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涯路远》齐柯

10、Chapter 10

　　冷静……冷静……其实也没什么嘛，不过是他抱了一下自己，挨得近了一点而已，平时戏水时男孩子们推搡玩闹不是很正常吗？南宫蕴如此安慰自己，可是一旦想到方才抱着的人是仪霏，那簇快要被浇灭的火苗又倔强不屈地昂首挺胸，他整个人都快冒烟了。

　　两人对视时，他看见仪霏的瞳仁被自己的倒影占据，眼里写满了关切，只觉得像被堆在火炉边的雪人，快要融化在对方怀里。他摇了摇头，希望能把仪霏那张俊美无俦还满是关心的脸甩出脑海，可是那就像刻在岩石上的刀痕，怎么样也抹不去。

　　直到吃晚饭，他还被禁锢在那个炙热的怀抱里。

　　仪霏见他状态不对，加了一筷子雪白的鱼肚肉放在他碗中，轻唤：“阿蕴？”

　　南宫蕴抬头看了他一眼，神情复杂，又埋头吃饭。

　　仪霏道：“是我不对，下手没轻没重，害你差点撞在墙上，对不起。”

　　南宫蕴有些莫名其妙地看他，撇嘴道：“不是这个。”

　　仪霏恍然大悟，笑道：“你不必把方才的胜负放在心上。你的武功放眼江湖已是翘楚，缺的不过是历练而已。我赢你并非因为武功远胜你，只不过我自幼与家中诸位对练，临阵应对变招经验丰富，你若是去游历两年，只怕少有敌手。”

　　南宫蕴刚想开口辩解，又觉得心中有一丝倦意，敷衍了几声，用水灵灵的野菜堵住嘴。

　　仪霏觉察到南宫蕴心情似有不佳，却不知结症到底在哪，蹙眉瞧了他片刻，见他只是埋头苦吃，又想或许只是因为今天累了，便不再纠结。

　　饭后仪霏收拾碗筷，南宫蕴拿着笛子爬上屋顶。他心中有事时便上屋顶看星星月亮，吹一段曲子，心里的烦闷忧愁便如雾一般拨散。

　　他吹了一段小曲后，仍不能平静，又将玉笛搁在嘴边，曲调逐渐变得缠绵悱恻，如同鸳鸯交颈，芙蓉并蒂，恰好仪霏擦完桌子，来到院子里，只见月辉斜斜洒落吹笛的少年身上，衬得他像降临凡间的神子。仪霏凝神一听，心中一闪而过讶异，轻飘飘飞上屋顶。

　　南宫蕴只觉得一片轻云落在身边挡住了月光，抬眸望去，白衣少年衣袂飘飘，清新俊逸，溶溶月光下眉目如画，闪神的刹那走了一个音。

　　仪霏挨着他坐下，支颐问：“阿蕴，你是不是有倾慕之人了？”

　　曲子戛然而止，南宫蕴瞪大眼睛望他，似乎不太理解这句话的意思。

　　仪霏凑近了些，羽睫都数得分明，微笑道：“不然怎么会突然吹起《凤求凰》呢？”

　　南宫蕴一愣，自己吹的是《凤求凰》么？……哦，好像是的。他也不知道究竟是怎么回事，方才思绪翻涌，好像有无穷无尽的话想说，有道不明的情愫绵绵如丝，他不知从何捋起，只好尽数付诸曲中。他也没有刻意选择吹奏哪首曲子，只因这段在记忆中并不鲜明的音乐符合他的心境，所以自然而然流淌而出。

　　难道……难道……这样的顿悟仿佛平地炸响的一声春雷，又似千年古刹中澄明人心的悠悠钟鸣，雪霁天晴，拨云见月。

　　他回过神，发现仪霏依旧在注视自己，平静而温和，只是找不出更多情的表露，不由心中一黯：将笛代语兮，聊写衷肠；何时见明兮，慰我彷徨？

　　“凡音之起，由人心生也。”南宫蕴也并不正面回答，微微一笑，“我今日有些困，先去洗漱歇息了。”他身轻如燕，落地无声，留下仪霏独坐屋顶上，仰头眯眼凝视皎皎明月，轻哼方才还未结束的曲子。

