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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24、明棋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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让翟寰没想到的是,四皇子亲自来了。
一开始,那辆不起眼的青帷马车驶入宫城时,谁也没有预料到,大厉最有权势之人之一的四皇子,就安坐在其中。
马车越过第七重门,即将深入内宫,在关卡处被红翎卫一拦,为首的正是慕凡。之前每一次,都是马车里的人呈上腰牌就放行了,这次却有些许不同,依照规矩,马车不得进入内闱,只能请车上之人下车步行。
马车门帘掀起大半,车内景况一览无余,四皇子翟寅坐在左首,与慕凡对视上,翩翩佳公子的一笑:“慕世弟,许久不见,”他指指自己的一边不便的腿脚,“可否通融一二?”
慕凡心下暗惊,反应过来前已经行礼:“四皇子殿下。”
四皇子笑着摆了摆手,就把帘子放下了。
慕凡无法,使了个眼色让人速去禀报翟寰,宫门大敞,他站在原地恭送,车轮辘辘,驶入深宫。
翟寰不多时便收到消息,四皇子的使者不是别人,正是他自己,叫她好不吃惊。要知她那四哥年轻时堕马导致不良于行,平时连宫门都少出,这回也不知为何兴师动众,千里迢迢赶到越国来——不能只是为了洛桃吧?
四皇子……这是要与她下明棋啊!翟寰心中闪过许多念头,四皇子的来意,只有等和他见了面才能知晓,眼下的状况,她姑且只有兵来将挡的分。
会面安排在她日常会见群臣处理公务的勤拙堂,翟寰到时,四皇子已经在会客室安顿下来,翟寰深吸一口气,脸上露出一个没有破绽的笑容,这才推门进入。
房间里,翟寅听见入口处的声音,转头朝这边看来,犀利的目光在对上翟寰后,顷刻隐下,转换一张无害的笑脸。
“五妹。”
“四哥。”
分外简短的问候后,翟寰在主位落座。
翟寰不露声色地打量着久违的四皇子,她的四哥,已过而立的年纪,可就外表上根本看不出,他不是大厉男儿的英武相貌,白面俊俏,和翟寰反而有几分相像。根据大厉的线报,他这段时间私下与太子一党斗法,没占到什么便宜,看神情,的确是不如翟寰印象中的意气风发了。
“前几日听闻四哥旧疾复发,需要闭门休养,今日看,已然大好了?”翟寰笑道。
翟寅毫不避讳,也笑道:“不过是避人耳目罢了,不那样说,我何以能得见五妹?”顿一下,“上次叔父回了大厉,与我说起五妹在越国光景,我便十分羡慕,就想着有一日能切身探访,兴之所致,这便来了,五妹不要嫌我叨扰就好。”
翟寰含笑:“哪里。四哥能来看妹妹,我当然欢迎,不过漏夜造访,我这边没什么准备,就怕怠慢了。”
翟寰的尾音落在“怠慢”二字,似乎是为了跟她的话呼应,翟寅自己给自己倒了一杯茶——因为事关机密,翟寰特意叮嘱了不要人随侍,宫人上了茶就退下了。
翟寅不紧不慢,吹开热茶上的浮沫,小口饮着,翟寰在一旁等着,一点不耐烦也没有。
他总得开口的。
果然,翟寅饮尽一杯,见翟寰那边没有再提起话头,心里一点侥幸也没有了,叹了一声,道:“四哥不对,这回来,不光是为了看五妹。不知我那婢女洛桃,如今人在何处?”
翟寰微笑:“我已吩咐人给她收拾停当,人在偏殿,随时可以让四哥带走。”
翟寅脸色微不可见地一松,听得翟寰又道:“在那之前,假如四哥不赶时间,不如再多点拨翟寰几句,四哥如今是怎么想的?”
