嗦的唇瓣血肉模糊,染血的牙齿重重咬住下唇,屈辱的呻/吟和喘/息淹没在溢出的鲜血。舌尖上的血腥味令她保持清醒,愤恨和悲伤伴随可耻的快感累积,她把一切拼命往下吞咽,【……】。
——现在嘲弄她的,是压在身上的公牛。
一股恶心感从腹中涌现,她想呕吐,吐掉她面目全非的灵魂,吐掉她伤痕累累的心脏,吐掉她几要决堤泛滥的血泪,但是她由始至终都没有低头,反而高昂着优美的颈项,如同一只骄傲圣洁的天鹅。她抬起头来,成功抵抗腹中的不适,金色美眸未染情/欲,眼底反而有一道火焰越烧越烈,炽热火光如同是刺目耀眼的日轮。
她的倔强。
她的嘲讽。
她的蔑视。
坐在她面前的巨人厌恶她这种眼神,偏偏不能戳盲她的双眼,于是扣住她两个手腕的力度加重,腕骨捏碎,她依然一声不吭,眼中的火焰要烧毁他的灵魂和肉身似的。巨人顿时不悦地给了公牛一个眼神,公牛露出了不协调的诡谲笑容,抬起的牛蹄踩在少女背上,重量终于迫使她低头,以屈辱羞耻的姿势跪趴在地。
金棕色的凌乱长发像是瀑布一样,从脸颊两侧倾泻而下,半掩了脸上痛苦绝望的表情。【……】,她感到自己在流血,更多的鲜血渗出,更多的神力随即而封印起来,金属一般的血腥味,以及她拒绝承认的怪异甜腻混合起来,徘徊在鼻尖之间阴魂不散。
她努力睁大眼睛,又合上泛泪的眼眸。
不远处,孩子哭泣的眼睛,像是碎掉的紫水晶。
——别看……
——快跑……
孩子的名字快将从她的心尖堕下,跌入泥泞,摔在死去的梦想和未来怀中。
……
「……帕西菲大人?」
她疲乏地从梦魇般的回忆睁开眼睛,细碎的日光如同星火一样跳入她眼中的一片金色火焰,耀眼光华和赫利俄斯的神火缓缓重合。太阳神之女从矮床上坐起来,橙黄色的长裙像是晨曦中流淌的光河,徐徐倾洒在金雕牛足床脚,薄毛毯上的灰蓝海豚刺绣和深红章鱼皱成一团,随意地堆在床尾的位置。
克里特王后破天荒地有些愣怔,仰头细看枝叶之间的璀璨阳光,钻石般的光辉闪烁,悄然滋养着大地万物生灵的脉动,彷佛亦为枝头上众多的精致木雕人偶注入生命。巴掌般大的小人偶摇摇晃晃,活动式的关节轻轻颤动,似是回应满溢甘甜花香的微风。
「那些是答谢神灵的还愿人偶,每年的新年大典都会换上新一批。」
站在她身边的代达罗斯恭顺开口,帕西菲这才缓缓收回了视线。凌碎的影子在她的脚边舞动,煦暖的光波似是海浪浮动,浓郁馥香夹杂了几分海水的清新气息,静听之下,依稀可听见岸边来自海洋的欢闹。
列柱回廊迂回曲折,错综复杂地隐藏起一个幽静的庭园。
庭园中心的梣木尤其古老,早在克诺索斯王宫的建成前已经存在,犹如巨人般庇荫大半个庭园,翠绿鲜妍的生机伴随日光流动。绚丽灿烂之色铺展于花圃,罂粟花、萨秋丽恩、番红花、葡萄风信子,种种鲜花相互交错,相互/点缀,鹅卵石小路藏身其中。松鼠毛茸茸的尾巴在树梢一晃而过,婉转清脆的鸟鸣从或远或近的角落传出。
乐土般的庭园浮光掠影,俨如梦影幢幢,彷佛不似真实。
柱子呈现优雅圆润的曲线,涂染火焰般神圣的深红。
地上石板绘有六瓣百合花,花瓣朝外弯曲低垂,如同是绯红色的星辰。
帕西菲站起来,走出古树的浓荫,视线掠过角落象征死亡的柏树,并没有说甚么。
雅典的工匠沉默跟在身边,安静地陪同她在午后阳光下散步,顷刻间,彷佛所有的赫利俄斯之光尽数倾洒至女神身上,汇聚在她头上金光璀璨的光照冠,日光凝聚而成的宝石熠熠生辉,古老光明家族的荣耀在她眼中绽放。
不愧是帕西菲。
确实是「闪耀」的女神。
只可惜——
「代达罗斯。」
他慌忙回过神来。
「……那些还愿人偶看来都很可爱,但我相信,你没有忘记制作更重要的东西吧。」
赫利俄斯之女的声音平静无波,彷佛只是询问普通不过的小事情而已。她好像对待谁也是一副冷冷淡淡的样子,不知是神祇的高傲使然,抑或是打从心底瞧不起人类——人神通婚本来就是不平等的,纵然是宙斯之子,纵然是统治强大海权王国的半神,显然亦难以打动这一位高贵冷漠的女神。