　　·

　　“仪霏仪霏，你快看我抓到什么好东西了！”南宫蕴尚未进门，兴冲冲的声音已经传到里屋了。自从仪霏上次在屋顶问南宫蕴是否有倾慕之人后，南宫蕴对仪霏的态度似乎有了微妙的转变，难得如此无所顾忌，亲密如初，是以仪霏闻言立刻从书房出来，却见南宫蕴倒拎着一只肥硕的野兔，它不断抽搐，左腿还流着血。

　　“咱们今晚可以加餐了！”大概在南宫蕴脑海里，这只倒霉的兔子已经经过十八般手法的烹饪了。

　　仪霏吞吐道：“吃兔子？”

　　南宫蕴兴高采烈：“是呀，你不会从来没吃过兔肉吧？我最喜欢红烧了……”

　　还没等他说完，仪霏蹙眉道：“兔子这么可爱，你……你怎么忍心吃兔子？”

　　南宫蕴一脸震惊，不假思索地问：“鸡鸭猪羊都很可爱，你不是吃得挺好吗？”

　　“这……”仪霏一时语塞，想了想道，“这不一样……鸡鸭猪羊喂养本身就是为了吃的啊。我妹妹就养了兔子，视它们为家人，万一有逝世的还要修座小冢安葬它们。”仪霏从小爱护妹妹，也会帮她给兔子喂食，还为兔子挖过小冢，在他看来，吃兔子真的是一种很难以接受的行径。

　　南宫蕴还没有从这头一次听说的逻辑里绕出来，仪霏又道：“它还受了伤，先给它包扎一下吧。”

　　南宫蕴今日回家路上看见一只雄鹰追逐野兔，他索性做了次渔翁，等双方搏斗得精疲力竭才突然冲出，把鹰赶跑。可怜那兔子才脱狼口又入虎穴，被眼冒精光的南宫蕴逮回家。他看仪霏对这只野兔的关切模样，实在是心里有一万匹马跑过来又跑过去，一时冒了火气，把兔子往仪霏怀里一塞，没好气道：“你去做大善人。”话虽如此，仍是翻找出绷带和药物，重重地锤到仪霏面前。仪霏见他心口不一的模样，觉得十分可爱，也不多说什么，温柔地帮兔子洗净伤口，涂药缠上绷带。

　　南宫蕴坐在一旁的小墩上择菜，时不时地往这边瞥，还不忘发出重重的“哼”。

　　仪霏知他少年心性，只在心中暗笑，熟练地抚摸野兔。那野兔被他摸得舒服，温顺地蜷在他怀里，大眼睛湿漉漉的。

　　今日份的大餐被人截走，南宫蕴心有不快，对仪霏莫名其妙的做法颇为恼火，但是见他抚摸野兔的温柔模样，心中又不觉酥麻，不满地嘀咕：“蓝颜祸水。”

　　当时没有听到这句对他容貌表示了极高赞扬的评价，温声问：“阿蕴，它的伤过段日子才能好，我们能不能暂且养着它？”

　　南宫蕴端起择好的蔬菜往厨房走去，冷淡道：“随便。”仪霏冲兔子温柔一笑。

　　野兔就这么在南宫蕴家安家了，仪霏还不辞辛苦地为它造了个窝，不至于吃喝拉撒弄脏家里。南宫蕴起先只冷眼旁观，但看仪霏那慢工出细活的样子实在是为他着急，手脚麻利地搭了个，仪霏道：“唔，凑合吧。”南宫蕴得到如此平淡的评价，觉得对方不识货，待仪霏向他描述了自己妹妹养兔子的窝是什么样，沉默良久后幽幽道：“何不食肉糜。”