翟寰的目光不加掩饰地射来,翟寅毫不意外,对方用词客气,已经给足了他面子,也不算刁难。
他差一点就害惨了翟寰,现在人在这里,也只是因为计划没有成功的无奈之举,假如情势倒转,他不一定能有翟寰这般从容温和。
翟寅心道,光王回来告诉他的果然不假,换了新的天地,翟寰果然如鱼得水,比从前更不得小觑……更坚定了他要与翟寰联手的想法。
“五妹,这次的事情,我要向你道歉。”翟寅首先示弱,然而翟寰只是轻轻动了动眉毛。翟寅自然明了,只是道歉,并不能叫翟寰满意,他也早有打开天窗说亮话的自觉,于是继续说下去。正好前面想到光王,接着道:“上次叔父来,想必已经跟你说过现在大厉的情况了……不错,我也曾有意缅宁。”
“哦?”翟寰回了一个轻飘飘的问句,“怎么,四哥现在无意了?”
她明知故问,翟寅苦笑:“眼见叔父出兵剿匪,已然就要在当地扎下根来,我还有什么盼头?”看着翟寰,道:“他能说服五妹出手,我手下没有一兵一卒,对于这个结果,也只能认了。”
翟寰微微皱眉,未作回应,翟寅笑道:“五妹请放心,你出借述龙一事,是叔父主动告知我的。没错……在面见你之前,我已私下与叔父谈过,过去或许有些龃龉,好在都是一双眼睛向前看的人,过去之事,不足挂齿。”
翟寰心里微惊,翟寅的意思,是已经和光王达成同盟了?二人相争缅宁仿佛还在昨日,这仿佛也是在暗暗提点她,也不要太将洛桃的事情放在心上。认识到这一点,翟寰心中反而不喜,出言笑着刺了一下翟寅:“是太子哥哥那边为难你了?”
要逼得翟寅转变策略,一定是他与太子之间发生了什么事,实力愈发悬殊,翟寅才会寻求与光王联盟,现在看样子,还要拉自己入伙——翟寰心里明镜似的,只待将其中关节了解清楚,再做打算。
翟寅唯有苦笑:“太子殿下现在朝堂里如日中天,我是不敢再有萤火争辉的念头了。加上之前发生的事情,老实说,我的确怕日后……殿下再容不下我。”
果然如此。
他叹一口气道:“我之前想去缅宁,不也是因为这个原因,想要避其锐气,可惜被叔父捷足先登,”说到这里,他看一眼翟寰,“我如今想得更开了,除了缅宁——总还会有第二个缅宁的,叔父借你之势,便能拿下缅宁,我若有你二人相助呢?不管是哪个藩国,都不在话下了。”
联盟之意如此明显,翟寰好奇:“我二人为何一定要助你?”想起上次光王来的前因后果,眼中也暗了下来:“上次我借兵给光王,也并不完全是为了助他,更重要的,是为了给述龙旧部解困。我远在越国,或许对大厉之事,颇多有心无力。”
似是婉拒了翟寅,翟寅却并不气馁,悠悠开口:“可若是我告诉你,太子有意削藩呢?”
听闻此言,翟寰的脸色果不其然沉了下去。
“此话当真?”
翟寅默默从怀里掏出一封纸折,递给翟寰,翟寰伸手接过,一目十行,纸折末尾的太子戳印触目惊心。
这是一封御折,翟寰认得,绝做不得假,大概是半月前,太子奏请圣皇,意在削藩。
翟寰手脚冰凉,已信了个十成。若是削藩是真,大厉所有的藩属国中,越国首当其冲。怪不得翟寅能与光王达成同盟,而且那样有信心也能拉自己入伙。
翟寅循循善诱:“听说五妹新称了凰君,改换了旧制,正是鲜花着锦,烈火烹油之时。四哥还来不及恭喜,先要煞风景,实在惭愧。可须知世上并无什么世外桃源的美谈,只有镜花水月的误判……太子殿下是何个性,你我皆知,将来无所牵制,难以容下你我,总要早做打算呀!”
“我明白的,”翟寰答道,垂眸凝思片刻,再抬起眼时,目光笃定沉着,叫翟寅暗暗一惊:“四哥不妨直说好了,你与叔父现在是何打算?翟寰又能帮你们做什么?”