婚礼已经快过去五十天,日子就和涅柔斯的女儿、塞勒涅为恩底弥翁所生的女儿一样多的了,但是听闻她至今仍然对丈夫不瞅不睬。
「……我从没忘记赫菲斯托斯大人委予我的重任。」
「那就好。」
她微微垂下眼帘。
「我就是为此才留在克里特的,看好那个『石磨』,还有埃特纳火山。如果有甚么问题的话,马上通知我。」
——确实,她的婚事仅是幌子,只可惜了克里特年轻的国王。
代达罗斯弯下了身子,朝鹅卵石小路尽头的国王鞠躬行礼。米诺斯就站在一尊半人高的彩绘狮鹫石雕旁边,优雅地挥手示意他退下,彷佛没有看到妻子和工匠之间秘密交谈,不在意他们因他的出现而中断的话题。
克里特国王大步流星地走过来,帕西菲几乎是在同一时间转身,径自回到树下的矮床,自顾自地摆弄棋子,它们由象牙雕塑而成,雪白而圆润,像是圆锥形的精致小巧宝石。长方形棋盘的底部刻有四个小小的蓝色圆圈,她把棋子逐一放在圈内。
米诺斯直接坐在她的身边,紫红色衣袍曳地。
「那些祭司近来忙着争辩,要为你兴建一座怎样的神庙。」
「神庙?甚么意思?」
她终于有了一点反应,疑惑地抬眸。
「你毕竟是女神,克里特上下自然极力希望讨好他们的新任王后。」
他的一缕银白色长发不经意拂过她的手背,她的表情好像有点怪异。
「我不需要。」
「所以我也是这样子说啊,如果要献祭的话,他们只要直接把礼物,或者愿望,带来你面前就好了,何必多此一举。」
他漫不经心地执起了她的一颗棋子。宙斯之子显然继承了其父亲风流多情的眼神,随性不过的动作,却彷佛情人的爱抚般轻轻摩挲棋子,视线倒是不曾从她身上移开,而且,不知不觉之间已渐渐朝她凑近。他的眼底似是有甚么在晃动,蜂蜜般浓稠黏腻的情意,露骨又暧昧,近得令她微一恍神,差点又看到当初的那个孩子。
帕西菲及时别开头。
「之前婚礼的礼物已经足够多了吧,还需要另建新的宝库收藏。」
腓尼基的骨螺、埃及的象牙和香水、科林斯的陶器、米洛斯岛(Milos)的黑曜石。
「……你既然已经做了决定,不需要再特地跑来告诉我。」
——真冷淡啊,到底为甚么呢?
帕西菲在新婚之夜拒绝和他同床,对于他的追求和示好,一概视若无睹,好像不知道他在婚礼上对她一见钟情,刻意忽略他的情意。
她越发抗拒,他却越发渴望得到她。
他想弄坏她,想玷污她,想把她拉下神坛,想……倾尽他的所有去爱她。
——可是她不断把他拒诸门外。
赫利俄斯的女儿,像太阳一样高不可攀,只能感受存在,却难以亲近半分。她身上一半来自海洋的血脉,在她体内流淌,深不可测又难以触摸的神秘诡谲,或许早已镌刻在她的灵魂;又如她的母亲和姐妹喀耳刻一样,拥有女巫的奇异强大的魔力,并非人类之身能轻易接触。
凡人既无法拥抱太阳,亦不能占有大海,偏偏这两种力量相互交织,塑造出这样一个扑朔迷离的女神。
——他仍未圆房的新婚妻子。
「你打算——让我等到甚么时候?帕西菲,我真的不喜欢用强。」
他低声呢喃,似是自言自语,又似是温柔探问,轻柔如水的说话滑入她的耳中,少女眼中摇曳的炽烈火焰似是骤然黯淡下来,只是她很快就恢复往常的神色,干脆直接地站起来,好像无法再和他相处下去。
「你可以像从前一样,去寻找那些美丽而幸运的少女。」
克里特国王的风流韵事,早已是心照不宣的公开秘密,传闻几位贵族夫人曾经也和他往来过,他是完美的大众情人,家世、身分、外貌、财富、权力,不就是她们梦寐以求的对象吗?
确实是宙斯喜爱的儿子。
已不再是当初的孩子了。
「那些都是婚礼前的事了,帕西菲——」
她差点忘了他有多么能言善辩,她只觉得他的说话像是一尾色彩斑斓的毒蛇、灵巧地活入她的耳中。
「现在我只希望,可以在你的身上寻求唯一的慰藉。」
那想必是美杜莎的毒蛇,要不然,她怎么可能僵立在原地,迷失在他的眼中,任由他一点一点地握住她的手腕,把柔情蜜意直接送到她的唇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