　　南宫蕴心狠手辣的形象在野兔心里留下了极深的阴影，每次他经过，野兔都会嗖地缩回窝里。南宫蕴见它战战兢兢的模样觉得好笑，总是摆出各种狰狞表情逗它，一日拿腔拿调道：“趁着眼下仪霏不在，我要把你红烧了。”背后突然响起略带笑意的声音：“我在呢。”

　　南宫蕴平日都摆出一副对野兔毫无兴趣的模样，唯有趁仪霏不在才会做些小动作，被逮着现行，尴尬得手都不知往哪放。

　　仪霏倚着门道：“你喜欢小逸就喜欢嘛，我又不会笑你。”因为逃脱了死亡的魔爪，他还专门给野兔起了个名字叫“小逸”，对此南宫蕴冷笑：“它若是真被我红烧，你是不是还得挖个坑，然后立根木柱上书‘吾之爱宠小冤之墓’？”

　　南宫蕴冷然道：“谁喜欢了，它在我眼里就是一盘菜，红烧的。”

　　仪霏摇头笑叹：“你是真的很喜欢红烧啊。”说着走过去把野兔抱起来，轻轻搔了搔它的耳朵，小声道：“怎么又胖了不少？”

　　南宫蕴阴恻恻道：“是啊，所以你欠我一盘红烧兔肉。”

　　仪霏头也不回道：“等我走了你就可以再去逮一只吃了。”

　　南宫蕴突然心里一空，他茫然地想：我不吃兔子了，再也不吃了，你不要走好不好？

　　仪霏叹息道：“我妹妹刚来我家的时候，怀里就揣着一只兔子，说是从小一起长大的玩伴。后来那只兔子衰老而死，她哭了很久，我帮她挖了个小土坑安葬了。唉，她自幼心软，孤弱可怜，也不知如今怎么样了。”

　　南宫蕴心道：你妹妹为兔子去世都要痛哭一场，自然是菩萨心肠，我却一心想填口腹之欲，自然是心狠手辣没同情心了。他自暴自弃地想，却没有说出来，总觉得这样的心态不大对。又一想仪霏提过他妹妹双亲早逝，小女孩寄人篱下十分可怜，心中也涌起怜惜之意，问：“你妹妹叫什么？”

　　提到妹妹，仪霏脸上泛起融融笑意：“她姓秋，单名一个‘滟’字——很美的名字，是不是？”

　　南宫蕴下意识地点点头，又装作无意地问：“名字这么美，人也必定很美咯？”

　　“那是自然，”仪霏扬眉，“她自小就长得粉雕玉琢，讨人喜欢，长大后么——用‘灼若芙蕖出绿波’来形容十分相宜。”

　　“那你……”南宫蕴本来想脱口而出“那你将来要娶她么”，转念一想觉得指向性太明确，问出来显得很奇怪，改口道，“那你妹妹真是相当漂亮了。”

　　“漂亮也有坏处啊，”仪霏一笑，可见并非真的为此烦恼，“倾慕她的人太多了，来我家提亲的络绎不绝，不过她一个也看不上就是了。我爹几次问她有没有看上眼的男子，她总是羞羞答答地不肯说。”

　　南宫蕴不知在思考什么，直到仪霏的一声轻唤把他的注意力召回。

　　仪霏很认真地盯着他：“阿蕴，我知道对你而言这些牲畜对你而言并没有什么区别，食用它们就像食用稻米果蔬一样，是为了必要的营养，你也并非存有刻意戕害之心，只不过因感情所系，它们在我眼里略有区别，所以原谅我的‘何不食肉糜’，也谢谢你的迁就。”

　　南宫蕴一愣，随即有些不好意思道：“不吃也……不是什么大事，你不用这么认真……”

　　十几天之后，没想到小逸居然生产了，一胎生了五只兔子，把两人闹得手忙脚乱。南宫蕴把兔窝扩大了些，因为天气渐冷，还特意找了几件不穿的旧衣服给一家六口遮盖，直到开春才把它们放生到野外，两人经常在门口发现根部还沾着泥土的野菜，当然这都是后话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