这一晚勤拙堂的灯烛几近燃尽,一壶茶水早已凉透,也见了底,翟寅口若悬河,越说越精神,一双眼睛亮如鹰隼。
翟寰不常插话,只静静听着,很是专注,表情波澜不惊,叫人很难看出她在想些什么。
其实她是在想,如果不是因为这次洛桃暴露,翟寅还会想办法拉自己入局吗?
显然不会。
除了一开始的道歉,翟寅有意不再去提及洛桃一事的起因,翟寰也就权当不知。其实也无需赘言,如果洛桃的计划一切顺利,翟寅有了她的把柄,完全可以直接要挟。
而不是像现在这般,几乎是将自己的计划全盘脱出,不过隐去了几个关键的节点,显得诚意满满。
就目前听来,翟寅并未有什么过分的要求,在他后面的计划中,翟寰能做的着实有限。
本来,她帮光王那次,是阴差阳错,手上有一支走投无路的述龙军,与光王可以说是各取所需。在光王和翟寅眼中,那应该就是她的全部底牌了。
翟寰并不惊讶,毕竟很长一段时间,四皇子几乎都不将她放在眼里,如果不是太子想要削藩……他们这个联盟根本也凑不起来,可是唯今之计,也只有如此而已。
想到此处,翟寰脸上的表情愈发从容淡定,翟寅的讲话已近尾声,再饮一口茶,眼看屋外天将破晓,终于言有尽时:“时候不早,我还要尽快赶回大厉……”
翟寰接道:“我送四哥。”不由分说,从自己位置上下来,就要去扶翟寅。
翟寅并未预料到这遭,身子一僵,感觉到身边有人靠近,一双手极是有力,轻轻松松就将他从座位上搀起。
翟寰脸上笑吟吟的,等他站了起来,人也退到一边,将他放在一边的拐杖递上来,动作一气呵成。
看着殷勤,翟寅却不知为何觉得有点屈辱,面上笑笑:“劳烦五妹。”
“客气什么。”翟寰十分爽朗地摆摆手,一副刚做了“自己人”所以大大咧咧的样子,道:“我让人将洛桃直接送到马车上,省的四哥到处跑了。”
翟寅正欲询问,却遭翟寰抢白,听了这话,心里亦有点别扭。
他本来还想看看洛桃的伤势,一切太过顺利,总觉得依翟寰的性子不能这么轻易吃下这个亏……
虽说他刚画下一个同盟的大饼,可翟寰可不是那等望梅止渴之人。
洛桃的事,她真能一笔带过?
只是心中一丝疑虑闪过,谁料马上就得到了验证。翟寰依旧笑着,柔声解释:“洛桃身上有伤,要好生将养着,回去路上,还得四哥多留心了。”
洛桃行动失败,脱一层皮,也并不奇怪。可是翟寅心里却升起不好的预感。
果然,翟寰轻声细语。继续解释:“一开始不知洛桃是四哥手下,所以下了狠手,四哥见谅——她身上有几种毒,需得按时服药,每个月我会准时派人将解药给四哥送去,如何?”
翟寰露出一个有点赧然的笑容,人畜无害一般。
翟寅轻轻咬牙,翟寰从头到尾伪装恭谨,原来在这等着他呢。他一直隐隐不安,到这时终于有了一种拨云见月的感觉。
翟寰见翟寅看着自己,一点不慌,极是磊落地一笑,仿佛刚刚并不是她行了人质威逼下作之事。
“四哥这样看着我,可是觉得翟寰这样处置的不妥当?可是如何是好,一时翟寰也找不到别的更好的法子。”
一点小心计,并改不了他们同盟的事实,直要他们共同的外部敌人还存在,这份关系就不会被轻易打破,至于对内,不得不说,互相牵制是最为稳固的关系,所以翟寰敢于在此时小小展露自己的獠牙。
翟寅不得不常常提醒自己,不要因为对面是女子而有所轻视,可是习惯总是很难立即改正。
他余光中看到自己的拐杖,自嘲一笑,他哪里敢的?忘了自己是个瘸子了?
收回复杂的目光,他淡淡道:“就按五妹说的。”